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 任青妹 整理 莫小米
你好，我是任青妹，任务的任，青岛的青，姐妹的妹。是，我打的是长途。请别追问我住在哪儿好吗？反正离杭州挺远的，坐火车得一天多吧。我的事，不想让周围的人知道，所以找你。
这么晚，耽误你休息了。不好意思。女儿早睡了。女儿小学三年级，她是副班长，学习很好。他还没回来，早着呢。我知道他在哪儿。
结婚十年了。也许我很纯，也许我很傻，也许我生性不敏感，也许我懒惰，不动脑筋。总之，很长时间里，我完全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只是觉得他很奇怪，他太奇怪了。
我们是别人介绍认识的。那时我俩都不年轻了，我比他大一岁多。他选择了我就有点奇怪，因为他很优秀。他上的是名牌大学，一进单位就是团委书记，我认识他时他是科研所长。谈恋爱时去他单位（他家在农村，那时住集体宿舍），一个老工人说：分来的大学生里头，就数WWW最好。食堂里吃饭，隔壁桌子在吵架，脸红脖子粗的，谁都劝不开，他走过去，也没讲话，就一拉，就拉开了，人家还说“我就看WWW的面子”。你说我有多高兴，他是这么好的人！真叫我心花怒放啊。
而我只是高中毕业，很普通的。漂亮？嗯，说不上，过得去吧，一米六六高，和他一样高。
其实一结婚我就觉得他与众不同，但整整六年我没往那方面想过。
我们是旅行结婚的，住在宾馆里。第一晚，我先上床，他一直坐在那里看电视。我说：“WWW，这么晚了，睡吧。”他头一碰着枕头就呼呼大睡了，一句话也没和我说。我想他一定是太累了，或者是性格特别内向吧。
第二晚，我特意等他一起上床。我表达了想和他亲热的意思，可是他……哎呀，还是不说了吧，我很难说出口来。总之他的表现非常奇怪，你难以想象。这样对你说吧，那个时刻他看着人的眼神，让我觉得很害怕很陌生，后来这种表情我是很熟悉了，它总是在我们相互靠近时出现。他也是不由自主的，并不是故意的。我总是被他这样的眼光吓住，吓得立即不敢轻浮，不再有欢乐，不抱任何幻想。
一年多，恋爱谈了一年多。是怎么谈的？是的，后来我也反复回想，自己问自己。这就要说到我的家庭了。爸妈都是知识分子，家教很严的，看他是大学生，文文静静的，很满意。爸妈反复关照我，要把握分寸，不要弄出什么事情来。记得每次都是他来我家。哥姐成家另过了，爸妈不知什么事老不在家，就我和他。那时电视里正放《渴望》，他来了我俩就看《渴望》，他也不大讲话，偶尔就电视剧内容评价一两句。放完了，他就回去了。很像个“坐怀不乱”的君子。当时我觉得他人真好。想起来他最亲昵的动作就是拍拍你的肩，摸一下你的头发，人前人后都是一样的，好像还是人前更显得亲昵一点。
哦，他到现在还是这样的。其实近几年我俩的夫妻关系已经名存实亡了，但在外人面前，他仍然会拍拍我的肩，摸摸我的头，有时我坐在沙发上，他会挨着我坐到沙发扶手上，让我浑身起一层鸡皮疙瘩。
谈恋爱阶段，他还把我调到了他的厂里。那时他已经是副厂长。后来我们厂合资了，他是中方总经理。他在工作上的确是无可挑剔的。
我们在一起好像没有幸福的回忆，从来没有。连谈恋爱时也没有。我找对象，什么目的都没有的，就是想找一个好人。一方面他条件好，大概是满足了我的虚荣心吧；另一方面认识他的人都说他好，我也就觉得他是好的。
但结婚后就觉得日子很苦涩。刚结婚的几个月里，新婚嘛，感情上总是很依恋的。可是他基本上不在家里吃饭，一个星期最多回来吃一顿。他晚上也基本上不在家，回家时，我多半已经睡着了。问他，他说工作忙嘛，赚钱不容易嘛，要和客户联络感情嘛。那时我相信他真是在工作，他也丝毫没有在外面花天酒地的迹象，他是烟酒不沾的。赚来的钱，也都分文不少地放在一个抽屉里。放多了，他叫我去存掉，我说你去存好了，他说男人管钱没出息的。过年过节时厂里分食品，他说“拿去给你妈吧”，“拿去给你姐吧”。同学会分摊费用，人家摊一百，他肯定出两百。他是个不贪心的人。在经济上，我们一点矛盾也没有。我一直很欣赏他这一点。他性格温和，说话细声慢语的，有时打电话回来我正好在烧菜，我急死了，让他说快点，他还是细声慢语。他从来不会和我吵架，更没碰过我一个指头，家里风平浪静的。
他只是对我没有激情，或者说，没有兴趣。在床上他总是不情不愿的样子，能不做尽量不做。大概一个月才有一次吧。在我怀孕和生下女儿的一两年里，他更是名正言顺地“禁欲”了。
那段时间婆婆在我家住了一年多，照顾我女儿。奇怪的是，同来的有他的一个堂弟弟。我家住房小，他把大床让给我和婆婆，他自己和堂弟挤在外间的小床。当时我就想：不过是三尺来宽，两个大男人怎么睡啊。
你看，我只说这一句就被你猜中了。可见我真是傻透了，我当时一点都没那么想，我还心疼他呢，怕他睡眠不好影响工作。再说女儿的出生给我带来了些快乐，我全部心思都用在女儿身上，也比较少去想那些事了。
我在这方面是有点传统的，爱面子，再不如意，也不可能去对人说，只能自己忍受，盼望情况会好起来，也不奢求什么了，能维持下去就行。
而且即使和人说，人家也不会相信。他名声在外，谁都认定他是一个非常好的人。比方说，单位分房子，他总是让给别人，到现在我们只住四十个平方米不到的房子，还是违章建筑，看看别的总经理，哪个不是有车有房；客户酬谢他的钱、物，他都不要的；有一次去九寨沟，会议兼旅游，人家都带了老婆孩子去，只有他不带；当然也从来没有拈花惹草的绯闻……谁不说WWW老总清廉、无私，真是没有缺点的人啊。
要说动用权力，这么多年来只有过一次。大概女儿四五岁的时候，厂里有一批出国学习的名额。他也没和我商量，就为我去争取了一个。我知道后还不大想去。一是要去两年，放心不下女儿；二来我又不是什么技术人员，干什么去嘛。但已经定下来了。去就去吧。
在国外的那两年里，我才想得比较多一点。我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特别奇怪，他从不与我计较钱财，也不会因为某件事和我发生争吵，但从新婚开始，他就不愿待在家里，似乎对我没有感觉。他究竟为什么这样对我，究竟是为什么啊？
是不是他爱着别的女人？为她守贞？在同事当中，曾经对他有意思的有三个。这是他亲口告诉我的。那三个女的，都是科室干部，有一个比我漂亮。他说并不是人家看不上他，而是他看不上她们。
是不是他这方面能力差，所以千方百计逃避？说句实话，我不是没有努力过。我为他买过药，但他就是不吃。问他为什么不吃，他不说话。他在家里说的话越来越少，连女儿都懒得搭理。
我还想起了他种种让人难以理解的举动——
生活没有规律，要么不回家，在家就说很累，闷头大睡，一睡二十几个小时；
吃饭速度极快，无论在家还是在餐馆，通常只吃面前的一碗菜，再爱吃的菜，放得远一点就不吃；
零食、水果都不吃的，只喜欢吃糖，但装在盒子里的、罐子里的绝对不会去拿来吃，我故意扔两颗在茶几上，他才会吃；
一年四季都要搽雪花膏，这样的男人好像很少的；
喜欢锁门，大门锁了，房间门还要锁，大热天，那会儿还没装空调，我想开着门通通风，他就是不让；
……
他真是个很奇怪的人啊，他太奇怪了。
你说我这人是不是特迟钝，我早就应该问个为什么啊。回国以后，我鼓足勇气去请教了心理医生。
他哪里肯去呢，我是背着他去的。化名挂了个号，性别栏里填了个“男”。叫号时医生以为搞错了，我说，没错，我是替别人来咨询的。我把种种疑虑说了，医生第一句话就是：“你丈夫是不是同性恋？”
当时我的确吓了一跳，不知怎的冒出这么一句：我丈夫他人很好的。医生说：“是的，同性恋大多数人蛮好的。”问为什么。医生说：“你想想，一般人的物质欲望，包括财啊色啊他都是不在乎的，他真正的爱好不能公开，除此没有什么具体目标，看起来与世无争，当然是蛮好的。”
哦，明白了，明白了，原来是这样！整整六年蒙在鼓里的愁苦日子啊，当着医生的面，我的眼泪忍不住哗哗地流了下来。
浑水一样的生活忽然清澈见底，那些鱼儿我也都一眼看见了——
那个经常来我家的神秘“客户”，吃饭时都不敢正眼看我，那隐隐约约、闪闪烁烁的，难以把握的眼神；
那个县城里的小老板，每隔半月必定来一次的，一来就和他出去喝茶，一喝就喝到半夜；
公司前几年招聘进来的大学生当中，有个清秀得像女孩一样的小伙子，他现在已是总经理助理，周围有多少姑娘追求啊，听说小伙子就是不动心……
难道，他们都是？
不不，不可能！这些念头差不多要叫我崩溃了。
记得当时是医生把我唤醒过来。他说：“你怎么了，有事吗？”我说：“我没事，医生，这病能治吗？”医生说：“可以，比较难，有百分之五十的希望。”医生又说：“能不能让你丈夫来找我？”
唉，要是他真肯去找心理医生，可能就是那百分之五十的希望了。他哪里肯去啊。从我点破他时他那种反应来看，他心里根本就是很有数的。凭他的聪明，他知道我迟早会明白，再愚钝也会明白的，他是早就准备着应付这一天了。他竭力反驳大骂医生也好，痛哭流涕说句对不起也好，我都会认为是比较正常的反应。可他就是看着我，一句话也不说，什么反应也没有。你可以理解为默认，也可以理解为否认，由你。
他这一招其实是最凶的。自从点破后，他就一直采取这样的方式来对付我。
心里的苦水没处倒，人是会被憋死的，憋不住了我只好拿他撒气。我说：“你同性恋也可以的，没人干涉你，但你可以走自己的路，为什么要找我做掩盖，把痛苦转嫁给我？”他看着我，一句话也不说，什么反应也没有。
看到电视里变性的舞蹈演员金星的事，我说：“我就是佩服人家金星，他说这是上帝犯的错误，他能直面现实，不逃避，不以婚姻来掩盖。”他仍然看着我，一句话也不说，什么反应也没有。
离婚？我想过的，也和他提过。他不愿意，说要是离婚他就跳七楼，就吃安眠药。我想既然他执意不肯离，是不是说明他对我还有点感情？我看着他，觉得他也是不幸的。就当我晦气，中头奖一样推也推不开，为女儿着想，可以努力就再努力一下吧。
再说那时我已经下岗了。对，就像你说的，他是总经理，没人会叫我下岗的，是我自己不想去上班了。因为只要上班，我就会被那一类的噪音所包围——“你老公真能干。”“会赚钱，脾气又那么好。”“数你福气最好了。”我偶有怨言，就会有人说：“你怨点啥呀，你又没有吃过苦头的。”当然都是善意，那些话曾经让我听得心花怒放，但现在我再也受不了这样的刺激了。下岗，就为这。
他似乎也在作努力，不过主要是在人前。譬如我生日，我自己忘了，我哪来心情。他却特意到餐馆订下包厢，请两户邻居，也是同事，三家人家一起为我庆贺。他自己不通知我，让邻居通知我，结果我最后到。邻居中一个女的（上海人）说：“哎哟，侬要是再勿来，侬家老W心都要跳出来了。”点了一人一只湖蟹，他自己却不吃，让给我吃。那女的又说：“伊吃阿勿吃啥末事，筷头动动，湖蟹省拨侬吃，老好老好个人。”宴席上人家祝我们幸福美满白头到老，我受到莫大刺激，脸色不好，看看他，他的表情也十分勉强。
那天回家，走到楼梯口我就数落他：“以后你少这样，我受不了这样。”他说了一句“傻兮兮的”。自结婚以来他对我的口头语就是“傻兮兮的”。我大概真的是“傻兮兮的”，他想拖一个人组成婚姻，我这样的人大概是最合适的了。
要不是后来出了那件天崩地裂的事情，我也许真会这么得过且过地下去。
什么事？唉，这件事我真是一万个不想说，太丢脸。叫人知道我没法做人。不过既然和你讲到这步了……
去年有一天晚上，我发现他下身长了很多脓疮，很恶心，不像是擦破的而是发出来的。我问他怎么回事，要不要去看看医生。我猜到了，但不敢说出那两个字。谁知道他心中很有数的，他特别温和地说：“那么你也一起去看看。”我说：“什么啊，我看什么啊！”我的声音骤然提高了一个八度。他还是温和地说：“轻一点，轻一点，一起去看看。”
命运对我是不是太冷酷了一点。检查结果，我和他一样得了性病。天哪，守活寡一样的还得这种脏病！从医院出来，坐上三轮车，我放纵地大哭，他抱住我的肩，什么话也不说。回到家我对他大哭大闹。我说：“是你传染给我的吧。”他一声不吭。我说：“你为什么不讲话，你也可以怪我，说是我传染给你的，你说啊。”他就是不说，他不会冤枉我的，打死他也不会。
他，他人是很好的。
我太激动了吧。让我平静一下。
谢天谢地，我熬过了非人的、偷偷摸摸做贼一样的几个月，化名、打针、吃药，戴着口罩，围个大围巾，生怕碰见熟人。那半年里我一口气丢了三个钱包，大街上骑着自行车忽然就跳下来推行，怕要出车祸。还算运气，病治好了，他也好了。但我们之间是真正地完了。
你想想，知道他是同性恋后我还抱有幻想，同情他的不幸，主动和他接触，希望能改变他。这以后我还能和他在一起吗？怕都怕死了。他对我没有兴趣，这么多年来是我难为他了，又何必呢？我对他也没有任何兴趣了。
我真是太亏了。
有个女的嫁了个男人没有性能力，领了个孩子抚养，她到现在还是处女。我觉得她都要比我不亏。因为她的男人生理上不正常，至少心理是正常的，还可以一起生活，一起欢乐。
现在对于我来说，心理上的欲求比生理上的欲求更迫切。在这样畸形的婚姻里，连心理上的男欢女爱都从来没有。
我甚至觉得嫁个五毒俱全、十恶不赦的都要比现在好，那样我可以向人诉说，去法院告他，至少可以把苦处说出来，而现在我不能。
看着他的时候，我心里非常难过。只剩一个念头，要和他离婚。
离得了吗？说穿了是肯定离得成的，不说穿能不能离得成？旁人肯定说：“任青妹这个人拎不清的，这么好的老公还闹离婚。”
对他还有没有感情？我最近也反复问自己这个问题，好像是没有。不不，我也说不出来，说不清楚。但无论如何我不能打他到地狱里去，他在社会上是很优秀的，被认可的，一暴露，就什么都没有了。
为了维护他（也是维护我自己吧，有多少人羡慕我的婚姻啊），我从来没有对人说过。选择了这个方式对你说，只不过是希望人们了解这方面的知识，不要像我，走到这条尴尬的路上。医生说过，同性恋（双性恋）大概有百分之二到三，可以结婚，但心理上不会接受你的。
今后的日子，很难说了。我是个传统型的贤妻良母，没什么爱好，只喜欢做家务活。他不希望我自立，我也向来不自强的。我只想还自己一个公道，希望今后能比现在好一点，很幸福是不可能的，只不过是比现在好。
我挂机了啊，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