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滹沱河的儿子，在滹沱河畔度过了如诗如画，如梦如歌的14年。
爬墙上树，玩泥捉雀，偷庙里的铜镜，到官道上撒野，他做着所有农家孩子可以做的一切……听说吃蚂蚁可增加力气，他就经常吃蚂蚁；为不让小鱼仔从手上跑掉，他干脆活活吞下去。他精心地喂养小雀儿，不是为了把他养大，更不是为了听鸟儿唱歌，只是为了喂养一个飞翔的梦。他痴迷地等待着羊群进村的时刻，等待着秧歌进村的时间……与其说这是一个人的童年生活，倒不如说是一曲动听的牧歌。
他目睹着河畔上，他的走西口的父老乡亲上演的一幕幕人间悲歌，也为河水本身磅礴的气势和桀骜不驯的而震撼。
滹沱河畔，给牛汉留下的梦是美丽的，也是苍凉的。滚滚流淌的滹沱河，欢腾着少年牛汉的歌，也承载着他无边的悲凉。“那颤栗不安的岸，还有它那充满天地之间的吼声和气氛。几十年来，每当濒于绝望时，我常常被它的呼吼声惊醒过来。”多年以后，牛汉回忆滹沱河，他如是说。
14年与河畔、杨柳和小鸟相依的日子，14年与亲人、伙伴和乡亲共度的时光，14个日月的轮回，14年生命的乐章，当日本鬼子的枪炮日近，当抗日战争的烽火逼近家乡，牛汉离开了滹沱河畔，开始了外出逃亡的苦难生涯。他的童年就这样永远地隐没在了黄河彼岸。
他到了西安，到了天水，再到了谷县，又到了上海。他卖过报，上过学，又当过职业革命者。曾因病差点丢了性命，也曾因为参加学生运动被捕，还因为从事党的地下工作面临杀头的危险。几乎是九死一生，他走到了新中国，进了北京城，成了一名文化工作者。
可是，他又遭到拘捕，被开除党籍，因为他被定为“胡风反党集团案”的一分子。在其后的“文化大革命”中，他先是住进“牛棚”，然后来到咸宁向阳湖，开始了五年零三个月的“五七”干校时光。
离开滹沱河后，牛汉更多的时间都在城市，滹沱河以及河畔的农村，成为他心灵深处越来越遥远的记忆。他不会想到，多少年后，他会来到向阳湖畔的另一处农村。
到向阳湖的时候，牛汉正值壮年，况且身材高大，成了干校理所当然的主要劳动力。重活、累活总少不了他，挖地基，和泥巴，脱坯，盖房子，扛二百四十斤重的麻袋，拉七八百斤重的板车，还干过一段时间“屠夫”，专职杀猪。烈日当头，或者瓢沷大雨下，他弓着赤裸的背，昂着头看路，用平板车为干校拉菜，一个来回就是六个钟头。毒辣太阳的持续炽烤，让他从背脊上一撕就是一大块死皮。而繁重的体力劳动让他的骨头严重劳损，以致睡觉翻身都很困难。
与繁重的体力劳动配套的是政治气氛的不轻松，学员间交谈很是谨慎，每天的政治学习从不含糊，交待问题更是没完没了。
毕竟是诗人，牛汉就是用近乎浪漫的方式，咀嚼着苦难。
他养了一只狗，取名小白，并且与小白间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每次他出差，小白必定送他到渡口，就连晚上梦游，小白也跟着他。春天来临，他观赏着村里人家用野玫瑰花编成的围墙，欣赏着蝴蝶和蜜蜂在花丛中飞舞；他在灌木丛中寻觅一穗穗红玛瑙般的珠子；带着极高的兴致寻找兰花；他出门仰望，观看一只只雪白的长颈鹤从远方飞来；他外出寻找，发现麦地里云雀的窝；在树下休息，他会注意到天蓝色的鸟蛋壳；发现一只受伤的云雀，他立即带回来为它养伤……
所有这些，在牛汉身上是那样的熟悉，那样的自然！多年前，当他还是一个孩子，在滹沱河畔的时候，他不就痴情地喂养着小雀儿、快乐地折着柳条儿吗？冥冥之中，多少年后，竟有向阳湖畔的长颈鹤与野玫瑰在等待着他。
在向阳湖，他瞄准这些原生态的、自然的生命，又把他诗人的情感，寄托于这些生机无限的微小生物。一颗树，一只螳螂，一只长颈鹤，都带给他诗的灵感，他把无数种复杂的情感，寄托于这些生灵，有亲切，有包容，有对人生的反刍，更有内心的抗争。他在炎炎烈日下拼命地劳动，在蓝天白云下忘情地写诗。
他在诗中写道：真的，我看见过半颗树/在一个荒凉的山丘上/像一个人，为了避开迎面的风暴/它是被二月的一次雷电/从树尖到树根/齐楂楂劈掉了半边/春天到来的时候/半颗树仍然直直地挺立着/长满了青青的枝叶……
在另一首诗《怀念一颗枫树》中，他写道：伐倒三天之后/树叶还在微风中/籁簌地摇动/叶片上还挂着明亮的露水/仿佛亿万只含泪的眼睛/向大自然告别。
他说：那时，对我来说，只有诗才能使灵魂在窒息中得到舒畅的呼吸。我与每一首诗相依为命。咸宁的诗是我的全部生命，而不是一部分。每一首诗都灌注着我全部的生命力。
“天水的诗纯净得像天上掉下来的水，一眼看到底。咸宁的诗是大彻大悟后的生命感悟，不概念。”因为向阳湖的苦是切身的、深刻的，正是这种深切的苦和痛让他获得了新生：精神上我从被囚禁、被侮辱到这时才得到一些解脱，有了再生的感觉。
从向阳湖回到京城后，回首望去，他把更热切的目光对准了滹沱河畔，对准了他的童年，并奉献出一本《童年牧歌》。他说：“那个贫穷而野性的我的诞生地，我永远不会向你们告别的。我今生感激你们对我的哺育和塑造。”
而在牛汉看来，没有咸宁获得的再生境界，就没有《童年牧歌》的诞生。“不仅仅是回忆，没有几十年的大灾大难，就没有这一回的解脱，没有精神的伤疤就没有我的重生。我从枷锁中解放出来，成为很鲜活的人，感慨不已。”
为了纪念咸宁的难忘岁月，他将一本自己的诗集取名为《温泉》，原因是咸宁有着丰富的温泉资源。而在给咸宁题词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写下“向阳湖哺育过我的诗。”
单纯的向阳湖，哺育不了这些诗。我甚至认为，当年滹沱河畔那些充满快乐与磨砺的如歌岁月，正是向阳湖组诗的前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