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饭煮好了,香味弥漫了整个房子,但哪个也没有心思动一口。天色暗下来,邻居们陆续散了,周大大、张幺姑留下来,好言相劝奶奶、娘娘。我舀了点稀饭,在旁边喂弟弟,两三天没吃饭的弟弟,咂巴着嘴,吃得狼吞虎咽。周大大在说话:“都不要斗气了,现当当的四张嘴,还有一屁股帐摆起的,想想后路才是正道。”张幺姑也开腔道:“我看王麻子这次是铁了心要钱的,白纸黑字,还按了手印的借条,咋个赖得脱?”娘娘面无表情,自顾自地说:“不关我的事,哪个借的钱,哪个去还。我男人已经死了,我也跟这个家没的干系了。我的娃娃我自己带走,不劳烦其他人。”奶奶冷笑了一声,说道:“我老罗家的孙儿孙女,你有种带走给我看看。你要滚,一个人滚,我不留你。你要带走我老罗家的骨血,门都没有!”
娘娘也不示弱,高声叫骂起来:“你这个老不死的东西,你以为我不晓得你打的算盘,你就想把星娃子卖给王麻子家的傻儿当童养媳。你休想!星娃子,我们走,我们就是讨口,也不做卖儿卖女的勾当。”娘娘站起身来,就要收捡我们的衣物,奶奶跳起脚脚,身手敏捷地一把拉过我,顺手拿起一把剪刀架到我脖子上,扯起嗓子地喊:“父债子还,星娃子就是已经卖给王家了。你要滚,马上滚,星娃子不准走。你要敢抢,我们衙门头去说话。”
周大大、张幺姑看奶奶操起了家伙,脸都吓得惨白,连声说:“罗大娘使不得,使不得哦,快把家伙放下,有话好生说,莫把娃娃吓住了。”奶奶下了狠劲把剪刀架在我的脖子上,冷冷地说道:“你们哪个敢过来,我就先杀了她,再自杀。死婆娘,你现在就可以滚了,奶娃子我也不要了,拿起滚,我罗家从此和你没有关系,马上滚!”窒息的空气中,只有弟弟尖利的哭声。我被奶奶掐得生痛,冰冷的剪刀在我的脖子勒出一道一道红印。奶奶布满青筋的手在不时地颤抖,我一动也不敢动,哭也不敢哭,惊恐地看着娘娘。娘娘却不害怕,面无惧色地朝我们走过来,她眼睛里闪着绝望的光,恨恨地说:“我反正也不想活了,你就杀了我吧!”说着,就冲了上来。她一把抓住奶奶拿剪刀的手,直往自己身上拽。我趁机脱逃,她们两人抢着剪刀,乱作一团,周大大,张幺姑吓得大声尖叫:“杀人啦,杀人啦,快来人啦,快来人啦!”
一个虎背熊腰的男人首先跳了出来,后面跟了三个壮汉,他们都扑将上去,一个拽娘娘,一个抢剪刀,两个拉奶奶,我定睛一看,这不是王麻子和他的兄弟伙吗?原来他们没走啊,一直埋伏在我家附近!他们为什么不走?为什么一直在我家附近转悠?有什么重要的事值得他们监视我们?
我只觉得自己头皮发紧,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从脑门星一直窜到脚底底,一个声音在说:“他们是冲着我来的!他们肯定是冲着我来的!”原来所有的热心、善意、帮忙都不过是诳人的把戏,我才是奶奶和王麻子真正的交易!黑暗像屋子里的空气一样,无孔不入地包围着我,我想起了王麻子的一脸假笑,我想起了奶奶拿回药时的眉开眼笑,我想起了宝柱子呆如木鸡的眼神……这些可怕的记忆让我窒息,让我不止是伤心,恶心,还有上当受骗后感到的深深耻辱。他们像宝柱子长长的,浓浓的鼻涕一样,拼命地朝我身上蹭,怎么擦也擦不掉。我心中一阵阵发痛,为正披头散发打架的娘娘,为病死得不明不白的爹爹,为可怜的奶娃子弟弟,还有我自己。突然,我站在一边,失声痛哭起来,哭我们一去不回的过去,哭我们绝望的未来。
奶奶和娘娘被生拉活扯地拽开,一个滚在床上喘气,一个伏在地上出气。王麻子喘着气,像发表演讲一样对大家说:“今天周大大、张幺姑都在场,有个见证,我就把话说开了。罗大嫂子,你有钱还钱,没得钱就拿星娃子抵债,我还可以再多给你们点银子,讨生活。你今天同意也罢,不同意也罢,我手上有借条,就算官司打到衙门,我也占倒理的。只是到了衙门,你这样的刁民,蛮不讲理,可能就要受点皮肉之苦了。所以,我劝你好自为之。你还年轻,还有个奶娃子,男人又死了,做事情给自己留点后路。”娘娘朝地上啐了一口,轻蔑地看了王麻子一眼,没开腔。空气冻结得用刀子都戳不开,屋子里只有人的心跳在动。半晌,周大大讪讪地开口了:“罗嫂子,我说一句公道话,你莫要不爱听。今天,你们全家是穷得叮当响,走投无路了,跟我家一样。但凡哪个人家有一点点其他路子,哪个舍得卖儿卖女?小妞子卖给李老爷当丫头,我们家靠那几个银子,总算没有人饿死。我前天去看小妞子,有吃有住的,哪怕有时受点打骂,比在屋头岂止强百倍?她以后要能被收了,当个偏房,姨太太,就算我们家的造化了。王麻子是想让星娃子给你家小柱子当童养媳的。这往后的日子,有吃有住的,以后就是老板娘,肯定比卖到大户当丫环强,比跟你们受穷好啊!而且两家屋头又离得近,早晚都见得到。你何苦脑壳这么不开窍,不走阳关道,非朝鬼门关挤?”
娘娘白了周大大一眼,还是不吭声,张幺姑也开腔了:“周大大说得对。罗大嫂子,你现在男人不在了,还有个奶娃娃,你不指望你的女,你还能指望啥?王麻子,今天我们都在这儿,也就摸倒良心说话。你们家要了星娃子,就要好生对她,不能打骂。你们两家也就算亲家了,既然是亲家有难,你就该帮一把。现在买个丫环都是五十两银子,何况是买个好人家的女儿当童养媳呢?那欠你的二十两银子不说,利息就免了吧,你再给罗奶奶,罗大嫂一人二十两银子,打发她们分开过活……”
王麻子一听,发糕脸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像被割了块肉似的尖叫道:“六十两银子买个童养媳,不成,不成,太贵喽……”话还没说完,就被周大大凌厉的眼神给堵了回去,王麻子知趣地收了声。他痛苦地皱了皱眉,眼睛一闭,像发誓一样,缓缓地说:“这样,这样,一人再给十五两银子,一共五十两银子,利息不算。星娃子我立马带走,怎么样?周大大、张幺姑,你们是见证人,我们就要个公道哈!”
奶奶听得喜上眉梢,从床上一下坐了起来。娘娘一声不吭地伏在地上,把牙齿咬得“咔咔咔”直响,死灰一样的脸上,全是泪珠。我的心像沉到一口枯井,既看不到阳光,也呼吸不到空气,周围一片黑暗。我扑倒在娘娘身上,放声大哭:“娘啊,不……不要……不要……”娘娘搂紧了我,她的胸口剧烈起伏着,雨点大的热泪滚落到我的头上、脖子上、脸上、身上……我分不清哪里是她的泪,哪里是我的。我们哭作一团,涕泪交织,生离死别一般,都在瑟瑟发抖。
王麻子等得不耐烦了,站在那里装模作样地干咳了两声,吼道:“吭声气噻!这么优厚的条件,我的心尖尖也痛啊。五十两银子,哪个的钱都不是白捡的!你要再不表个态,那就还钱哈。我也不再这儿跟你们白费口舌了。”周大大走过来,把我从娘身上拉开,一边给我擦泪,一边轻言细语地说:“星娃子,你爹死了,你就是大人了。你们全家无路可走,就只有你可以救大家一条性命了。你就忍心看着你的娘娘、弟弟、奶奶死路一条吗?”
听到“娘娘、弟弟”我僵硬的心又活动了一下,像个饥渴的人突然听到水声一样。眼泪在脸上慢慢干涸,我木然地环顾四周:周大大期待的眼睛;我自小长大的这个家,穷得跟水打过一样,摆着一张光秃秃的木板床,爹爹就死在那儿;还有伏在地上瘦骨嶙峋的娘娘,吓得止不住哭的弟娃子……六岁的我突然明白,我其实早已别无选择!我像吞大象似地吞了一口口水,声音颤抖,陌生地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不,不,我,我……如,如果能救她们,我,我,我什么,什么都,都愿意。”周大大紧绷的脸在我眼前突然松弛了,王麻子一屁股把凳子坐得“吱呀”一声,屋里冻结的空气像吹进了一股春风,一下子活络起来。周大大抱紧我,朝我的左右脸各亲了一口,直冲大家喊:“好孩子,星娃子真是个好孩子啊。你和小妞子都是好样的!”喊得自己泣不成声,也不知道她是在笑还是在哭。
奶奶、张幺姑都走过来安慰我。在我的记忆中,生平第一次,奶奶那张枯树皮似的脸对我笑起来。只有娘娘仍伏在地上,木呆呆地看着我,像不认识我似的,她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许久,她才说:“星娃子,娘对不起你。娘实在是走投无路了。你不要怪娘,要怪你奶奶这个老妖婆,是他们设的计,把你卖了。娘保护不了你啊!”说着,又嚎啕大哭,绝望和伤心让她的脸扭曲得像个麻花。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也只是木木地看着她。弟弟也好像懂事似的,尖起嗓子,伤心地哭了。
签字画押,一式四份,我就成了王家的人。娘娘和奶奶分了家,弟弟归娘娘。一屋人从此两锅灶,老死不相往来。王麻子等我给娘娘、奶奶各磕了三个头后,就一把把我拉上了鸡公车。娘娘哭得死去活来,奶奶也揉了揉红肿的眼睛,鸡公车把她们甩得越来越远,像两个小黑点一样,被夜色迅速吞没……而我也在那一夜迅速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