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像手上的针线活,一刻不停地穿梭,缝完了冬衣,就是春衣,过完了数九,就该立春了。蓦然间抬头,呵,李子花儿开了,又落了,一个个小灯笼一样的李子挂在枝头,由青变黄,由黄变红,由红变紫。王麻子说,自家院头的那株老李子树,每年都结得硕果累累,足够宝柱儿带队,到东较场上去打李子,把别个家的瓜娃子打得人仰马翻。
就在李子由红转紫的当儿,宝柱子再也等不及了,脱了鞋子,在院子里爬上爬下地摘李子,搞得王拝拝直叫唤:“快下来,快下来,怕摔了,怕摔了。”宝柱儿哪里肯听他娘的话,在树叶之间嬉皮笑脸,还拿李子打他老娘,整得王拝拝跳着小脚的吼:“反了反了,你要敢下来,看老娘咋个收拾你。”
我刚刚洗完粽子叶叶回来,明天就是“端午节”,王麻子早就吩咐下来准备粽子过节。每年端午节,凡是有点钱的人家,都要自己包腊肉粽子。过年时候做的腊肉,保存到现在,就风干了。合着新收成的糯米一起包,煮得满院子飘着肉味的清香。
刚进院子,王拝拝就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不放:“你个死婆娘,咋不看着你男人。他要在上头摔死了,你脱得了关系?没得良心的东西,还不赶紧上去把他拉下来!”王拝拝恶狠狠的眼睛闪着促狭的光,我知道她在为难我。她晓得我爬不上去,故意给我出难题。
见我端着粽叶子立着那儿不动,王拝拝就开始骂娘:“翅膀长硬了嗦,老娘的话都敢不听,快点上去把你男人拖下来!”我见她一边说,一边就开始脱鞋,看那阵势,臭鞋很快就要拍到我身上。我害怕了,心一横,把鞋子一脱,四肢并用顺着树干往上爬。宝柱子一看我要来抓他了,故意在上面摇树枝,摇得枝叶乱颤。我根本没办法往上爬,一会儿就落下来了,又重新爬,再被摇下来……宝柱子在上面“咯咯咯咯”地直笑,王拝拝在下面直跺小脚:“简直无法无天了,宝柱子,给你娘滚下来。”突然,她像发现新大陆似地又叫了起来:“哎呦喂,这个懒婆娘的脚才大呐,没得爹娘老子管的哦!”声音大得方圆五里都听得见,臊得我连脖子都是红的!
最后总算是王老二出手,身手敏捷地帮我上树把宝柱子揪了下来。我和王老二配合摘李子,他摘,我捡,忙了一个下午,总算装了满满六七个包。王麻子早就传下话来说,明天是端午节,铺子关门一天,大家都到东较场上去“打李子”,晚上回来吃粽子。
第二天是端午节(光绪二十一年农历五月初五)。老天爷高兴,成都万里无云,艳阳高照。东较场上男女老少,大人娃娃、姑娘媳妇儿,倾城出动,在城墙两边安营扎寨,开始互相打李子,逗乐嬉笑。一时间东较场成了战场,嬉闹声,打骂声,人嘈声,不绝于耳。天气已暖,不少年轻女娃娃换上了月白、淡粉、天蓝的长衫,衬着白生生的脸蛋儿,煞是好看。但这就刚好成为像宝柱子这群坏蛋的目标,围追堵截,专门对着脸蛋,屁股,背心打。姑娘媳妇儿也恼了,尖叫,大骂,反击,喊老表舅子来帮忙……不一会儿,宝柱子这群坏蛋就败下阵来,被打得哇哇直叫,哧溜一跑,就没了踪影。
王拝拝嘱我看紧宝柱子,可他一钻就没了影儿。人潮到处都是,哪里还寻得他?我提心掉胆地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一心只想找到他。这时,只听得前面有人在吼:“打倒洋鬼子,打倒洋鬼子的教堂医院。他们在这儿拐我们的娃娃,煮心肺、骗人钱财!大家到四圣祠街烧教堂、毁医院啊!”话音未落,众人都被扇得义愤填膺、热血沸腾起来,人潮开始向四圣祠街涌动,想不挪脚都难。
我一听“打倒洋鬼子”、还有“四圣祠街”,心头大惊。这不就是启娘娘、启叔叔的地方吗?这么说,这群人是冲着他们去的喽?我越想越害怕,宝柱儿也不找了,索性跟着人潮朝四圣祠街那边走。才走了不到十多分钟,这就听人在吼:“洋人开枪打死人啦,父老乡亲们,我们要烧教堂,报仇啊!洋人抢我们的娃娃做药酒啊,今天就要灭了他们的医院啊。”
这么一吼,一挑,不知是真是假的人群沸腾了,大家都在吼:“打倒洋鬼子,滚出我们成都!血债血还啊!”我被人潮推着走,除了黑压压的后脑勺,完全看不到前面的路。过一会儿,空气中开始飘散着刺鼻的烧焦味,空中升起一股股黑烟。我只觉得大事不妙,教堂肯定被烧了! 我的心一阵发慌,心里像有万条蚯蚓在爬,心乱如麻,喉咙发干:“天啦,启娘娘和启叔叔他们怎么样了?他们可都是大好人啊!我一定要去看看。”我想凑上前去看个究竟,可人潮根本由不得我,一堵堵的人墙横在面前,莫说往前走了,连气都喘不过来。我就这么被夹在人群中、等着、望着,心像被扔进油锅,生生受煎熬……
这时,只听得前面有人在喊:“快跑啊,衙门派兵来了啊,打死人了啊,快跑啊……”这一喊,人群就彻底乱了:奔跑的,跌倒的,呼儿唤女的,一片混乱。我被人群推到一个角落,一个没站稳,一屁股坐了下去。漫天的灰尘,灰扑扑的鞋子瞬间向我脸上扑来,我吓得尖叫起来,可又爬不起来。“完了,完了”巨大的恐惧感攥紧了我的心,我用手护着脑壳,只觉得耳边全是“呼啦,呼啦”的声音,这时,突然有人拽住我的胳膊,往上一提,我好不容易站了起来!定睛一看,原来是长工王老二。他二话不说,铁臂一样的手把我拽到一边,不容置疑地说:“快跟我走,这里太危险了。”没等我反应过来,王老二就拉起我的手,猫着腰,迅速穿进附近一个窄巷子。巷子深幽,两边的墙有一人多高,王老二命令道:“我把你托起来,你爬上去,我们沿着墙走,过去就是隔壁严奶奶家的后院。从那跳下去,就可以穿回王老板的家了。你莫怕,按我说的做。”不等我回答,他有力的手就把我托了起来,我使出吃奶的力气,手脚并用,才爬上墙去。我上去后,王老二也身手矫健地爬了上来,我们沿着墙顶一步一步地挪,我听到巷子外面人仰马翻,呼儿唤女,官兵鼎沸,铁骑马叫……我吓得一声冷汗,双脚发软,几次都差点从墙顶上栽下来。幸亏背后有王老二撑着我,他不停地说:“你不要分心,不要害怕,只管走好脚下的路,踩稳啦!”
半个时辰后,我俩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总算从严奶奶家的后院穿到了王麻子家。王麻子和王拝拝早我们两步到家,都哭丧着脸,一脸灰尘,筛糠一样地打抖。王拝拝一见我们,眼睛都绿了,连声问:“看见小柱子没有,你们看见小柱子没有?”我一听瓜娃子还没回来,心想:“惨了,这下肯定要挨骂了。”果不其然,王拝拝张口就骂:“你个野婆娘,只顾自己跑命,自己男人都不管了。你们快去把我的儿子找回来!找不回来你们就不要回来了。”一边说,一边呼天抢地哭开了。王麻子赶紧说:“这外面现在兵荒马乱的,你让他们现在出去,到哪里找小柱子去?放心吧,小柱子不会有事的。” 王拝拝还是不依不饶,语气倒是软了些:“我现在先饶了你们,不过,我的宝柱儿要有半点差错,你们两个都要拿命来赔!”我和王老二哪里敢说话,立在那儿像两个棒槌,一动不敢动。只听王麻子自言自语地说道:“我看烧教堂医院这件事要闹大,我们得赶紧到铺面上去把值钱的货先挪到后面来。”
宝柱子三更时分才跌跌撞撞地爬回来,脑壳上流着血,脚上、手上全是鞭伤,一进门就喊娘:“娘哦,我的娘哦,我着打了哦!” 王拝拝一拐一拐地应声出来,抱着她浑身是血的瓜儿就大哭:“我的儿啊,哪个把你打成这个样子哦!”宝柱儿带着哭腔,流着眼泪,混着鼻涕,含糊不清地说:“衙门的兵打的,我被张三娃子他们拉到啥子‘福音医院’门口,他们诳我是去打李子的,哪晓得一伙伙人全是在那儿找洋人算账的。我说我要走,张三娃子他们不准我走,我看到他们烧啊,骂啊,冲啊,吓得尿都流出来了。结果洋人有枪,最后就开枪了,大家开始奔三地跑。官兵也来了,骑着高匹大马,见人就打啊。我跑得慢,差点被打死了。娘啊,我痛啊,呜呜呜呜……”
“所以,启叔叔他们开枪了,官兵随后又到了,那他们应该没事了吧?”我在旁边听着,心里松了一口气,“老天爷保佑启娘娘、启叔叔,还有金姐姐哦,他们可都是大好人。”我在心里默默念着,一边赶紧打热水来给柱子热敷。王拝拝见我马前鞍后地忙碌,也不好再怪罪我,瞪了我一眼,自己接过帕子给她儿敷到脑壳上,没想到,宝柱子杀猪一样地尖叫起来,“你要杀死我啊!烫啊!”“幸亏不是我,要不还不被她骂死。”我心想。“你个不争气的东西,喊你不要乱跑,非要乱跑,这下着打成了豆筛筛,高兴了嘛!舒服了嘛!” 王拝拝又心疼又恼怒,马脸骂起人来,对哪个都不嘴软。
宝柱子这下不敢吭声了,扁着一张嘴,任凭他娘折磨,血还在不住地流,外面乱,也不敢去找郎中。王麻子从屋子里拿来治跌打损伤的药,给他上起。大家都围坐在堂屋,听着外面的鬼哭狼嚎,官兵铁骑,刀声枪声,折腾了一个晚上。
端午节的粽子一个都没动,都傻愣愣地立在灶台上,哪个还有那个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