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礼拜二、礼拜五的下午,我终于可以走出王家,光明正大地到教会认字,画画,做针线活,听故事。甚至,启娘娘还教我们一些最基本的卫生常识,比如“人工呼吸”,比如洗澡,换内衣……还有,“礼拜”这个词就是从学习班学来的,听起来多洋气!
和我一起学习的七八个女童,都是孤儿。她们穿着统一的月白色小褂,梳着一样的月牙髻,吃住都在教会。金姐姐和赫太太——教堂赫牧师的妻子,主要负责照顾、教育这些女童。启叔叔和启娘娘主要负责筹建、管理医院,治病救人。但是,启娘娘还是一有时间就来教我们,她总是一手抱着真道弟弟,一手拿教鞭,教我们认英语单词,还尝试用简单的中文给我们讲故事。因为我后加入,认字、写字一时半会儿跟不上,金姐姐还专门给我开了个小灶,我学得别提有多带劲儿。
生活有了盼头,时间就过得飞快。一眨眼,我已经认了三百多个字,能给娘娘写信,能结结巴巴把《马太福音》读完,还认得六十个简单的英文单词。每天晚上到了掌灯时分,王麻子总把我唤到他的房里,给他读《圣经》,而《圣经》就像能催眠似的,不到十分钟,他准听得直打呼呼。刚开始是轻声哼哼、脑壳一点一点的;然后他的呼噜就像拉风箱一样,“呼儿嗨约”的,打都打不醒。到了这个时候,我赶紧轻轻掩上门,如释重负地离去。就这么着,给他念了大半年《圣经》,还是只念到《马太福音》。王麻子连耶稣的十二个门徒都数不清。用王拝拝讽刺他的话来说,就是“浪费我的灯油钱,读球你妈的牛经书!”
王麻子每个礼拜都坚持去教堂听讲道,还把王拝拝、宝柱子一起拉上,以显示全家人的虔诚。可去了两次后,王拝拝就直埋怨:“腰杆都坐直了,师傅还跟唐僧念经一样不落嘴,脑壳都听昏了。”死活都不去了。宝柱子刚开始还以为好玩,后来发现既不能说话,又不能到处走,还得乖乖在那儿坐几个小时,是个苦差事,也不干了。王麻子要逼他去,他就跟杀猪一样地吼,哭得通邻五舍都知道宝柱子又耍混了。
至于王麻子自己去教堂嘛,也是人在心不在。听了几十堂讲道,还是只认得耶稣,只晓得上帝是耶稣他爹,除此而外,啥子(释义:什么 ,任何,方言)都不晓得。一到讲经,他的脑壳就开始往下栽,睡得稀里糊涂,口水长流。但一到散会,他马上就能醒转过来,跳起跳起地去和赫牧师、启先生套近乎。从天气说起,从早饭摆起,只要不讲《圣经》,任何话题他都能闲扯很久。赫牧师和启叔叔都很和气,总是笑容可掬地和他应酬,这让王麻子自我感觉非常良好,成天在铺子上跟酒客茶客吹:“你们晓得不?赫牧师前天晚上才和知府大人吃过饭,第二天早上就跟我在一起吹牛。启先生听我说了一个时辰,一直点头。”旁边就一定有拍马屁地说:“王麻子,我看过不了几天知府大人也要请你去府上坐坐喽。”王麻子立即就像真被请了一样,眯着眼,摇着头,故作谦虚地说:“哪里,哪里!”眼睛却笑得眯成了一条缝,心花怒放。
每到这个时候,柜台上的王老二就会撇撇嘴,不屑地跟我说:“你看他这个假和尚,装得还真像!”我也就小声应和说:“他就是去混的,人家那是跟他客气,他还以为自己有多大面子!”王老二会心地冲我眨眨眼,我俩就小声地偷笑起来。
在王家,我有任何心理话,只能跟王老二说,其他人一概说不得。王老三晚上守铺子,白天睡得总跟死猪一样,最大的爱好就是吃酒和告密。他常常向王拝拝打我的“小报告”,我每挨一次打,他的酒钱就又多了几吊;至于王拝拝,她认定是我怂恿王麻子去教堂的,看我的眼神,恨不得一把掐死我,她还认定我就是赔钱货,害得王麻子败了五十两银子,却连一点收益都没有。宝柱子呢,还是瓜兮兮的,十三、四岁的人了,还像个五六岁的娃娃,白天玩得一身灰,晚上睡得打呼呼。他喜欢捉弄我耍,而且没心没肺的,对我倒是没有什么太坏的心肠;而王麻子,我知道他是“笑面虎”,表面上对你笑嘻嘻的,但心里的那潭水,天晓得有多深,他其实是我在王家最害怕的人。
铺子上不忙的时候,我也给王老二念《圣经》。听他说,自己家里被抽鸦片烟的父亲败光前,还读过两年私塾,能识不少字哩。他听我念经听得饶有兴趣,还老是问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比如,为什么玛利亚能怀孕呢?处女怀孕,那还了得啊?为什么耶稣明知是死,还是不逃呢?既然耶稣那么得行,能把死人救活,能在海上行走,为什么不能自己救自己呢?
他这一问,就问得我张口结舌。这个时候,王老二就得意地笑起来,眉眼舒展,看着我下不来台。我有些恼了,抡起拳头就给他几拳,一边打一边骂:“你故意的,你故意的……”王老二就笑得更欢了,躲也不躲过,还挑衅似地说:“你打啊,你打啊,反正不痛,跟挠痒痒似的,哈哈哈哈!”
不过玩归玩,我还是把王老二的问题,老老实实转达给了金姐姐,金姐姐又告诉了启娘娘。启娘娘惊喜地说:“他问得……真好。Why don’t you ask him to come as well(你不如也叫他到教堂来),我好……讲……face to face(面对面)。只有认真听的人,才有……questions(问题)!”我告诉启娘娘,王麻子可能不会同意让王老二也来教堂,除非启先生告诉王麻子他想王老二来。
启娘娘还真把这话转达给了启叔叔。隔天又到礼拜天,散会的时候,王麻子又是给赫牧师递水,又是给启叔叔作揖的,一张脸都快笑烂了,扯得话题仍是天马行空,不着边际。冷不防地,启叔叔操着半生的国话问道:“王先生,最近……家人……好?生意……好?”王麻子一听,立即打哈哈:“托主的福,家泰安康,生意兴隆。”启叔叔顺势说:“那……就好……好!你的……夫人和儿子呢?”王麻子笑嘻嘻的脸顿时像打了霜,尴尬地敷衍说:“哎呀,妇人之见。头发长见识短的娘们儿……呵呵呵呵。”启叔叔也不深究,继续说:“我听说你有两个……workers(长工),是吗?为什么……不送他们……来呢?”王麻子没想到启叔叔还知道自己有长工,还让自己同意长工来教会,这下可不乐意了。但又怕得罪了启叔叔和赫牧师,只好含含糊糊地说:“要得,要得,我让他们来,都得跟我一起来!”启叔叔满意地点点头说:“这就对了,你……要从自己身边做起……传教。”一边说,还一边有力地握了握王麻子的手。
王麻子干笑了两声,胖胖的一张脸,差点挂不住那副纸做的笑。一看就是想发作又不敢发作,想拉屎又拉不出来的衰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