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音医院开办五年以后,靠着在战争中英勇的人道主义表现,靠着病人的口口相传,声望越来越高,来人络绎不绝。就算交通不便,千里迢迢,许多病人也从全国各地慕名而来。在启先生和启娘娘的带领下,医院从不收取穷人的半文诊费,启娘娘还常常从她和启先生的工资中拿出一部分来资助穷人。医院的收入大多来自富人,还有官宦阶层。随着福音医院的声名远播,对医护人员的需求量也越来越大。这样,一个新的问题又摆在了面前——医院需要有更多的专业人员。
一天吃完晚饭,我刚拾掇好桌子, 启娘娘就来到我身边,一本正经地问我:“星娃子,你有没有想过进学堂读书,系统地学习medicine(医学知识)?”我愣了愣,睁大眼睛看着她,好像自己听错了一样,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启娘娘被我鼓得跟盘子一样大的眼睛逗笑了,温柔地拉着我坐下,徐徐地说:“你在医院已经工作五年了,你responsible(认真负责),学得又快,我和Doctor,都……怎么说,都think high of you(对你评价很高)。你也知道,随着医院的不断扩大,还有教会规模的增大,我们非常非常需要professional(专业的)的人手。你也知道,毕启博士和Doctor一直在着手建立联合university(大学)。到时候university会有文学、哲学、医科、牙科、神学 and so on(如此等等),我们想让你成为第一批学medicine(医学)的学员。”
启娘娘的话里夹杂着很多英语,听得我有些云里雾里。但有一点,我大概听明白了,他们想送我进学堂!机遇,上帝向我抛来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可是,这个机遇有些太好了,好得让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星娃子,一个连大名儿也没有,出生于成都贫民家庭的女孩儿;一个七岁就被卖,八岁就成了童养媳妇儿的女人;一个单独拉扯着女儿过活的寡妇,竟然也可以进学堂?可以接受系统的医学训练?我睁大眼睛看着启娘娘,一时间百感交集,竟然不知道该说些啥。
“嗯……你是怎么想的,星娃子?”娘娘见我一声不吭地呆坐在那儿,有些着急了。
“嗯,娘娘,太谢谢你了。我,我,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的眼睛温热起来,渐渐变得朦胧。我想起了过去的那些恐怖岁月,那些无数个绝望的黑夜:我在王麻子的胯下忍辱负重,我想用一根裤腰带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在我那些最不可思议的梦中,也从来没有出现过今天这样的画面,我可以有接受高等教育的机会!从我记事开始,我最大的愿望,也是最卑微的愿望——就是能活下去,不再担惊受怕,能吃饱肚子,如此而已。而如今,上帝让我的命运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我不但有了稳定的食宿,有了精神的归宿,还有像其他有钱人一样的学习机会,这在我,是从未想过的事情!
“星娃子,我知道你的心情。你虽然只有二十岁出头,可你,我知道,suffered(经历苦难)了很多。可是,我和Doctor在这些bad experience(悲惨的经历)中,看到的是你的努力、坚持还有smart(聪慧)。我们相信,你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医生!我和你的启叔叔都不是本地人,有一天,我们总会离开这里,回到自己的家乡,而把所有的心血都交给信得过的人。加油吧,我们相信你!”启娘娘温热的手紧紧握住了我的手,我感受着她的体温,她的期望还有她的热情。我的眼泪落了下来,落在我们紧紧握住的双手上,不过这一次,不是伤心的泪,而是无比幸福的泪水。
……
“星娃子,你难道从来就没有过大名儿吗?”金姐姐带着一脸无法想象的表情问我,声音里全是不可思议。
我的脸被问得微微发烫,幸亏是在煤油灯下,金姐姐还看不出来。我的声音比蚊子还小,嗫喏着说:“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叫我星娃子,还真没有过大名儿。”
“哎!那我们得重新给你取个学名。总不能年纪一大把了,还‘娃、娃、娃’地叫吧?”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语气里除了同情,还是同情。
那是民国三年(1914年)的八月三十一日,华西协和大学医学院开学的前一天晚上。都快半夜了,我和金姐姐还在琢磨给我取个啥学名,好明天报名用。说来好笑,二十六岁的我,竟然从来没有过大名。其实,这种情况,在成都的姑娘媳妇中,也很普遍。很多大姑娘都是在被提亲的时候,才知道自己还有个大名。所以在成都,提亲也叫“问名”,可是个大事。平时,整个成都城叫自家姑娘,都是这个“娃”,那个“姑”的叫,老年人说得好:“贱名好养活”。
虽然已经到火烧屁股的时候了,可我的思绪还在漫天飞舞。我想起了娘娘在简阳老家单薄瘦小的坟冢,想起了碑上那简简单单的四个字——罗氏之墓。我的亲生母亲,一生无名,在这个世上,她的命运就像飘零的一根稻草,连最轻柔的风吹雨打也经受不起。可我,她的女儿,则比她幸运多了。我现在所拥有的机会,不仅能让自己在这个乱世有一技之长,有立身之本;还能帮助更多像我母亲一样柔弱无依的人们。我不希望自己的命运像母亲,像无根飘零的浮萍一样,任凭时世摆布。我希望自己命运的根可以深深地扎进大地,融会贯通,枝繁叶茂,不仅可以支撑自己的人生,还能让其他的生命依附,成长。想到这里,一个名字,电光火石般,突然点亮了我混混沌沌的脑袋,我几乎要跳起来地对金姐姐说:“金姐姐,我想叫‘楠’,楠木的楠。我希望自己的价值像楠木一样珍贵,我希望自己的根茎像楠木一样坚韧,独立,深深扎根于大地。你说这个名字好吗?”金姐姐的眼睛瞬间亮了,她不容置疑地点了点头。我俩都高兴地从凳子上跳起来,抓着彼此的手,在地上跳着,打起了圈圈。
我终于有名字了,二十六岁的我,生平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名字!
民国三年九月一日,华西协和大学医科正式报道,第一批学员有三十人。我在签名薄上骄傲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罗楠”(我的娘家姓“罗”)。在那个时代,华西协和大学医科开创了两个第一,它是中国牙科学的发源地;同时,它也是中国第一批招收女学员的大学之一。和我同班的有另外两名女学员,秋如芬和谢红燕——都是勇敢逃婚,和大家庭绝裂的富家小姐。我们三人成为了中国西部省份最早接受系统医学培训的女学生。从那以后,中国第一批女医生开始活跃在四川——那里,成为我们写下自己生命最有价值乐章的战场。
毕博士和启叔叔请来了英国著名的设计师费列特·荣特易设计了华西协和大学的校园,校址选在锦江之滨,皇城之南的华西坝,在动工兴建以前,那里完全是杂草丛生,一片荒芜。毕校长,启叔叔以及另一位陶维新先生 ,凭着坚定的信念和过人的智慧,白手起家,在华西坝的一片荒原上建起了华西校园。
我至今还记得他们三人在启叔叔的书房工作到昏天黑夜的场景,领结解开了,酒瓶倒空了,烟头烧到尽头了,眼睛熬得通红——为了通过一幅图纸,为了选定一处地址,为了给出一笔预算,做决定的那些日子,书房的灯总是彻夜通明,屋内永远烟雾缭绕。他们三人甚至会为了一幅设计图纸争到天际发白,争得面红耳赤,各不相让。启娘娘最后实在看不下去了,挺身而出,她说:“先生们,都别吵了!这是中国人的大学,我们都只是匆匆过客而已。就让它看起来,像是一个真正的中国大学吧!”
我清楚得记得,她话音刚落,屋内已是鸦雀无声。毕博士、启叔叔还有陶先生都信服地看着她,熬得发青的脸上露出了释然的表情。
是的,华西是给中国人,给成都人的一件礼物。它怎么能看起来不像“中国”呢?
建成后的整个华西校园承接了中国传统的园林建筑风格:简朴、优雅、大气。青砖墨瓦,飞檐吊角,粉檐上的小兽狰狞,仙人清秀,十分的雅致。假山、回廊、草坪、湖泊、花圃错落有致地穿插在校园中,让人常常有“人在林中行,如在画中游”的错觉。校园里,我最喜欢的部分,则是屹立在湖泊边上的钟楼。高高的钟楼,俯瞰着整个华西坝,和老皇城遥相呼应。每天清晨,洪亮的钟声伴随着黎明的太阳,穿过晨霭,回荡在全城。每当这时,我心里都会涌起莫名的激动,好像自己的心和那钟声发生了奇妙的共振似的。
启叔叔身兼数职,他既是福音医院的院长、门诊医生,又是华西协和大学董事会的董事,还要亲自执掌教鞭,给我们教授生理学和眼科。启娘娘也是五头六臂的连轴转,甚至还忙里偷闲,生了个宝宝——路易斯!可她一休完产假,就来当客座教授了,给我们教授病理学、化学等课程。进入大学后,随着知识的增加和视野的扩展,我这才意识到,过去的自己真像是井底的一只蛙,所思所想都只有井口那一方天大,而外面的世界比这巴掌大方天,不知道要大多少,要广阔多少!我觉得自己每一天都有所收获,是那么得充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