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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凉林从来没有这样悲观失望过。
都在提宾馆的意见,什么服务质量不好,饭菜不香,收费太高等等,提了一箩筐,目的是找借口,为下一步行动找理论依据。
服务业难做。但聪江宾馆是政府的接待宾馆,有政府当后台,应当说是“皇帝的女儿不愁嫁”,不愁没有生意,不愁没有效益,不愁没有工资。退一步说,没有生意又怎样?还能撤了宾馆?要知道,聪江宾馆是地委、行署唯一一家接待宾馆。还真有这个打算。
不能怪政府不保,只能怪宾馆自己不争气。宾馆每天都在叫穷,账本上“山河一遍红”,没断过红字。欠电费、水费、职工工资,付不起还欠不起?菜是赊来的,酒是赊来的,什么都是赊来的。只要有人肯赊,能赊来就是本事。就怕赊不来。成天讨债的人不离门。
宾馆告急,形势严峻。谁之过?怪袁凉林没有水平?不是,他是聪江公认的聪明一休。怪竞争太激烈。袁凉林总结聪江宾馆败北的原因是竞争对手有特“色”服务。这是表面现象,要说特“色”,他们宾馆也搞过,并且比任何宾馆的安全系数要高。他们有一个优势,那就是不准公安进宾馆查房。谁查房谁下课。市民把聪江宾馆称之为“色情避难所”。名声大了,打主意的人也多了。抓嫖最来菜。虽然有禁令,还是有人冒天下之大不韪。不能光明正大抓,那就偷偷行动。派卧底侦察,发现在干那鬼事就通知便衣。抓贼抓赃,捉奸捉双。逮个正着,谁也没有屁放。然而没有不透风的墙,有人认为是袁凉林与公安沆瀣一气发财。消息不胫而走。这是天大的冤枉,他再怎么没钱花也不会拆自己的台。
以后再也没人在宾馆借宿。
聪江宾馆实质是在吃大锅饭,职工吃宾馆的大锅饭,宾馆吃政府的大锅饭。坐吃山空,越吃窟窿越大,越吃越不思进取。现在是摇摇欲坠、要死不活,死又没死,活又活得不新鲜。再不动手术,只能等着宣布破产。要救宾馆,唯一的办法就是改制,像企业改制一样实施双买断。战斗开始打响,改制领导小组马上就要进驻宾馆。
袁凉林从未感到有如此的压力和悲哀。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调走是最好最体面的办法。与其守残抱缺,倒不如主动出击。
谁去游说?当然非乐花子莫属。
乐花子是他发现并认真调教的人才。他在去省城办事的路边餐馆里发现了她。当时她只有十八岁,浑身上下洋溢着诱人的青春气息。袁凉林点完菜后,让她把桌上摆放的一盆装饰花拿走。
“小姐,这鲜花就像你一样不应摆在这个地方。”袁凉林边说边观察她的反应。
乐花子是个直爽女孩,反问道:“不摆在这个地方摆在哪里?”
袁凉林掏出名片,指着名片说:“应该摆在这里。”
乐花子一阵脸红,名片上是袁凉林的大名。
袁凉林意识到自己没有说清楚,让她误会了。忙解释道:“我说的是聪江宾馆。”
乐花子明白过来说:“我真的能行?”
袁凉林的司机在旁帮腔道:“我们袁总既是老总,又是政府管宾馆的官员,没有说话不算话的时候。”
那时袁凉林就是接待办副主任。这么多年没有进步只能怪他自己,王清江让他去当驻沪办主任(正县级),他不去。不去是上策。虽然驻沪办是正县级,但那是什么正县级?三个人租用二间民房就是驻沪办?就是正县级?打死他都不去。
乐花子更是服务热情,脸上阳光灿烂。她正不愿在这个路边店打工,正愁没有路子。算命先生说她今年要遇上贵人,贵人真的找上门来。好准!谁说算命是迷信?
不用人请,乐花子主动敬了袁凉林十杯酒。本来只想喝一杯酒,却遇上了袁凉林的好心情,一杯接一杯地干,她不能不给面子,宁可伤身体也不能伤感情。袁凉林也是一旁佳人把盏,酒兴大增。
人生难得几回醉。喝!喝!喝!喝死也幸福。
喝得如坠仙境。悠悠然,飘飘然。但还没有醉。这是怪事?不怪,喝酒本身就是喝心情;心情好,一斤两斤都不倒。袁凉林没醉,乐花子却醉了。
袁凉林要走,乐花子执意要送。稀里糊涂把自己也送上车。等她醒来,已是深夜三点。这是什么地方?她打开房门,像梦游一样走出宾馆大门。习习晚风吹拂在脸上,望着门楼上“聪江宾馆”四个大字,她完全清醒了。荒唐!她在心里骂自己。
天亮了,袁凉林来看望她。昨晚他睡了一个好觉,做了一个甜蜜的梦。他问乐花子是留还是走,要走马上通知司机送她。沉默片刻,乐花子决定留下。既来之则安之。
宾馆有的是职位,安排一个人的工作不成问题,更何况是一位漂亮的女孩。特别关照,乐花子被安排在贵宾楼当服务员。贵宾楼接触领导多,最主要是清闲。
袁凉林有事没事就爱往贵宾楼跑。他是总经理,只要是宾馆的地盘他都有权检查工作。他到哪个部门就是对哪个部门工作的重视。那时的宾馆正处在红火期,聪江仅此一家三星级宾馆。袁凉林是聪江的大红人。
乐花子以聪江没有亲人很孤独为由,要袁凉林把她的姐姐也弄来。好,照办。她又要把父母也接来。好,在宾馆腾出一套房子供她们全家居住。父亲想在宾馆看门。好,把看门的临时工辞退。他对乐花子几乎是有求必应。只要是乐大美人的事,就是他袁凉林的事。
袁凉林的老婆不干了,她找乐花子打架。这是导火索,本来他俩的关系还没有越过道德线。现在好了,袁凉林成了很窝囊的男人,不回家以宾馆为家,以受害者的面孔出现。乐花子同情他,劝他,慢慢发觉爱上了他。他俩真的有了那层关系。结婚是不可能,乐花子也决不会嫁给袁凉林。
好,彼此满足了。袁凉林与妻子重归于好。妻子还真的以为他浪子回头。不过,为防他花心,妻子做主,把袁凉林的外甥陈国介绍给乐花子做朋友。两人旗鼓相当,乐花子也十分满意,很快就喜结良缘。
办完了外甥的婚事。头脑简单的妻子以为从此断了袁凉林的花路。妻子只听说兔子不吃窝边草,哪有舅舅敢打外甥媳的主意的?理论上不成立,实际上行得通,因为妻子忽略了一个问题,那就是他俩原来就是老相好,藕断丝还连。
他找她可以没有顾忌。上级找下级不需要理由,谈工作谈心都行,于公于私都说得过去。乐花子逐渐成熟了,变得非常势利,除了袁凉林的小恩小惠外,几乎干一次那个事就要报销一次发票。又不要个人掏腰包,袁凉林欣然大笔一挥——报。
袁凉林突然有了危机感,不是经济问题,也不是作风问题,而是王清江看上了乐花子。王清江总在他面前问乐花子的情况。乐花子也看出王清江喜欢她,这是一棵大树,比袁凉林不知大多少的树。俗话说,大树底下好纳凉。小树都有荫,何况大树。
王清江喜欢在宾馆午休。一日,王清江有些微醉,在贵宾楼没有见到乐花子,便对袁凉林说:“去,把小乐给我叫来。”
袁凉林知道他叫乐花子来没有好事,但不敢不叫。
乐花子很快就到了。
见王清江,乐花子嗲声嗲气,风情万种,魅力四射。气得袁凉林醋意大发,但又不敢明发,窝在心里。
从此之后,王清江只要出差,乐花子便是固定随员之一。就是这次到香港招商也不例外。私下里,人们称乐花子为聪江“女一号”。
此一时彼一时,袁凉林见到乐花子也得点头哈腰。打死他也不敢有非分之想。
袁凉林掐着指头算日子。算出乐花子后天就回聪江。
2
乐花子这一次收获不小,买了不少黄金装饰品。香港的金价便宜,在大陆千把块钱的手链在香港只要五百多元。她一共买了三条手链,姐姐一条,母亲一条,弟媳一条。正要付款时,王清江让杨南可结了账。“你怎么不给自己买一条?”王清江问。她说自己有,其实是有些舍不得。王清江看出她的心思,于是让杨南可又买了一条。王清江还送了一台摄像机给她。
人家是凯旋而归,乐花子是满载而归。
袁凉林设宴接风,不敢单独请她吃饭,要避嫌,于是请了她全家。好在都是亲戚,谁也不会瞎猜测。袁凉林的妻子也到了场。吃饭是假,请她出面说情是真。
饭桌上,袁凉林告诉她宾馆要买断工龄。她还是第一次听说,王清江也没跟她透露。买断了不就失业了吗?乐花子真还有些紧张。袁凉林想当南河县委书记,南河书记余再生当行署秘书长,廖克明任皑山旅游经济开发区工委书记、管委会主任。这还是内部消息,没想到袁凉林搞得很清楚。南河县委书记人选未定,省委组织部准备从发达地区调一名县委副书记来任南河书记。袁凉林敢与省委组织部叫板,说明他有杀手锏。什么杀手锏?就是乐花子。这就需要乐花子在王清江面前美言。没想到乐花子不愿去,她半真半假地说出理由:第一,有什么好处?庙门朝南开,无钱莫进来;第二,自己屁股流鲜血还能诊别人的痔疮。她所说的流鲜血,指的是她本人也面临着失业。
这两个问题都好解决,袁凉林许诺,事成之后发奖金五万元,先预支订金二万五,外加南河县财政局副局长职位。
她不再是路边店的乐花子,不稀罕下面的县局长,人的胃口只会越来越大。但说归说,袁凉林的忙肯定要帮。没有袁凉林就没有她的现在。
乐花子打通杨南可的电话,说:“杨秘书,我是花大姐,我找王书记接电话。”杨南可告诉她王书记正在开地委会。她说有急事,必须立即接电话。她在他面前说话,越来越盛气凌人。杨南可心说你算什么东西!还真的以为自己是聪江第一夫人了?他从心里讨厌这个女人。
王清江正在讲话。杨南可犹豫不决,是告诉他还是不告诉他?告诉他,破坏了严肃的会场。乐花子再大的事不会比这事大。不告诉他也就是说等王清江把话讲完再告诉也不晚。就这样定了。刚静下心,电话又震动起来。不用看,肯定是乐花子的电话。果然如此。杨南可准备发火,没想到她先发火了:“杨秘书,你怎么不传我的电话,你以为我是闹着玩的?”
理都站在她这一边。她发火,他只得解释。地委大院已在流传这样的话,秘书长不如秘书科长,秘书科长不如领导秘书,领导秘书不如领导小蜜。一物降一物。杨南可只得在电话里打哈哈,好不容易把她的火熄灭。乐花子给他一次将功赎罪的机会,立即让王清江接电话。还是这个难题。一个人不会两次掉进同一个粪坑。他只得照办。他鼓着勇气来到王清江的身边,在耳朵叽叽咕咕几句。王清江停止了讲话,一边站起来一边说:“我有点事,你们先讨论吧。”
来到无人区,王清江对着手机讲:“我的大小姐,我现在在开地委会,长话短说。”
越要她短说,她越慢吞吞地发嗲地说话。王清江听不得娇声娇气,听到了娇声娇气的话就丢魂失魄,也跟着缠绵起来。
跟年轻人缠绵能使人变年轻。这是他年轻的秘诀。这个秘诀他不会轻易传人。
“杨南可这小子没有骗我,你真的在开会。”乐花子说,“人家找你有急事,也是大喜事,你立即到周通海的娱乐城来,我等你。”
“这……这……”王清江有些犹豫,他在会上的发言还没有讲完。撇下满堂的地级干部去跟一个女子幽会似乎不太好?电话传来乐花子娇滴滴的声音:“你是一把手,谁能制约你?我的男子汉。”最后一句话激起了他的雄性。他最怕乐花子说他不是男子汉,每次做那事之前都要偷服几颗特效药。乐花子每次都给他一百分的鼓励。
“好!好!我来。”王清江关上手机,对杨南可说:“你到会议室把茶杯给我拿来,咱们到聪江市去。”
杨南可拿着王清江的茶杯就走。
会议桌上茶杯能够代表它的主人。茶杯随人走。
马难生问他王书记还来不来,他说不知道。其实他知道王清江不会来,说不知道是上策,说知道接着就要透露首长的行迹,这是官家大忌。
会还开不开?可以继续开,但不能做决定。最好是不开,专员是不能主持地委会议的。主持人走了又没有指定谁主持,只好散会。
王清江风急火燎地赶到娱乐城。周通海在楼下大厅等候。“王书记,花大姐马上就到。”周通海迎上前解释。
乐花子还没到,出乎王清江的意外。看来不是什么急事,又上当受骗了。“这个小乐,搞什么名堂?”王清江有些不快。
话刚说完,乐花子坐的出租车就到了。人没进大厅,声音就传进大厅:“王书记,我知道你在说我的坏话。”
王清江马上面露笑容,接过话来,说:“你真行,让我等你。”
乐花子嘴快:“我们哪能跟你比,你们官老爷车进车出,我们平民百姓就只能坐出租车。”
“坐车你又有意见?”王清江喜欢与她打嘴头官司,说:“这样吧!如果你心里不平衡,就让小周送你一辆车。”
周通海马上附和道:“王书记瞧得起,我就把那辆蓝鸟给花大姐,好开得很。”说完,他叫手下人去拿钥匙。
“不,我只要王书记的。”乐花子将他的军。“这还不好说?”王清江笑起来,“就算小周先送给我,我转手送给你。你知道什么叫借花献佛?这就叫借花献佛,亏你还叫花子。”
上了七楼总统套间。其他随行人员知趣地离开。只剩下王清江与乐花子两人。“什么大喜事?快说。”王清江急不可耐地想知道。
“你猜啦。”乐花子调皮地说。男人都是急性子,逗一逗,聊一聊,别有一番风味。男人重结果,女人重过程。
他猜不出来,也根本没猜。他这个年龄和职务,不愿玩年轻人的游戏。他也讨厌别人卖关子。乐花子装出很天真的样子,想了一会儿,命令似的说:“过来,我的书记大哥。”
他最喜欢听她喊大哥。从年龄看,近似父女关系。一声大哥,距离拉近了许多。
他像初恋的大男孩一样乖乖地走近她身边。她拉着他的手放在肚子上。他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还调皮地捏着她硕大的乳房。“坏男人。”她娇嗔地骂道。于是,换了一个话题考他:“为什么乳房会变大?”“因为摸得多就变大。”她扑哧一声笑起来,难道这个男人真的不懂?她又好急又好气地说:“我怀了你的孩子。”
晴天霹雳震天响。他怵住了。“不可能吧?”“什么不可能,自己做的事自己明白。”怀疑是正常的,你又不止一个男人,凭什么相信你的话。她知道他会怀疑,但她最清楚这个孩子的的确确是他的。因为这一段时间她没有与丈夫同过床,也没有与其他男人有染。不是他的还是谁的?
见王清江还在怀疑,她伤心地哭了起来。
他没想到会有这个枝节出现。其实应该想到,痛和快是相连的,因此就叫痛快。这个消息对他来说不是大喜事。有外孙的人还要什么儿子?说出去是个大笑话。不仅是笑话的问题,还是严重的道德问题。
“拿掉!”他斩钉截铁地说。从语气来看,没有商量的余地。
“不行!”她针锋相对地回答。同样很是坚决,“这是我们的爱情结晶。书上说,我们这种年龄结合生下的孩子都很聪明很漂亮……”
这时候还谈什么漂亮?王清江没有这个心情。为了说服她,他换了一种口气,说:“现在是关键时期,省政府即将换届,许多人都想当副省长,都在找击败对方的武器。如果有了这个孩子,就是铁证如山,不要说副省长,就连目前地委书记这个位置也难保。”
他分析得很透彻。
她不吱声了。女人看中的无非就是他的权和势,如果没有这个基本的东西,还能看中他什么?
“不谈了,吃饭。”王清江提议道。
这是个非常明智的提议,是缓兵之计。有些问题需要冷处理,心急吃不得热粥。总有想通的一日。
离开这个沉闷的话题,酒桌上的王清江又是一条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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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凉林见乐花子开辆七成新的车子回来,忙迎上去。他不敢直接问结果,只是夸车子漂亮,是名牌,节油,好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