三娃开始了他歌手生涯的那一天,草琴也成了浪子夜总会的一名保洁工。
三娃本来还有更好的打算。三娃见过朱红的第一面,他就从朱红的眼睛里判断出,朱红其实并不喜欢他这个同样唱得许多山歌的姐姐。可三娃还是想,或许草琴不需唱歌,而是在夜总会里给看客们斟个酒,倒个茶,应该是没有多大问题。草琴没有农村妇女常见的贫瘦,更没有城里妇女常见的臃肿,若是配了夜总会里华艳的工服,穿梭于客人们中间,想必至少不至于丢人的。这样想着,三娃就获得了自信,脑子里朱红那双冷漠挑剔的眼睛似乎也开始微笑。
可我说不了城里的话!听了三娃的设想,草琴有些胆怯。
三娃却果断着,似乎草琴已经开始上班了。让你斟酒倒茶又不需要说话的,再说借米不成还能押了你的秤?
三娃跟草琴在家里吃了饭,看着天色暗了一些,两人就径直来到了夜总会。夜总会的门前早有了姑娘们在迎接客人,而开车门的后生似乎一直在等三娃。见了三娃,后生喜出望外,老板一直在等你,大家都以为你骗了衣服不来了呢!三娃听了很内疚,便不敢让草琴随他一起上楼了。
二楼的演出厅早已是灯火辉煌了,朱红正在跟几个男女说着什么。见到三娃,朱红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悦,可等三娃憨厚地笑过,朱红不悦的神色又变成了嗔怪的笑:
来晚了吧,以后注意一下!你的节目大概九点开始,你多准备几首歌,歌名给主持人报一下。这是第一次演出,多费点心思!
三娃还惦记着草琴,见朱红并不多怪自己,便大胆了:
朱经理,我那姐,歌也是唱得很好,可是不需要她唱歌的;我们刚来省城,她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你看能不能让她来夜总会,给客人们倒个茶什么的,我姐勤快着哩!
朱红又不悦了。朱红鄙夷的眼光从三娃脸上移开,又移向门口,似乎在看这个“我姐”是否也上了二楼。围在朱红身边的几个男女开始窃笑。
人呢?朱红问。
我让在楼下等着哩。
这不行,你姐口音太重!朱红回绝着三娃。可当她见到三娃咬着嘴唇失落的样子,又似乎不忍了,不过,她可以做这里的保洁工,只要不和客人接触就行了。
朱红向三娃强调了今后心思应该多用在工作上,三娃就飞快地下了楼。草琴听说自己中聘了,虽说不是斟酒倒茶而是打扫卫生,她却似乎更高兴,便急着要去找笤帚,三娃却一把拉过她,草琴姐,你以后也要多学着说普通话哩!
那天晚上,浪子夜总会里的客人并不多,包厢虽是陆陆续续坐满了,大厅却一半都在空着。客人们似乎早已熟悉了夜总会里的节目,他们所带来的,除了应酬中的朋友和解闷中的小姐,除了疲惫和无聊,除了窃窃私语和打情骂俏,对于节目的内容,却并没有准备过多的热情和希望。
主持人出场了。主持人身材矮小敦实,本来就长了一副马脸,脑后却还扎着一束马尾辫,配上了棕色的礼服,就活像一匹小公马。“小公马”的普通话不卷舌头,而且带着嘶嘶的尾音,一开口竟像一只求偶的怪鸟。
第一个节目是模特表演,“小公马”报幕叫做“秋意”。大厅里的灯光变成幽暗的蓝色,钢琴缓缓奏出闲适的旋律,就有几个高挑纤细的女子从黑处走出,错落着次序和节奏,一直走到台子中间。女子们拧腰撂胯,翘颌耸肩,却一应穿得很少,有的袒露了整张的肚皮和整条的乳沟,有的显摆着光洁的后背和细腻的大腿。她们横来竖去走走停停,虽很张扬,表情却是冷漠或者幽怨的样子。
三娃一直在更衣室的门缝里偷看着这个节目。几个妙龄女子半裸着身体从人前走过,一只只猫爪一样的秀脚轻盈地点着T型舞台,三娃就感觉那脚也点在了自己的心尖上。女子们或冷漠或幽怨的表情,显得可怜而又可爱,这让三娃心里好像不忍,可也让他觉得不舍,三娃就够了脖子去看。女子们轻佻随意的眼神大胆地往外抛着,落在一张张漫不经心的脸上。得了那眼神的脸就被定住,支在脖子上往前仰着,有的在脸红,有的在屏气,有的在喘息,有的在惊叫,虽然更多的人还是无动于衷。
有一个女子,后来三娃知道叫丰采菊,白得像藕,细得像藕,上台像是追月的云,下台像是摆风的柳,却在每一次下台更衣的时候,都要把脸斜向男更衣室一侧,都要把眼睛对准男更衣室的门,都要把目光落到三娃偷窥的脸上,惹得三娃也在脸红,也在屏气,也在喘息,甚至也要惊叫。
或许应该让草琴也来开开眼界的!三娃想到了草琴,就借了模特们换装的空隙,下了楼,拉来了草琴。
草琴姐,这是模特表演!三娃解释着,一副老道的样子。
草琴姐,你看人家这服装,这发型,还有这表情——这就叫个性!三娃进一步解说,却指了自己的衣服来印证“个性”的含义。
这么好的节目咋就没人叫好哩?
三娃想发表自己的疑问,声音就似乎大了些,就有一个服务生跑过来制止他,老板不让在这里干扰演出!
草琴刚要认识城市文化哩,却遭到服务生的一惊,便红着脸下楼了。关了更衣室的门,女子们的表演又在三娃脑子里活跃了。三娃从衣袋里取出准备好的歌词,那无人喝彩的疑问就越发强烈,三娃就找不到先前那自信的感觉了。
第二个节目,“小公马”以仰慕已久的口吻报幕说,将由全国著名的青年歌手阿纯演唱两首歌曲,并且希望来宾们不要吝惜自己的掌声。然而来宾们得到了提醒,掌声反倒更吝啬。三娃听着“阿纯”这名字,觉得定是一个有着骄人身段和醉人歌喉的妙龄女子,就定了神等着音乐的响起。等待中三娃听得楼梯木板噔噔地响起,一个黄发披肩,浑身闪着银色光泽的影子从他身旁掠过,穿过更衣室的过道滑上了舞台。
还没唱歌,阿纯就已经是很累的样子,呼哧呼哧地向来宾讨好了。直到阿纯开始说话,三娃才相信他的确是个后生而不是个女子。三娃当然不晓得阿纯是否真的著名,可他觉得阿纯上台的样子很大方,开口说话也很客气,只是喘着气热情地去笑看起来有些假。
然而更假的似乎还是阿纯的嗓子。阿纯唱的两首歌,三娃都听过,那是从那只羊羔收音机里听到的,因为听过多遍,三娃甚至也唱得出来。三娃心里存着原唱的余韵,就觉得阿纯从头到尾不过是在模仿,而不是在演唱了。这就像一个小学生最初的学习不是在写字,而是在拼字,一个练琴者最初的操练不是在奏乐,而是在组乐一样。三娃相信自己的唱功绝不在这阿纯之下,只是人家的台风似乎更现代,更文明,更城市化一些。
三娃心里铆上了劲,也就没心思再看其他的节目了。三娃倒并不担心自己的演唱,他只是无法把握自己第一次的演出,该是如何表现才不至于太土,该是怎样上台才是大方,该是怎样说话才是客气,而又该怎样地微笑着才算是真的热情。三娃对着镜子调整着自己的表情与动作,镜子里却忽地闪出朱红的一张脸来。朱红不知何时进了更衣室,微笑着,似乎看了三娃许久了。三娃先是一惊,继而不好意思起来。朱红的一只手抚过三娃的额头,顺手也蹭了三娃的脸颊,却是做出为三娃整理头发的样子。朱红说,第一次上场,不要太紧张了!
我知道。三娃顺着朱红手的轨迹再拨了一遍头发。
下一个节目就是你的了,唱哪首歌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只是——
三娃欲言又止,却终于不甘心,就顾不得了朱红的脸色,朱经理,等会儿我唱的时候,让俺姐坐在这里观看好不好?
架子鼓敲了一段脆响的节奏,而后戛然而止。
鼓声很提神,却也提着三娃的心到了嗓子眼。“小公马”像个跑江湖卖货的,说着跳着就上了台。“小公马”介绍三娃的时候,语气语调和语速忽然强烈了许多倍:
各位来宾,各位朋友,雅俗共赏,普天同乐!为了满足大家不同的品味,也为了夜总会的文艺复兴,总经理朱红女士曾三下镇北,终于从西部浩瀚的民间艺海中挖掘出一颗璀璨的明珠,他就是来自镇北贫瘠粗犷的黄土地上,享誉已久的民歌之王——阿成!掌声有请——阿成先生闪亮登场!
又是一节架子鼓敲击出的邀唤声。密密的鼓点击得三娃胸口颤痛,而那痛又很快弥散开来,化成一种力量压住三娃,使三娃不敢抬头甚至不敢睁眼。此刻,三娃很激动也很冲动,可不知怎么却有一种羞愧感也随了他的激情在疯长。三娃恼恨起自己的出息,便想起当初提了三弦,随了他舅,一起在街头卖艺时也不曾如此的无地自容过。而此刻,在这省城的中心,在这高雅的夜总会里,这闪烁的灯光华丽的舞台体面的观众,还有主持人那阴阳怪气煽风点火的说辞,却像一扇永远向文明者打开的文明的大门,三娃和他的三弦终究不敢随便跨入的。
阿成,上去,这已经是你的职业了!
朱红在一旁鼓励着三娃,言语已经很着急了。三娃看了眼朱红,憨厚地笑过,却还是没有勇气。正在这时,更衣室通往楼梯的木门被轻轻地推开,草琴手里提了条白毛巾,畏畏缩缩地站在门口,似乎在等着朱红发话。而不等朱红开口,草琴却已经走进来,折起毛巾裹到了三娃的头上。
王成,快进去,可不敢给人家冷场。当着朱红的面,草琴也开始称三娃为王成了。
草琴腾出眼睛看过朱红,见朱红并不反对她的举动,甚至还有些欣赏,她就更是大胆了:
王成,你也是经了场面的人哩。你把这夜总会就当成咱王家洼,把这戏台就当成咱封姑亭下的一片草坡,把这些嘈嚷的客人就当成羊群,你就不会慌了!
三娃看了眼草琴又看朱红,见朱红抿嘴在笑,他就为草琴说出的话感到难堪,同时也认定了封姑沟口音的确是很难听的。可等三娃闭了眼睛,按照草琴的指导想过一遍,他的心里倒真的坦然了许多。于是,在另一遍架子鼓声响过之后,三娃仰起了头,挺起了腰,肚子里鼓起了足够的勇气。三娃提了三弦,缓缓地走上了舞台,竟忘记了使用刚刚调整过的动作和表情。
三娃的第一首歌是爱情歌。三娃知道城里人喜欢听爱情歌。三娃想过了,这第一支歌绝对不能是收音机里常放的那些,常放的滥了调子,听着印象不深。第一支歌味道要浓,要婉转,要突出民歌的滋味;第一支歌要煽情,至少要动情,但最好不要酸,更是不能黄。城市是个文明的社会,酸了黄了怕也是不好,毕竟夜总会不是封姑沟;另外,所选的歌子要欢快些,先不唱那些伤情的为好,文明总是要用快乐来伴随的。
三娃最终选定的曲子叫做《小妹妹好看又风流》。三娃早已调准三弦,走上台来,对了麦克风,直接弹唱:
山丹丹开花满呀山沟,
小妹妹好看呀又风流。
白洋布衫子白格生生白,
高粱红裤子糜子绿的鞋。
青萝卜的胳膊白萝卜的腿,
瓜子仁仁舌头海棠花花嘴。
远看你呀偷笑近看你亲,
立起卧下咋就爱煞个人。
能和我妹妹一搭里坐,
不觉得天长不觉得饿。
拉过妹妹亲上个口,
锄把把敲头不想走。
三娃那天状态看好,琴准嗓正。三娃鼓足勇气拨弦搭腔张口开唱的时候,有许多看客还在自以为是交头接耳地私语着,可不等唱过几句,三娃就只是听见自己的琴声和歌声在大厅里回荡。看客们不说话了,他们的目光闪亮起来,早已投向了舞台,投向了三娃,投向了三娃张合着的嘴跟拨动着的琴。包厢里有人走了出来,矜持些的至少也伸出了脑袋来听。而当整首歌曲唱完,三娃对了台下鞠躬之后,他还听见很响的呼哨在观众席里啸过,而且已经有人记下了他的名字,一遍一遍喊着“阿成”,兴奋地让他“再来一首”。
三娃没料到城里人竟如此喜欢这首散传乡野的歌。三娃骄傲地向更衣室看去,就见草琴的脸也乐成了一盘向日葵,正对着他开放哩。
三娃横起三弦,接上了看客们的热情,信心满怀地“再来一首”了。
盐池河来长流水,
越流越远越想你。
你走梁来我走沟,
心事合来摆一摆手。
你走檐来我走院,
不能说话来笑一面。
荞麦开花棱对棱,
眼睛不转怎看人?
打开西瓜流红水,
说不上咱二人谁想谁。
三娃已忘了煽情与伤情的约束,在一首凄楚哀婉而又情切意绵的《说不上咱二人谁想谁》唱过之后,早有掌声和呼声向他说明,文明也是需要多方面调剂的。
三娃在西城分局里供述时,说到这一次的演唱他就眉飞色舞,感慨万千。三娃说这是他一生当中划时代的一次演出,而且他也由此看出,他的歌,他的琴,不仅乡里人爱听,城里人更是爱听。事实上,也许真的是因了三娃的缘故,从那天开始,浪子夜总会的生意竟一天天地好了起来。白天晚上,楼上楼下,总能听见总经理朱红底气十足地唤着侍应生的名字,而她那一向尖厉如警报的声音也是经了润色,总有粉一般绵柔的东西随了叫声抖散出来。更多的时候,朱红都是在迎来送往招呼客人,她那媚气绕骨的笑声,以及跟了她剧烈的笑而跳跃欲出的奶子,时刻张扬着一个都市女性曾经的付出与眼下的成功,同时也招徕了更多客人的垂青与光顾。
三娃自然也是红了。红了后的三娃不再蹑手蹑脚,他甚至也学了朱红那样,走起路来故意把鞋掌重重地磕在地板上,响出很大的声音来。三娃虽说不上骄傲,倒也不再谦卑,他撇了夹生的普通话就敢在一堆红男绿女中间穿梭着来去。只有那些同样来自农村的服务生们倒是势利,他们不再斜了眼睛避在背后指戳三娃,却是远远见了三娃就眯起眼睛笑,继而阿成长阿成短地争叫,然后就用学来的最时髦的语言与三娃乡音渐少的普通话进行交流。扫地的草琴似乎也跟着三娃沾上了荣耀,大家叫她时已不再喊“嗨”或是“我说”,早改称她为“琴姐”了。
三娃更在乎朱红的态度。三娃的演唱,三娃的三弦,早已博得了客人们的肯定,夜总会的半边台柱子甚至都是他撑起的,可三娃却是越来越害怕见到朱红。
随着生意的景气,朱红对三娃日渐尊重,闲下来时,常借了买演出服的名义拉了三娃上街,回到夜总会也能坐在包厢端起高脚杯与三娃对饮了。朱红原本让三娃晚上就留宿在夜总会,可三娃坚持说要回陈家寨,因为草琴是每晚必回的朱红最终也答应了他。可是,三娃觉得,朱红看他的眼神里总有着一种怪异的东西在闪烁,却不同于她看其他的演员或是服务生时那样。朱红的眼睛看着很热情,又似乎很忧郁;明明在感激,可又在故弄神秘;她脸上写着矜持,眼睛里却时常流露出了让步。三娃很小的时候,曾在封姑沟赶场子去看露天电影,电影里的特务们发展下线时常常是使用这样的眼神的。三娃就很担心,总觉得朱红也在朝着某个黑暗的方向发展着自己。三娃担心着,目光总是本能地避开朱红的身体,却把朱红的一对热辣的眼睛和热烈的奶子留在心里,让自己的心一阵猛跳,然后胡思乱想。
三娃不知道草琴是没有发现朱红的怪异,还是已经发现了却是故意不说出来。三娃很在乎草琴的看法,就想试探草琴。三娃想过了,如果草琴是前者,他也就继续沉默顺其自然,任由朱红把自己发展成怎样的下线;如果是后者,他也可以在夸过草琴聪明之后,与草琴共同去猜度朱红费解的心思。
草琴姐,你说这大奶头朱红,男人咋老不来找她哩?
三娃连自己也觉得纳闷,他对朱红有着许多的猜测,可话一出口却是从这个角度发问的。草琴并不觉得这个问题的唐突,她拧干着一件衣服,漫不经心地回答了三娃:
城里人都忙,两口子怕是晚上才能见上面的;咱俩要不是都在夜总会上班,还不是半夜里才见面的。
三娃对草琴能够使用“上班”这个词很是满意,却是抿起嘴一本正经的样子继续说:
我看不像。我听人说,朱红男人在外边有了人,朱红自己也是有相好的哩!
草琴不说话了。三娃看到草琴洗衣服的动作缓了下来,意识到自己的话刺伤了草琴,赶紧把这话改成了一句玩笑:
草琴姐,朱红这相好就是我哩!
话一说完三娃就咯咯地笑出了声,借机也看了草琴的表情。草琴知趣地认了这玩笑,也是咯咯地笑,却起身将一只湿手塞进了三娃的脖子里:
看把你美的,人家大老板怎能看上你个土匪崽哩,呵呵!
草琴的样子极像一只逗着崽子的母狗。
三娃的确也像个狗崽,趁着草琴的趣味他也就手脚朝天,揽过草琴的腰臀箍进自己怀里。再翻身时,三娃和草琴就踏实地卷做一团了。朱红神秘的眼神再次从三娃心底掠过,三娃暗自一笑,竟有些心安理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