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赶到慕启元所在的私家医院,抢救还在继续,慕庄秉珍与谢碧文坐在休息室里说话,只有慕璟琛一人站在走廊里,面无表情地在抽烟,见到慕昶峰过来,方把烟掐了,叫他“二叔”。慕昶峰应了一声,问他:“你父亲没来?”
慕璟琛点点头,说:“最近富康股价暴跌,他忙着与日本银行谈判,如今还在国外。”
慕昶峰眉头一蹙,不再说什么,挽着简殊进了休息室。
私家医院的休息室宽敞而奢华,慕庄秉珍坐在沙发里,眼神一瞥,叫他们过去坐。慕昶峰似乎注意到简殊的异样,覆在她手背上安抚了下,将她带了过去,一面问:“父亲情况如何?”
谢碧文叹息一声,答:“还在抢救,不过看情况,似乎不大好。”她替简殊倒了杯茶,唇角一弯,似是笑了,“我要叫你二婶了,不必着急,父亲这几年大大小小地做了那么多次手术,都挺过来了,这次也不会有事的,先喝杯茶。”
简殊说了句“谢谢”,接过茶杯握在手心里,仍觉浑身不自在,生出细汗涔涔,就要握不住了似的。慕昶峰的手臂揽着她,亦是低声安抚。
没多久,听慕璟琛推开门,说:“医生出来了。”
几个人才起身走出去,迎面问医生情况如何。医生摘下口罩,抱歉地说:“一个不太好的消息,慕太太,傍晚护士送药时候发现慕老先生倒在地上,额头磕破,呼吸困难,并且出现心跳停止的迹象。”
医生叹了口气:“我们做过检查,是中风引起的脑萎缩,慕老先生年纪太大,我们尽力了,稍后你们可以去看看他,不过,他可能会认不出你们……”
慕庄秉珍直接打断对方:“先让我们去见他。”
慕启元被推出手术室,进了病房后,已经可以睁眼说话,只是目光混沌,手臂颤抖,看见几人进门,嘴里亦是含糊不清。慕昶峰走近了,先叫了声“父亲”,又问一旁的医生:“怎么会这样?”
医生摇摇头,“慕老先生有抑郁倾向,或者受到精神刺激,才会病发得如此突然。”
慕启元躺在床上,两眼死死盯着慕庄秉珍,嘴里发出模糊的声响,谢碧文有些狐疑地看过去,问:“妈,爸爸在说什么?”
慕庄秉珍怔怔地站在床边,半响才伸手握住他的手,淡淡开口:“他说豆浆粥,他想吃豆浆粥。”慕启元听完竟嘿嘿笑了一下,头一偏,冲其他人张张嘴,发出类似“粥”的声音。慕庄秉珍脸色刷白,一手捂住脸颊,说:“你们都出去吧,留我一个人陪陪他。”
待众人散去,她方呜咽出声,手指扣在他手背上,渐渐收力。
她记得几十年前,他在港岛声名鹊起,先是在庄家做事,后是自立门户创立公司,从那天起,谁人都知道,有位姓慕的年轻人,敢搏敢拼,连汇丰大班都对其称赞不已。这样的男人,哪个女子不爱,所以她靠近他,帮助他,蛊惑他……他亦不过是个正常男人,怎么禁得住一位富家千金的诱惑,于是与她交好、拍拖、为情沦陷。
那时庄家不并同意她下嫁给慕启元,是她一意孤行,搬离庄家别墅,与他一起打拼事业。在那个冬天,每每他从公司归来,都要搓搓手,说:“又是豆浆粥,我看你只会做豆浆粥。”
她力气下的越来越大,尖锐的指甲似乎抓痛了他,只听他咳嗽着,一边抽手,嘴里说些什么,也叫人听不清楚。慕庄秉珍终于再忍不住,趴在他身上,嚎啕而哭。
一辈子,只这样哭过两次。
一次是他为了那个女人和孩子,要与她决裂;一次是现在,隔了这么多年,听他又提起“豆浆粥”。
慕昶峰几人返回休息室,各自准备归家。
谢碧文似乎要尽妯娌之情,对简殊态度亲和,嘱咐良多,唯慕璟琛冷冷淡淡,仿若未闻。
等到返回山顶,已经是半夜时候。
不过是才恢复的好心情,这样折腾一遭,又显得有些低落。慕昶峰叫厨房做了宵夜,端上楼来,亲自喂她,反叫她一笑:“这是做什么,我有手有脚。”
“我喜欢这样,别管我。”他用汤匙舀了一勺,轻轻吹了一口,“青豆瘦肉粥,你以前就喜欢吃这个,来,张嘴。”
他越是这样,越叫她别扭,迟迟不肯照做,笑声憋在胸腔里,就要顺着床沿后退。
慕昶峰放下手中的碗,将她捉住,颇显无奈:“简殊,我该拿你怎么办?”她声音轻缓,说不知道,只将两臂放在他肩上,仰头吻他一下。
“昶峰,我害怕。”
她眸光盈盈,忽而笑得勉强:“你母亲找过我,跟我说过一些事情。”
慕昶峰以吻止住她的话,说:“我知道。不过简殊,有我在,便不会叫你和孩子有危险,相信我。现在请把她说的话全都忘掉,你是我的妻子,是孩子的妈妈,完全不必去做慕家的二少奶奶,懂么?”
简殊点点头,鼻息一哼:“我现在只有你了。”
慕昶峰唇角一牵,梨涡渐深:“不止,应该是一个家才对。”
警方又来过简繁家里一次,问了欧慧敏几个问题,又对整间房子做过查看,不过仍是一无所获。
简繁是本城有名的律师,由她经手的案子,大大小小几百宗,少有打输的时候。然做她这一行,必然有遭人报复的危险,信件、电话恐吓,被人在门口泼油漆诅咒都还是轻的,严重些,被谋杀的,亦有前科。也正因为这一点,简繁才与千禧年之后,花了大笔钱财,搬家到浅水湾来,一图清净,二图安全。
但是最近几个月,她只接手了慕奇峰洗钱一案,风光地打了胜仗,且律政司为控方,并无打击报复的理由,因而案情进展至此,仍旧毫无头绪,警方也深表无奈。
这天,简殊在慕昶峰的陪同下,回到浅水湾的家中收拾简繁遗物。
早前听欧慧敏说过,警察来时并未怎么翻动,唯有简繁的书房和卧室被人翻得极乱,脾气亲和如她,都不忍抱怨“警方如土匪”。
这次回家一看,虽被欧慧敏收拾过,可细细一看,仍会觉得零乱。
原本慕昶峰想帮她,她左右不愿,将他推出房门:“叫我自己来,你在外面等我。我一个人静一静。”
慕昶峰只好点头,让她一人在简繁卧室收拾,自己则站在外头,打量她的家。
虽然是浅水湾地段,但位置比较偏僻,且是十几年的老房子,整体颇显昏暗。他曾听简殊提及,说简繁是个很有投资技巧的女人,赶在96年入手几处房产,97年楼市泡沫前出手,赚了一倍的差价不止。后来他想,简殊的聪明,多少要遗传于简繁。
他在客厅站了一会儿,半响听到简殊唤他的名字,便匆匆赶了过去。
她从简繁衣柜暗格里翻出了什么东西,蹙眉思索,一面递给他,说:“是那本账簿,我上次直接交给我妈妈了,还有一些她与慕奇峰的旧照片。”
慕昶峰接过来,看了一眼,听她声音略显狐疑:“我以为,她会把账簿烧掉。”
“她叫你去拿,目的便是维护慕奇峰,别想太多。”他伸手揉了揉她的眉心,“你老是皱着眉头疑神疑鬼的,当心长皱纹。”
简殊这方笑了一下:“哪有,我永远比你年轻十岁。”将账簿和照片收回放好,又不免叹息一声,“妈妈真傻,为了一个罪犯做这种事……她一向正义,我知道她是良心不安,才会留着这本账簿。”
慕昶峰静静地看着她,手臂移到她背上,揽她入怀:“已经过去了,就不要再想。”
她额头垫在他肩上,鼻息轻轻地“嗯”了一声:“唔……最近完全提不起精神好好工作,慕先生,你还是扣我工资好了。”
“我记得早就把九龙行送你了,你有理由扣自己的工资?”他垂眸问她。
她不过笑笑:“我说着玩儿的,你还当真了!”
他们在外面吃过晚饭,方驱车返回山顶。大概是孕妇嗜睡,简殊在车子里便睡着了,头歪着倒在他肩上,呼吸轻而均匀。
她很久没睡的这样安稳,最近发生了太多事,每一件都足以叫她心神不宁,大概正是太过操劳,才在吃过晚饭后,困意来袭。
慕昶峰将她抱回房间里,放到床上,扯过被子将她盖好,顾自在床边坐了许久。自她怀孕之后,他已不在她面前抽烟,趁她睡熟,亦不过是将手掌贴在她额头上轻轻抚摸,沉默片刻,方收回了手,走出卧室。
此时已是深夜,客厅里静的出奇。
他瞥了一眼卧室的方向,讲电话打给何景年:“帮我查慕奇峰的出入境记录,还有这几天他去过哪里,动作小一点。”何景年一怔,不由道:“二少是怀疑简律师的死,与大少有关?”
“你怎么看?”他不置可否。
何景年想了想,方道:“除了误杀,看起来没有作案动机,何况简律师与大少有旧情,又在洗钱一案上,尽力帮他……”
慕昶峰面色无波,声音亦是低沉:“问题的症结恰在这里,你忘了那本账簿。”
何景年不禁倒吸了一口气:“那是洗钱的证据,如果没有销毁,仍在简律师手里……大少真的会这么绝情?”
慕昶峰也不愿去怀疑,更不愿去相信,他知道,这样的结果一定会叫简殊更痛。
可是绝情之事,至少在慕家就不止一件。如慕庄秉珍对待慕奇峰和他母亲,疏远冷淡,时而排挤;再如她对待慕启元,几十年的恩与爱,还不是一朝就被扔的远远的?
对于其母的绝情,慕昶峰向来不做否认,但论及情义,哪怕是从谢家那里,慕奇峰亦是从未得到过,所以这个时候再去问他要情义,给他一个不“绝情”的理由,怕是难以如愿。
慕昶峰点了根烟,静静吸了一口:“就按我说的,先去调查,其他事情容后再谈。”
何景年应了一声,挂断了电话。
客厅里灯光昏暗,烟雾缭绕,他抽了一会儿,眉头仍旧深锁。如他所说,如果有人威胁到简殊和孩子,他绝不吝惜以九龙行作搏。
对他而言,事业固然重要,但已不是唯一。
在商场上纵横驰骋了这么多年,虽然他并未承认自己属于这个圈子,可毋庸置疑的是,他一直充当着指挥香港经济的舵手角色。换言之,他要谁跌倒,就不会再给他爬起来的机会。
他想,这个圈子,果然不适合太过仁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