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过这人翩飞如蝶、来去如风,他见过这人逍遥人间、淡看红尘,可他从未见过这人衣襟染血、摇摇欲坠,那张棱角分明到刺人眼目的脸上含了一丝戏谑的笑意,一声冷语传来:“陛下,微臣……玉生烟……”
齐凤臾听得这句之时竟生生要落下泪来,周围震天杀声、滚滚硝烟一概都消失而去,唯有这人气若游丝的话语,如三尺青峰,直插心头。
齐博臾看着齐凤臾将本该坠地的玉寒接住,有一丝欣喜,那人暂时死不了了。然……更多的是愤恨,他眼见着玉寒脸上一丝欢欣一闪而过,然后换作戏谑,他也眼见着齐凤臾脸上一丝惊愕一闪而过,然后换作痛心。这二人怎能如此般配,般配到……将他这个对手视若无睹!
思及至此,剑锋翻转,齐博臾欺上前来,“本侯正琢磨着如何才能教皇弟只身赴死,如今看来是多余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今日就让你俩做一对同命鸳鸯,一块儿去赴那西天极乐!”
背对着齐博臾,齐凤臾只听闻其声,想要躲闪早已是来不及了,而玉寒看着那人的剑锋刺来,拼着全部的气力,狠狠地将齐凤臾推开,拔出头上束发金冠内的发簪,朝那人掷去。
簪头尖细,黄金打造,其上蟠龙纹样精致,是支上好的金簪,来势快如闪电,出手毫不犹豫,落点正是自己的左肩,准头再好不过。只……齐博臾眼里只剩下对面那人,青丝三千、散落如瀑……
他知道那人是女子,一直都知道,只漫漫时日他满眼所见皆是那人金冠束发、长衫及地的模样。久而久之,他便将那人视为男儿,有男儿一样的韬略、男儿一样的胸襟、男儿一样的胆魄。而……这一刻他才惊觉:这人是个纯然的女子,瘦削羸弱,行将就木。
他以为那人看来只是清秀而已,可此情此景,他发觉自己错了:那人艳冠天下!不为容色,只为……那一身绝傲的气度。她躺在地上,左手半支着身子,右手因了方才的动作而无力地垂着,眼眸中刻骨的恨意如同飞刀射出,却掩不住她的芳华。
雪白的长衫上点点殷红明艳,红白交映,且清且丽;长发披散,柔顺如云,衬得那本已白到剔透的肌肤更显晶莹;方才她生生受下那一掌,朱唇染血,越发的娇艳欲滴;还有那一双璀璨生辉的杏眼,若是笑起来,该是何等样的波光潋滟流光溢彩?
左肩传来的剧痛打断了他的怔忡,仅仅是方寸之间的距离,他却想了如此多,他不禁了解:缘何美人计是那般受人推崇,原来……美人真可教咫尺变天涯,可教须臾变长久。
而此刻齐凤臾动了,剑拔出鞘,龙吟震天,挥斩之间,气势恢宏,回过神来的齐博臾迅速接过左手上掉落的剑,一边应对还不忘出言相激:“这就是本侯那唯我独尊的皇弟吗?还不是要靠一个女人来维护!真真是笑死人了!”
齐凤臾黑眸微眯,不怒反笑:“哦?是吗?那就看谁笑到最后!”他可以忍这人步步为营,在朝安插眼线;他可以忍这人图谋不轨,觊觎他的江山;甚至……他可以忍这人得寸进尺,以物要挟他下跪。但……有一样……他不能忍,那便是:这人包藏祸心,要夺玉寒的性命!
剑都是宝剑,绝世名品,一朝相遇,碰撞间火光闪现;人都是高手,天之骄子,棋逢对手,进退间风云突变,这二人你来我往整整六十个回合也看不出高下。
齐博臾虽左手不能使力,可玉寒重伤之下气力不足,金簪并未伤及筋骨,而他武功路数偏于灵巧,多变之下也可保得全身周全。而齐凤臾虽是内功深厚,却是打定了主意要看谁笑到最后,故而也不是急于取胜,招招稳扎稳打。
玉寒力竭,半躺在甲板上看这二人空中过招,渐渐地却觉出不对:这景荣侯似乎有刻意示弱的迹象,长久战下去必无妙处。思及至此,她盯住齐博臾,想要看出他招数间的破绽:“剑锋左移三寸击他气海穴,一招变化后此处是他空门。”
此言一出,上空二人皆有了变化:齐博臾原本是要出剑右挑,如今被看破了招数只得硬生生改右挑为下刺,与此同时齐凤臾隔开的右手不得不回收,抽身侧让,情势一变齐博臾借力前送,又将齐凤臾逼退一步。
玉寒见状又道:“上跃回身转刺他左边肩胛骨,原已受伤,如今躲闪必将滞后!”那冷言冷语吐字间甚是清晰,齐博臾听闻又是被迫转身,齐凤臾英挺的眉头忍不住轻皱,“玉寒,朕有分寸……”这人真真是不安分得厉害,都已是气息奄奄了,还不知道收敛。
玉寒听得齐凤臾之语,再看看齐博臾唇角间的一丝得意,心下便知什么叫做:越帮越忙,只得凝神观望,不再出声。
猛然间齐博臾腾身而起,腰间使力翻上桅杆,回转的一瞬,青锋剑啸,指向齐凤臾的檀中穴,细长的凤眸斜斜上挑,这一剑想躲也躲不了,一旦刺下必可送眼前人归西。而齐凤臾不退反进,左手掌突然拍向自己的右腕,长剑离手,携戾气飞射而出,指向的亦是齐博臾的檀中穴!
去势已老,齐博臾此刻着力无点,躲闪已成空想,只偏开少许,顷刻间剑身便刺入了他的身体,中剑的一瞬他忽然想笑,而且是想要大笑,可他真的笑不出来,只看着齐凤臾踱步上前,对自己道:“不笑了吗?笑到最后的果然不该是你。”
齐凤臾原不是那等喜爱奚落他人的小人,可着实齐博臾太过可恨,让他由衷止地不住要嘲讽一番。自己的剑刺在他身上,他夺过齐博臾的剑架在那人的脖子上,道:“如若无相寺之后你安分守己,朕决计不会赶尽杀绝,只可惜……你欺人太甚!”说着那剑锋就要使力。
“你不要自家皇后了?你难道不知道她体内的绛珠仙此刻最想要的是本侯的血?”纤长素手无力,指向的却是不远处的玉寒,眉眼之间风流婉转,媚色浑然天成,而勾起的唇角愈见讥诮,“她是不是什么也没告诉你?她早已不是你心里那个天真烂漫的玉家四少了,她如今是个离了童男之血就活不了的怪物!除非有本侯的血,否则……绛珠仙必令她日渐衰竭而亡!”
有些言语,听旁人说一遍,第二遍兴许也就淡漠了,第三遍无动于衷也未尝是不可能。可有些言语却不是这样,听一遍犹如晴天霹雳,第二遍更是犹如万箭穿心。齐凤臾自卫布耶处听闻绛珠仙之事时满心满意只一个念头,那便是:救玉寒,如今听得齐博臾言之凿凿,心下却慌了。
冷哼一声,齐博臾笑了,轻浅眸色加深少许,语音柔媚,黏腻入骨,“你以为本侯是败在你手上的吗?哼!少做梦了!本侯败给的是玉家声名赫赫的风流四少,而不是你——当朝天子齐凤臾!”他不甘心,他真是不甘心,高昂了头颅,他笑得越发放肆张扬,“而四少的命……就系在本侯身上,你是要她死,还是……”
“够了!”没等他说完齐凤臾便一声大喝,打断了这人的冷嘲热讽,“让你死容易,让你不死可就没那么容易了!”一把拎起齐博臾,齐凤臾刚要站到甲板的最前沿,却被玉寒止住了,“杀了他!”
齐凤臾蹙眉,不解地看向玉寒,却见那人挣扎着起身,虚弱,却不狼狈,“杀了他。”玉寒又重复道,杏眼含冰,冷芒闪烁,戾气张狂。
“杀了他?你真是不想活了吗?”并非他不想杀了这人,而是……他不能,无论如何,他是决然不会拿玉寒的命开玩笑的。
“你要是心里还顾念着半分我俩曾经的情谊,那就杀了他……”缱绻的蛾眉强硬起来,玉寒不顾周身痛意执意向前,步步逼近,“还是……你乃心慈手软之辈,我的性命与他何干,他这条狗命能顶个什么用场?多留一天就是多祸害一天!杀了他!”
齐凤臾错愕,曾经的情谊?如今没有情谊吗?玉寒此刻汗如雨下,面色苍白如纸,双唇却鲜红如血,被他拎住的齐博臾看着这二人截然不同的反应又笑了,“玉寒啊玉寒,本侯的狗命不值钱,可你的性命值钱啊!靛朝皇后的性命,和本侯的狗命系在一道,真是可笑啊可笑!”
玉寒却不看他,眼眸盯住齐凤臾,冷道:“你不杀他是不是?那我亲自来。”说罢,便要上前。齐凤臾见她如此,心下更觉蹊跷:玉寒定然不会无缘无故非要杀这人,为江山,囚之即可,并非一定得取其性命,内里一定还有深意,于是正色道:“此叛贼该当如何处置,似乎该由朕说了算吧?”
他拿帝王之尊压她,玉寒愣了,齐博臾……也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