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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踏破千堆雪(2)

这一天的夜里,又是一夜无眠,她独自伫立在酒店露台上,望着香榭丽舍大道上星星点点蜿蜒如河的车灯,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沉沉的叹息。

就在这个时候,她听见了容海正的声音:“这么晚了,怎么不睡?”

她吓了一跳,扭过头一看,在相邻的露台上,他正立在那里,微微笑着,望着她。原来相邻的套房,露台也是相邻的。

她也禁不住笑了:“你不是也没睡吗?”

他说:“我有严重的失眠症,全靠安眠药,今天恰巧吃完了,所以只好数星星了。”

她说:“那么我们是同病相怜。”

他又一笑,问:“过来坐坐吗?可以煮壶咖啡聊一聊,打发这漫漫长夜。”

她没有多想就答应了:“好吧。”

他的房间就在她的隔壁,她一出门,他已打开门欢迎她。

“会煮咖啡吗?我可只会喝。”

她露出发愁的样子:“糟糕,我也只会喝。”

他说:“没办法,只有不喝了。有白酒,你要不要?”不等她回答,已经自冰桶里抽出酒瓶,倒了两杯,递了一杯给她。

她看到瓶上的标签:CHATEAU D'YQUEM 1982,不禁微笑,这男人真不是一般的有钱,而且从不委屈自己的味蕾。

她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他说:“再过几天,我希望在我母亲忌日的那天让言氏家族知道什么叫椎心之痛。”

她低了头,散着的头发都滑了下来,她伸手去拢,问:“你母亲去世多久了?”

“二十年。”他的目光渐冷,“整整二十年了。”

觉察到她在看他,他的犀利在一刹那间隐去了,他的口气也趋于平淡:“一个老套的故事,你想不想听?”

她咬着酒杯的边缘,说:“如果你不想说,可以不告诉我。”

“没什么。”他替自己再次斟满酒,“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他喝了一口酒,说,“我外婆家在云山,是靠种花为生的。我的母亲那个时候常帮我外公去卖花,而后就遇上了言正杰。一个是卖花女,一个是豪门阔少,可想而知,因为有了我,言正杰不得不把我母亲带回了家,那时他已有三个女人了。我母亲一直以为,言正杰真如他信誓旦旦所言,会给她幸福。哪想到红颜未老恩先断,家族上下,更是以欺凌她一个弱女子为乐,没过几年她便愁病交加,一病不起,那些人更无所顾忌,经常在她病榻前辱骂我们母子。母亲一死,言正杰的三个女人都在他面前挑唆,说我来历不明,是野种。时间长了,言正杰也信了,打发我到了美国,不再管我的死活。”

“那时你多大?”

“十三岁。”

她凝视着他,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讲述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故事,但她看懂了他隐藏在这平静后的不可磨灭的创痛与伤害。她不由得下意识地咬紧了杯沿。

“好了。”他再一次为他俩斟上酒,“该你讲了。”

洛美稍稍一愣,问:“讲什么?”

“讲你的故事,当然如果你不想讲也没关系。”他也坐在了地毯上,“昨日已逝。”

“我的故事你很清楚了。”她忽然有一种想笑的冲动,大约是酒喝得有些多了,“现在看看,就像一场大梦一样,什么意思都没有。”

他饮尽杯中的酒,脸上也有了一丝笑意:“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他又斟上酒,“该为这句话干一杯。”

她与他碰杯,一口气饮尽,却呛得咳嗽起来,喉中又苦又辣,令她想流泪。细细咀嚼“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这句话,就像是自己的写照一样。曾几何时,自己还在洛衣与言少梓的婚礼上八面玲珑、周旋应酬,那一日冠盖满城,记者如云,自己欢欢喜喜地看着一双新人,怎么眨眼之间,便已是天翻地覆。自己所执信的一切,竟然都分崩离析、永不可再得。

她的心里一阵一阵发酸,酒意也正涌上来。天与地都在她眼前晃来晃去,晃得她头晕。她摇了摇头,又咬住了杯沿。

“不要咬了。”他从她手中接过杯子去,“否则我要妒忌它了。”

洛美傻愣愣地看着他,他说什么?他妒忌那只杯子干什么?

或许是甜酒的魔力,或许是室内灯光的原因,或许是窗外那个沉睡的巴黎蛊惑了她,反正,她居然觉得他的目光似乎越来越——温柔?

她不太确定,因为他已经离她很近了,近得她的眼睛无法调出一个合适的焦距。

“洛美。”他低低地、昵喃似的叫她的名字。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叫她。以往他都叫她“官小姐”。他离她更近了,近得令她闭上了眼睛,因为他那双放大的眼睛令她有一种莫名的心悸。温暖的感觉包容起她,她只挣扎了一下,碰倒了搁在地毯旁的冰桶,她听到碎冰块洒了一地,还有酒泼在地板上汩汩的声音。

“酒泼了。”她说。

“让它泼吧。”

第二天,洛美去了赫赫有名的和平街,将长及腰的头发剪掉,吹成一个简单俏丽的发型。

“留长发不好吗?”容海正不解地问她。

“我想试试短发的样子。”她嘴角一弯,露出个柔美的笑来,“怎么,你觉得不好看?”

“没有,很漂亮。”他顿了一下,问她,“想买点什么吗?Tiffany离这里不远。”

她叹了口气,问:“因为昨天的事,让你觉得尴尬吗?你非要花掉一大笔钱或者买些珠宝首饰给我,你才会觉得心安理得?”

他说:“我以为你会喜欢……”

好个他以为!洛美觉得要不是在美容院,自己几乎都要发脾气了。她听得出弦外之音,他以为她是什么人?高级应召女郎吗?

沉着脸走出美容院,她伸手叫了出租车,独自回到酒店。他却先她一步赶到了房间等她。

“洛美。”

她将手袋放下,坐下打开电视。

“洛美。”他站在她的面前,挡住了她的视线,“我不明白你为什么生气。OK,今天是我不对,可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再过几天就要回去了,我看你并没有买什么东西才问了一声。”

她低着头,沉默地十指交握,素白的一双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微微发白。他蹲下来,伸手握住她的手:“今天早上我请求你嫁给我,你却不答应,我不知道我哪一点不好,令你拒绝。可是我是真心实意,绝没有一点看轻你的意思。”

洛美却笑了一笑:“看你,说得我都觉得惭愧了。我们都是成年人,没必要为昨天晚上的事就要结婚吧。我心情不好,请你原谅我,我们到底是同仇敌忾的拍档呢。”

容海正也就一笑。

到底还是一起出去逛街,洛美却存了一种异样的心思,看到什么就买什么,仿佛有些赌气,偏要做出一个拜金的样子来。一直逛到黄昏时分才回酒店,司机与大堂侍应生都帮忙提着购物袋,左一包、右一包地送入房间去。

洛美这才对他说:“你满意了吧,我这个人不花则矣,一花起钱来,够你心疼的。”

他却只是笑笑:“心疼倒没有,只是脚疼。”

洛美不理会,踢掉高跟鞋,赤足去倒香槟。那些大包小包随意堆在地毯上,她也懒得拆开看。

他说:“洛美,说真的,你为什么不嫁给我呢?我们有共同的目标,有相同的兴趣爱好,而且我这个人又不算太糟。”

洛美说:“正因为如此,我才不可以嫁给你,你没有听说过吗,好东西是要留着慢慢观赏的。所谓的观赏,就是远远看着。”

他说:“我是说正经的。你想想看,如果我们两个人结了婚,那将是对言氏家族的沉重打击。”

洛美怔住了,她慢慢转过身来,有些迷惘地看着他:“就为这个你要和我结婚?”

“当然。”他不经意地说,“反正我不介意我的婚姻会是什么样子,你也不介意,对吗?我们两个人活着的目的只是为了复仇,只要对复仇有利,我们为什么不去做?”

她握紧了酒杯,几乎要捏碎那晶莹剔透的杯壁,但她根本没有感觉到疼痛。复仇,是的,这是她活下来的原因,最重要的原因。

她冷静而客观地问:“你认为会有效吗?”

“当然有效。”他说,“第一,言氏家族将会认识到我们的结盟是不可摧毁的;第二,你可以名正言顺地进入常欣董事会;第三,有了容夫人的身份,在很多方面,你可以更方便地帮到我。”

洛美深深地吸了口气,她的大脑已经在迅速地计较利益得失。的确,如果她与他结了婚,那么她将会有很多的好处,至于“失”,她已经没有任何可以失去的东西,既然有得无失,那么还迟疑什么?

就是因为有得无失,她才迟疑。在功利社会中,在他这样精明商人的计划中,怎么可以没有收益?

她问:“那么你呢?你有什么好处?”

他耸了耸肩,说:“看来你的确有着一流的商业头脑,条件这样优越,反倒令你害怕有陷阱。好吧,说实话吧,我欣赏你,你够清醒,又没有觊觎之心。我想我的妻子就应该是这个样子,我在商业上、生活上最亲密的拍档就应该是这个样子。明白吗?”

她缓缓点头:“哦,那么我就是签了一张终身契约了。”

他说:“不,我比较民主,我们可以签一张比较宽松的合约。只要双方有一方要求中止,就可以中止,你意下如何?”

她只考虑了几秒钟,就说:“成交!”

他皱皱眉:“我不喜欢这个词。”

洛美一笑:“我喜欢,因为它干净利落,绝不拖泥带水。”

他们几乎是匆忙地举行了婚礼。在巴黎市区的一间小小教堂里,证婚人是临时从街上找去的,以至于牧师猜疑他俩是否是私奔的罗密欧与朱丽叶。

不过,他们到底是结婚了。

本来,容海正建议回国后再举行婚礼,但洛美坚持在法国结婚。

“这样才出其不意。”洛美说,“我们一回国,就可以给他们当头一棒。”

容海正很以为然,但在洛美私心里,在晚上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时,她明白,她害怕结婚的场面。她害怕那种十分庄严肃穆的气氛,害怕威严的神父问自己是否真的爱容海正。她与他的婚姻只是相互利用的手段。在每个人的心灵深处总有自己真正信奉的神灵,而她害怕那个神灵的质问。

更重要的是她怀疑自己,她怀疑自己会不会在婚礼中逃掉,或者,她会说出“不愿意”来。

而且,洛衣的婚礼似乎仍历历在目,她实在没有勇气在国内为自己举行一场婚礼。依着他素来的作风,以及他们现在的处境,那婚礼必然会特意招摇盛大得令她恐惧。

所以,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无言地摩挲无名指上的指环,他出手阔绰,十二克拉的全美方钻,戴在指间光芒璀璨,用亦舒的话来说,真像一只麻将牌。他是那家百年名店的VIP会员,珠宝店经理从他们进门伊始就毕恭毕敬,末了还一径恭维:“夫人真是好眼光。”其实不是恭维她挑戒指的眼光,而是恭维她挑丈夫的眼光吧。

容海正应该比她想象的更有钱。因为签署结婚文件之时他的律师相当不悦,甚至当着她的面毫不客气地说:“容先生,请允许我最后一次提醒您,您没有签署婚前财产协议。”她没有发脾气,而容海正只是对着那名固执的英国人微笑:“谢谢你,我知道了。”

而几个月前,自己坐在言少棣的车中时,曾经想过手上戴上戒指会不会习惯,没想到现在真的有了这一天。

她又长长地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将头埋入枕头深处。

朦胧中,自己回到了家里,父亲在厨房做饭,洛衣在房里看电视。她高兴地走过去,洛衣却像没有看到她一样,她连连唤她,洛衣却睬也不睬,她转身去找父亲,他竟然也不理她,仿佛她是透明的一样。她急得要哭,突然之间,全身是血的洛衣出现在她的面前,脸上一片血肉模糊,她吓得尖声大叫,洛衣却伸出手来抓住她,厉声叫:“是你害死了我,姐姐,为什么?为什么?”

她抱着头拼命地尖叫,洛衣那血淋淋的手却一直伸过来,伸过来……

她被摇醒了,茫然地望着四周,然后,她发觉容海正正担心地看着她。他说:“做了什么梦?你吓得又哭又叫。”

她茫然地摇了摇头。他说:“你一头的冷汗。”起床去拿了干毛巾给她,又倒了一杯水让她喝下去。

她终于缓过劲来,她说:“吵醒你了。”

他只笑笑:“没关系。”温柔地拍拍她的背,“睡吧。”

她不敢睡了,她发现他也没有睡,于是她问:“怎么了?”

“我向你说过我的失眠症。”他说,“可是,你没有说你做了什么梦。”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我梦见洛衣了。”

他问:“你经常梦到她?”

“是的,几乎每个晚上。”她颤抖了一下,“我摆脱不了。”

“你摆脱得了的。”他的声音不缓不急,有一种奇妙的、安定的作用,“只要你想,一切反正是发生了,你无法挽回了,所以你不能去想了,或者,你明天再去想,今天你不能想了,你要睡了。”

他的臂怀温暖,她慢慢地阖上眼睛,说:“结婚前没有告诉你,对不起,吵醒了你。”

他轻轻地“嘘”了一声,她将头靠向了温暖的地方,不一会儿,她重新睡着了。

出乎意料,这一觉她平稳地睡到了天亮,一直到容海正将她叫醒。

“该吃午餐了。”他将她从一大堆软枕中挖出来,“快点醒醒。”

她咕哝了一声,这难得的睡眠令她留恋,她重新钻入了软枕下。

“十二点了。”他将她重新挖出来,“再睡下去要饿坏你的胃的。”

她努力地往里缩,像一只想缩回壳里的海螺,可是他挠她痒痒,捏她鼻子,令她无法再睡下去。

“不要闹!”她蓦地睁开眼睛,倒被一张容海正的面部特写吓了一跳。

“怎么?今天我很帅吗?”他问。

“不是。”她答,“是很丑。”

于是他拿起枕头作势要打她,而她赤着脚跳到了地板上逃掉了,但他笑着追上去抓住了她,俯下身亲吻她。他的吻带着清凉的薄荷香气,还有烟草的味道,那些男子特有的气息,令她觉得有种微妙的悸动与心安,仿佛这真的是传说中的蜜月了。

他们并没有在巴黎过完蜜月。事实上,在婚后他们只逗留了两周就动身回国。

容海正提前数日打了个电话回去,让他的秘书到时去机场接他及容太太。

秘书怔了一下,大约诧异老板去度假怎么就带了位老板娘回来了,但他是容海正一手调教出来的人,绝不多问一个字,只答应了一个:“是。”才请示,“既然夫人一同回来,那么仍然住酒店吗?”

容海正说:“不用住酒店,酒店不方便。”

秘书是极会办事的人,于是问:“那么暂时住公司在新海的那套房子,可以吗?”

容海正答应了,所以回国一下飞机,他们就去了新海。

房子是他名下地产公司新建的,二期正在发售中。容海正的秘书很是能干,几日工夫,家具布置,一应俱全,连司机佣人,全部都安排妥当了。

洛美一下车见了整齐小巧的房子就有三分喜欢,走进去一看,触目都是苍绿可爱的室内植物,一桌一几,纤尘不染,就更高兴了。

上楼一进卧室更觉好了,原来整个卧室的屋顶都是强力的透明玻璃,配上可伸缩的遮光板,仿佛童话中的玻璃屋子。

“晚上躺在床上就可以看星星。”容海正说,见她很喜欢的样子,就开玩笑,“封个红包给孙柏昭吧,看来他办事很讨老板娘的欢心。”

洛美不由得瞥了容海正一眼,在一旁的孙柏昭却像是在看天方夜谭一样。因为容海正御下极严,从来不苟言笑,所以见到他与洛美说笑,孙柏昭心里想老板果然是坠入情网了,所以才匆忙结婚。以前总觉得自己这位老板是铁石心肠,现在看来,真命天子一出现,铁石也化成绕指柔。

第二天洛美起床,先梳洗化妆,挑了仙奴的一套浅咖啡色的套装换上,容海正向来起得晚,这时才起床,看了她的样子,调侃她:“怎么,见工去呀?还是让人见去?”

洛美说:“头一天去上班,当然慎重一点。”又问,“我忘了问你,你手头有多少常欣B股?”

容海正已进了盥洗间:“等会儿再说。”

洛美追进去:“不要用我的牙刷。”看到他手上拿的正是自己的,伸手夺下,愤然道,“你怎么有这种坏习惯?你自己没有吗?”

他眯起眼来笑笑:“老婆,大早上生气会生皱纹的。”

洛美不睬他,去衣帽间挑配衣服的手袋,说:“我们几时抽空去拍几张合影吧。昨天那个佣人四姐就问我,怎么没看见我们的结婚照片,我说留在法国了没带回来。”

听见盥洗间里只有嗡嗡的电剃须刀的声音,就稍稍提高了声音:“容先生,你听到了吗?”

“我比较喜欢人家叫我容总裁的。”容海正终于出现在了盥洗间的门口,半开玩笑地说。

“是,容总裁。”洛美打开衣橱,伸手取了条领带,“这条很配我的套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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