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的风空洞而寂寞,吹过荒草一片,再向无尽的远方蔓延而去。风在山谷吹成一支管乐,听上去像是有人在咆哮。
有时候天更甚冷的时候,还可以在城中看到山顶上垫了一层薄薄的白雪。九城城中向来不下雪的,即使有,也在半空中还未降到地面的时候融化,变成了雨丝随风飘落下来。
一直很向往在雪地里狂奔的感觉。只是在那个地势回环的城中,没有那个机会。
前几天天气有回暖之势,山顶的白雪便也融化了。此刻,山上只有凛冽的风。和身边一个让她感到心安的男子。
身后的芜草顺着风势渐次倒伏,好似汹涌而来的千军万马,执枪持矛,威不胜武。来时的森林,已被抛在脚下。深雾将丢弃的一切深锁在薄暮里。一眼望去,城中已然华灯初上。霓虹灯光透过雾,迷蒙浮现,宛如潜游在深海里的彩色鱼群,在稀薄的空气里呼吸。
刚刚爬山因着身体在运动不觉着,现在静静地伫立在山头竟觉得寒凉起来。这里比城中的风更加猛烈,朝南不禁瑟瑟发抖。
身旁的远阳同样被冻坏了,他咬紧的牙关不停颤抖,双手缩在衣兜里一刻也不愿离开。
他侧脸去看朝南,她已然是一只被冻坏了的小兔子。睫毛上下颤动,扑簌一身的寒意。于是他赶紧脱下外套,给她披上。
朝南回过头看远阳,他身上只剩下一件灰色的针织衫。双唇已经冻得发紫了。她没有能力来承受这样的恩德。若是这样,她的良心必定不安。他是多么温暖的一个人啊,怎么能让他来承受这毫无抵御的寒冷。
她可以,但他不能。她是惯来在寒冷的世界蜷缩的人,因此并不害怕寒冷。
她将外套取下,硬要他穿回去。他拗不过她,只得服从。
可是看着她被冻坏的模样,他没办法置身事外。他脑袋里突然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来不及思考太多,他走近她,一把将她揽入怀里,紧紧地抱着。
朝南抬眸,不解地看着他。
他轻轻地笑,眼底的那抹温暖像一片暖阳照进她的心里。“这样子我们都会暖和一些。”
天色暗沉,夜拖着疲惫的身体而来。他们就那样相互拥抱,好久好久,几颗寥落的星辰在天边细细数落他们的故事,清辉为他们覆上一层薄纱。
好美。
回到城中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山顶上太过寒冷,他们只有身上穿着的衣服可以勉强御寒。但也不足以度过这漫长的寒夜。
思索再三,远阳提出不能继续呆在山顶上了。他们决定下山,找寻山中的农家留宿。
夜晚的山中已经完全被黑暗笼罩,来时的路也已经看不清。他们只能在山中胡乱穿行,寒风也在空寂的山林中呼啸,声音暗哑而恐怖。
朝南的手被紧握在远阳手中,几丝余温在掌心缓缓流淌。她自是觉得安好,因为在漫天黑夜中不比又是一个人前行好得多。
也不知就那样胡乱穿了多久,他们终于看到一缕昏黄的亮光从一侧映入眼帘。他俩心照不宣地看了对方一眼,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是一座土墙屋。竹篱笆,倾塌的墙角。越是走近,越能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花香。他们轻轻走近,屋门虚掩,屋里灯火闪烁,明灭不定的光熏黄了门口两只年轻的身影。他们在屋前顿了顿,礼貌地轻扣门扉。
里屋略有人走动,步子缓慢而迟钝,还有一两声被岁月侵蚀的泛老的咳嗽声。
门吱呀一声打开,是位老人。七十多岁的样子。瘦骨如柴的手支着门扉,手背上青筋暴起,皮肤像是被木柴熏烤过一般泛着黑,一张脸上颧骨像一座山一样高高隆起,数不清的皱纹为那座山织下数不清的褶皱和沟壑。
那天,远阳和朝南见证了岁月侵蚀的能力到底有多强大,而人的生命穿过时光之河又是如何薄弱无能。这岁月,留不住。这生命,抓不住。我们惟其所能的便是,该好好担待生命赐予我们的有限时间。
老人不高,只到远阳的肩。他抬起头,那双布满昏黄的浑浊的老眼微微放大,仔细地打量了他俩一番。
远阳和朝南被盯得不自在,说:“老爷爷,我们是城中的学生,来爬山,但天色已晚,我们又不是路,您看您能收留我们一晚吗?”
“原来是山下的学生啊。”老人干枯的声音缓缓道。“快进来吧,外边儿冷。”
眼见不必继续赶路,他们喜不自禁,连连道:“谢谢,谢谢!”
尾随老人进了屋,他们才看到坐在床榻上的老妇人。老妇人同样是很瘦,不过脸色却不像老爷爷那样泛黑,她看上去是因为长年没见过太阳,脸色苍白得如同僵尸。
初见老婆婆,朝南和远阳都吓了一跳。但老婆婆很热情地招待他们:“来客人啦,快过来坐过来坐。”
他们慢吞吞地走过去,床榻前有一个烤火炉,蓝色的火焰犹如一个快乐的人在跳舞,把空气都跳热了。
老婆婆积满皱纹和阴湿的脸上笑意盈盈,或许是太寂寞,或许是其他什么。总之他们看到那样的笑容时,心里竟不自觉的温暖起来。婆婆对老爷爷说:“老伴儿,你给俩孩子弄点吃的去吧,在外面一定也饿坏了。”
“爷爷不麻烦了,我们不饿,只要能有睡的就行。”
“还是吃点儿东西,吃饱了也会觉得暖和些的。”老爷爷不待他们回答,便转身兀自去了厨房。
远阳和朝南看着这个家徒四壁的家,和两个善良的老人,在这个寒风凛冽的冬日,围坐在烤火炉前,不禁一阵心酸。在这样一个荒无人烟的山中,哪怕是一个可以收留他们的住所,他们也觉得万分满足。如此看来,他们是多该对自己已有的生活感恩戴德啊。
老爷爷端上两碗清面来,说:“家里只有这个了,你们将就点儿。”
“没有,我们最爱吃面了。”朝南笑着说,然后看向远阳,“学长,是不是?”
远阳展开一个温暖的笑容,揉了揉朝南的头发,“是,我们小南最爱吃的就是面。”
“呵呵,那就好。”床榻上的婆婆说。
两碗清水面,吃不出什么其他味道来。面很糊汤,端上来不一会儿便成了浆。可是在那个冬日,却给了远阳和朝南无比温暖的味道。
人,只有在面对的选择越少时,才能简单地思考一件事情,才能让生命的味蕾在最原始的渴求中尝出最本真的味道。
他们便是在这一碗清面里,尝出了人间尚存的宝贵温情。
吃着面,听床榻上的婆婆讲着故事。婆婆是个健谈的人,很开朗。喜欢笑,她笑的时候,苍白的脸上会浮现出淡淡的血色,象征生命的气象。这薄弱的生命,在荒凉的寒境里,翻越一个又一个年头。
婆婆说,她早已忘却了生命的因果,生死。她能做的,只有在这张床上守望,守望老伴儿每日不辞劳苦的照顾。她知道,她的生,对他来说,意味着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