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圆子是一个小小小小的小宫女,梁公公今年六十九岁了,小圆子也就是梁公公年纪的一个零头,她运气也不好得很,才进宫就被安排在椋宫最冷僻的偏殿。其实那地方原先是有名字的,阆垣宫,这三个字对于她来说太复杂了,所以她就将那宫殿念作了:良亘宫。
然后,她见鬼了,不,她见着神仙了,殿门打开了,一个戴着脚链的男子笑着对他说:“真是个小呆瓜,这两个字可不是这么念的!阆垣宫,阆垣宫知道吗?小鬼!”
他笑得好漂亮,在她九年的短暂人生里,恐怕没有人能比他笑得更漂亮了,可是好像又不仅仅只是漂亮,反正是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感觉。那衣裳都破了的男子走到门口就不动了,小圆子看了看他身后,两根玄金铁链绷得紧紧的,想多走一步也不行。
圆头圆脑的小圆子抬头看着那个笑得比春花还要漂亮的男子,不高兴地撅了撅嘴,道:“我才不算小鬼呢!我是小圆子!”
男子又笑了,细细长长的眉眼里满满的怜爱,摸了摸她毛茸茸的脑袋,道:“恩!你是小圆子!可是……是什么馅儿的呢?也不知道好不好吃……”
他认真的表情实在是太慎重了,好像在思考一个非常重大的问题,小圆子慌了:难道他不是鬼,也不是仙,而是喜欢吃小孩的怪物?
长得很漂亮的怪物似笑非笑地盯着她,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她的脑门儿,道:“本侯就那么像要吃人的怪物吗?”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破旧的衣裳,他失笑道:“不就是衣服破了点儿吗?本侯天生丽质,怎么……如今人老珠黄了?”
小圆子看着眼前很漂亮的男子摸了摸脸蛋儿自言自语的模样觉得很好笑:宫里怎么会有这么好玩的人啊?于是大着胆子问道:“你是谁啊?你这么知道我在想什么?还有啊……你怎么穿得这么破?”仪容不整,这可是要被梁公公念到死的啊!
“竟然连大名鼎鼎的景荣侯都不认识,你这小圆子八成是实心的吧?”他细细长长的手指又戳上了小圆子的脑门儿,“给本侯记住了!本侯是景荣侯齐博臾!别是个脑袋也是浆糊灌的!”
撅着嘴巴,小圆子闭着眼睛摸了摸自己小小的脑门儿,十分不满意地嘟囔道:“知道了啦!我不就是笨了一点吗?每个人都来戳我脑门儿,你知不知道你们这么戳下去我会更笨啊!”
“哦?”齐博臾瞪大了那细细长长的凤眼,一脸的不可置信,惊道:“你竟然知道自己笨啊?那可真是不容易啊!哈哈哈哈……”
抛给他一个白眼儿,小圆子皱了皱鼻子,不屑道:“你就是那个被陛下关在这里的那个牢犯啊?我还以为是个满脸长着胡子的壮士呢?没想到是你这个长得像个女人一样的小白脸!真搞不懂为什么姐姐们都喜欢你。”宫里好多姐姐每天都在念,念得她脑壳儿都疼。今天算是见到了,不就是个像个女人一样的男人嘛,有什么好惦记的!
住在这里许多时候了,常常听到隐隐约约的嬉笑声,却隔得很远,他猜该是些进不来阆垣宫的侍女在窃窃私语,今日一见小圆子,果然是这样,不禁暗笑:齐凤臾啊齐凤臾,你太不行了,怎么能让花儿一般的女子春心无所寄托呢?
想着想着就要轻笑出声,无意识地跨出一步,却发现根本就走不上前,垂头看了看脚上的铁链,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唉,真是越发的无聊了,连这点小事情都教他忘乎所以到不记得自己阶下囚的身份了。
小圆子看着眼前的男子一会儿笑一会儿叹气的模样很是担心,睁着那乌溜溜的圆眼睛,问道:“你怎么了?怎么一会儿笑一会儿哭的?别是得了失心疯吧?”他披头散发的,虽然说那乌黑的长发很是好看,可是不是只有疯子才不梳头的吗?
齐博臾看着她那双圆圆的大眼睛,一不小心就恍神了,他蹲下身子,痴痴地看着那双眼睛,食指修长抚上去,流连不已,小圆子被他那般失魂的模样吓着了,怯怯地往后退了一步,齐博臾的手指落了空,这才笑眯眯地说:“你的眼睛可真漂亮!”就像她的一样。
小圆子得了人夸,脑袋一扬,得意道:“那当然!梁公公带我来的时候还问我来着,说:你都胖成圆鼓鼓的一个小团子了,怎么眼睛还这么大?不是该眯成一道缝了吗?你说那老头子好不好玩?”
齐博臾含笑点了点头,“好玩,要不然玉昭仪怎么会老是折腾他?”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梁公公总是被玉昭仪为难的事情传到他耳朵里也不稀奇。
可是小圆子觉得稀奇啊,惊道:“你怎么会知道?梁公公最讨厌别人背后嚼舌根说玉昭仪了!你见着他可别乱说话,要被念死的!”
胖乎乎的小女孩,一脸的认真,齐博臾看着那张纯善的脸还有那一双澄澈的眼睛,不由得就想起第一次见着那人的情形:只是一撞而已,可人讨喜的少年,如珠如玉,不然凡尘。眼神不自觉地飘向碧照馆:不知道那人如今该是瘦成了什么模样?
小圆子看着面前蹲着的男子又在发呆,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问道:“你怎么老是闪神啊?老人家才老是闪神呢!你这么年轻怎么能这样儿呢?年轻人嘛,要有精神,要有朝气!”一个小娃娃故作老成,说出来的话教人哭笑不得,齐博臾揉了揉她的脑袋,笑了笑却没有说话。
他好像很伤心的样子耶,谁让他难过了?这么漂亮的人,谁这么不长眼惹他伤心?小圆子是个充满了侠气的小女子,最见不得别人难过了,于是叉腰喝道:“说!谁欺负你了?我小圆子帮你出气去!”
明明胖的都没形儿了,可偏生要摆出个茶壶的样子,齐博臾看着这小东西实在是忍不住了,十分不雅地大笑起来。小圆子看得莫名其妙,这人难道真是个疯子?一哭一笑的,可别一会儿就上吊啊!她实心圆子般的脑袋怎么也想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真是个可爱的小胖子,齐博臾一把抱起一脸困惑的小圆子,点了点她的鼻尖儿,柔声道:“在阆垣宫你这般模样是讨喜,去了别的地方可就麻烦了!祸从口出,知道吗?”想他八九岁的时候早就练就了一身变脸的功夫了,哪里像这小东西一样口无遮拦。
摇了摇头,小圆子一脸认真道:“为什么你们都这么说?梁公公也喜欢这么教训他的那些干儿子,我家嬷嬷也喜欢这么教训我,你们大人怎么都不喜欢说实话呢?真是没意思!”她不高兴地撇过头去,却没有看到男子眼底滑过的一丝流光。
捏着她的小鼻子,齐博臾把她的脑袋扳过来,笑道:“真是个笨丫头!难怪梁公公把你弄到这儿来!”别处皆有勾心斗角,你来了阆垣宫,无人与你争,这条命许是能活得长些。
小圆子不服气,狡辩道:“你不也是个笨男人?要不然怎么也来这儿了?哼!”
齐博臾失笑:“是是是,本侯是笨男人,本侯笨死了才会和你一样来这里!”难道不是吗?他的确是笨啊!若是旁人沦为阶下囚时早就自裁了,哪里像他一般舍不得这条命非得活着受辱?
他又发呆了啊,他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小圆子看见眼前人发呆就觉得心口喘不过气来,她还小,不明白那人眉眼间的艳丽与风情,等她长大了,偶然间想起那个阆垣宫内的落魄男子才知道:他真是个绝丽的男人,连伤心时的怔忡都充满了教人断肠的味道。
挣扎着从他怀里跳出来,小圆子晃荡着胖乎乎如同圆球一般的身子,跑到院子里摘了一朵明艳艳如火的鸢尾花。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她献宝似地将鸢尾花递给齐博臾,道:“给你!别再哭丧着脸了!真是难看!”
接过那朵花,齐博臾轻嗅了一下,关上了殿门,小圆子呆呆地看着那沉重的宫门被合上,男子漂亮的脸上绽出一个比鸢尾花还要多情的笑容,目光如水,荡漾堪比秋池上清风……
真是漂亮啊!小圆子的口水都要留下来了,她站在门口大喊:“你等着!小圆子以后每天给你摘花来!记得给我开门啊!”
门后,佳人拈花,垂眸不语:活着……并不是怕死,而是……留恋这人世,留恋……这一世的春光……只有活着……才能看那人痛,看那人苦,看那人无可奈何,看那人求而不得,和……自己……一样……
八年后,玉后游园,于阆垣宫外见着一个拈花而笑的女子,回眸间一瞬的纯善让她一眼看中,遂赐名:正音,收入合鸾殿。变为正音的小圆子牢牢地记着:阆垣宫内曾有一个男子,拈花而笑,日日看向的不过是从前玉后所居的碧照馆。直到那时,她还是不能懂:一个艳丽如妖的男子,怎能如佛一般于晨曦朝露中推开宫门,接过她手中的花枝,淡淡含笑……
短短一年,他教她识字,教她读书,教她念佛经,教她一点一点变得聪明,却独独不曾告诉她该怎样走上巅峰。而此刻她为玉后掌灯,才知道:至尊,原来……那么寂寞……那么辛苦……而且……没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