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间不知道自己已经种下了仇恨的种子。她是个要强的女人，也是个才华横溢的女人。干什么像什么。应该说这是优点，但由于太尖刻，往往使人受不了。因此，她尽干了些费力不讨好的事，等到评先进提拔得票时还不如长年不上班的人。她郁郁不得志，想换一个环境，正巧成立了开发区，她找宋尺杰，要他引荐。这不是难事，打个电话就成了。宋尺杰喜欢逗她，问她怎么感谢。他俩很熟，互相之间爱开玩笑。于是，黄间由《聪江日报》总编室主任调到开发区宣传部。之前，组织部谈话让她当部长。后来情况发生变化，因为廖克明反对。他的意见是，要观察一段时期，不胜任的、不听话的可以不任命。因此，开发区部门负责人全部是副职。这是廖克明的策略，说不好听点是玩弄权术的把戏。先吊胃口，吊得你服服帖帖，后给你官当。人的心态有时就是这样，来得容易就不知珍惜。于是，就有人发明了吊胃口法则，时间吊得越长，越倍加珍惜，越听话。吊胃口不是廖克明的发明专利权，廖克明自己肯定也尝过吊胃口的滋味，现在他只是活学活用。多少血气方刚的有志之士、有识之士都被这个吊胃口吊得没有性格，没有思想，没有正义，没有人格。我们的官场到底需要什么样的人？
吊胃口不是对人人有效，有后台的人你拿他没辙。乐花子就是拿她没办法的人。廖克明接到指示，要重点培养乐花子，要给她压担。所谓压担，廖克明明白，就是提拔。这里面还有一个平衡问题，提拔乐花子，不提拔牵头的说不过去，所以都得提。这是两全其美的办法。有搭车收费，就有搭车提拔。当黄间知道她搭的是乐花子的车，大为光火。她宁可不要这个副县级（开发区部门一把手都是副县级），也要阻挡乐花子当宣传部长。乐花子还真有不少把柄捏在她的手里，当然不包括社会上的一些流言飞语。她手头有乐花子起草的会议通知，通过这份通知就能证明乐花子无能。她还了解到乐花子不是干部，是合同制工人身份。乐花子在宾馆只是部门经理，股级干部，越过副科级直接当正科，违反了《干部任用条例》，属违规操作。黄间相信这三条能够阻止乐花子当部长。
任职通知下来了，她和乐花子都没有当上部门一把手。两败俱伤。她有思想准备，退一万步说，她还是领导，乐花子还是牵头的副部长。乐花子气急败坏，责问廖克明无能。廖克明也不生气，只是安慰加解释。乐花子走后，廖克明知道她马上要去找王清江。他已经向王清江透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对这些特殊的人，工作一定要做在前头，不然就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
王清江见乐花子生气的样子，知道她是兴师问罪来了。乐花子没给他留面子，直言不讳地说：“你这个书记当得窝囊，连自己最心爱的女人都不能关照，还当他干什么？辞职去吧！”
还没有人逼他辞职过。真是大胆。可是他没有说这句话，脸上的笑容反而更加灿烂。打是亲，骂是爱。王清江拿出哄小孩的本领来。想当官还不容易，就怕你不愿当官。从口袋里随便拿出一顶帽子就是县级。乐花子不要其他帽子，只想戴开发区宣传部长这顶帽子。
两个女人都要这顶帽子。现在不是帽子的问题，俨然已经升级为面子问题，谁能戴上这顶帽子，谁就有面子。谁执牛耳？两个人都有优势，互不相让。小问题难倒了大书记。黄间的告状信经中组部批转到聪江。中组部的意见是不宜提拔。谁敢跟中组部较劲？最好的办法就是拖一拖。
拖，乐花子觉得没有面子。拖，就意味着黄间胜利。乐花子想不通，王清江这么大的官就不能来个强制执行？怕谁？她哪里知道当官也有不自在的时候，小官怕大官，怕得要命，怕什么？怕不提拔，怕被撤职。别看王清江坐在主席台上神乎其神，其实是软骨头。不怕皇帝老子的人是一些无知的人，无知者无畏。
其实你不懂我的心。王清江只想唱这首歌。这个时候乐花子没有心情听他唱歌。她下了最后的通牒，一个星期之内必须解决好。真是强人所难，王清江只差没喊她叫娘。事到临头，不解释不行。王清江只得道出内幕。她还算是个通情达理之人，没有继续撒泼下去。
她要以自己的方式解决问题。
5
开发区工委宣传部牵头的副部长黄间遭人暗算。
消息很快传遍聪江的大街小巷。
地区人民医院的手术台上，黄间的手术正在进行。
手术室外，黄间的亲戚焦急地等待手术的结果。周好风慢吞吞地赶到医院。他是黄间最亲的人，却是最后一个赶到医院。不像话，女婿还不如外人。黄间的母亲一肚子意见。黄母所指的外人就是宋尺杰。
宋尺杰比周好风早半个小时到达医院。
一个主动，一个被动，衬托出周好风不近人情。毕竟黄间是他的老婆，用忙来搪塞说不过去，人家领导不比他忙百倍？周好风向宋尺杰投去了感激的目光。
有地委领导督阵，院方竭尽全力进行抢救。院长、书记不敢怠慢，亲临第一线指挥。专家组也成立了，对各种可能出现的情况进行了分析，制订了预案。只要肯出钱，医院是舍得投入的，即使上省城请专家也在所不辞。宋尺杰看出了院方的疑虑，他告诉院方不要在乎钱，一切费用由他解决。要尽一切努力，不惜一切代价，抢救黄间的生命。如果黄间安全脱险，他还要给他们发奖金。
听了宋秘书长一席话，黄间的母亲感动得流下眼泪。俗话说，不是亲不关心。宋秘书长跟黄间无缘无故，却像亲人一样担心黄间的生命安危，这样的领导实在难见。
黄母就更加瞧不起自己的女婿，视周好风为透明物。
手术进行了一个多小时。
手术室过道上站满了焦急不安的亲戚，唯有宋尺杰是外人，因而显得格外醒目。亲戚们还以为他是开发区的领导。没有想到他比开发区领导的官还要大。有一个人该来而没有来，那就是开发区主任廖克明。作为黄间的上司，在人命关天的时候应该出现在抢救的现场。但廖克明嗅觉特别灵敏，他知道这是件非常棘手的麻烦事。他不愿意把自己卷入矛盾的旋涡中，装着不知道是上策。
尤腾带着一名助手来到医院取证。首先要找的人当然是周好风。
对于公安人员的询问，周好风一问三不知。他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书生。他的活动范围就是办公室，除了办公室还是办公室。下班吃饭后还是上办公室。每天有写不完的材料，成天泡在办公室里写。家里的事他从不过问，不当家，不管钱，不领工资，不做家务活（家务活有他岳母操劳），从不干涉妻子的私生活，好像他不是家庭的成员分子，因此对妻子的情况是一问三不知。
尤腾还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丈夫。这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家伙。
手术很顺利，但黄间还没有过危险期。
躺在推车上的黄间脸色苍白，双眸紧闭。
宋尺杰终于喘了一口气，所有亲戚都松了一口气。
宋尺杰同院长、书记以及主刀大夫一一握手，代表地委向他们表示感谢。
宋尺杰到家已是凌晨3点。妻子郭丽迷迷糊糊地问他几点钟了。她已经习惯他深夜回家。他有个好习惯，不管多晚，必须回家。一是怕妻子担忧，二是免得妻子疑神疑鬼。关键是后一条。
宋尺杰醒来时已是上午9点多了。今天破例睡了懒觉，很少这么晚起床。秘书长这个岗位没有条件睡懒床，每天天没亮就有电话打进来，不起床也得起床。地委大管家难当，抹桌扫地烧火弄饭都得管，事无巨细都要小心，稍不留神还要出乱。
怪事，怎么没有电话进来？原来是郭丽把手机给关了，把电话线给掐了。一番好心，是为了让他多睡一会儿。这怎么行？误了大事担当不起。好心不能办坏事，这个道理一定要让她明白。还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所谓的大事，就是王清江找没找他。王清江的事就是大事，其他事可以忽略不计。秘书长就是为书记服务的。
洗漱完毕后，他去了黄间的病房。黄间已经苏醒，示意他坐在床头。黄母已把他昨天的表现告诉她，正要找机会感谢他。周好风昨夜没睡，现在回家休息。病房内只有他们两个人。黄间视他为知心人，对他不说假话。她认为捅她刀子的人一定是乐花子雇请的杀手，要他一定给公安局领导打声招呼，尽快破案。他是地委领导，说话的分量不同。他点了头，算是答应下来。正说着，尤腾推门而入。他便告辞了。
回地委正好路过公安局。但他没进公安局的大院。他根本就没打算去公安局。黄间的请求不过分，也没有为难他，更何况公安局白处长跟他的关系也不一般。他完全可以打几句官腔，说几句冠冕堂皇的话，即使起不到作用，自己的良心也好受点。如果不涉及到乐花子，他不把对方整趴下才怪。识时务者为俊杰。乐花子是谁？他比谁都清楚她的分量，她是聪江的“女一号”，谁敢动她？只有傻瓜才敢动她。对不起黄间，不是我不帮你，而是对方太强大了，即使我宋尺杰长了三头六臂也不敢帮你。就委屈一下吧！还要奉劝你一句，任何人都可以惹，就是不要惹乐花子。宋尺杰在心里说。
心里话只敢在心里说，不敢对黄间讲，怕黄间骂他是孬种。当官也作孽，有时当爷，有时当孙；有时雄赳赳气昂昂，有时卑躬屈膝点头哈腰。
再次见到黄间，宋尺杰大言不惭地说搞定了。他说他给白处长下了死命令，限期破案，捉拿凶杀，挖出幕后。真佩服他说假话的本事，说假话时有说真话时的感情。以假乱真是专门为他设计的成语。黄间没有怀疑他说的是假话。
大话刚说完，挑战者就来了，是公然的挑衅。乐花子把电话打进黄间的病房，话筒里的声音咄咄逼人：“……有什么感受？我的黄大部长。对不起，我不敢来看你，我怕看见血，见了血就头晕。听人家讲，说你受伤的样子很惨，我怕见了你做噩梦……”黄间气得扔掉电话。真是人善被人欺。
黄间对宋尺杰的话打了问号。不然，乐花子不会这么猖狂。还得唱《国际歌》，自己救自己。这个荡妇，我不送你坐大牢誓不为人。黄间在心里发誓。
乐花子放下电话后开怀大笑。发现屋里来了两个陌生人。是尤腾和他的同事。“乐副部长，我们请你到公安局走一趟。”尤腾亮出传票，礼貌地对她说。
乐花子打量来人，见是一位稚气未脱的小青年。在聪江这地方，谁也不在她眼里。她说：“你们是干什么的？吃了豹子胆，竟敢到党委宣传部来撒野。”
“乐花子，现在你必须跟我们一起走。”尤腾换成一副严峻面孔。对待这样的人，必须针锋相对。
乐花子态度变软了。她意识到来者不善。她非常清醒自己的处境，拿着电话就拨，必须报告王书记。
尤腾一个健步上前，压住电话的音卡。
乐花子开始撒泼。这是她制胜的第二大法宝。第一大法宝是先声夺人，刚才试过，没有奏效。
在尤腾面前撒泼是没用的。他把手铐亮了出来。乐花子是个很要面子的女人。青天白日、大庭广众之下带着那玩意儿多没面子。好“女”不吃眼前亏。她答应跟他走。
大千世界，一物降一物。
在刑警支队重案科办公室，乐花子像到亲戚家一样，悠闲自得。面对威严的公安人员，她觉得好玩儿，还问尤腾是不是在拍电视，她说这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当演员，浪费了这张漂亮的脸蛋和这副好身材。她故意挑逗他们，说：“你看我像不像巩俐？”
“请注意你的形象！”尤腾警告她。
她反应特别快，说：“小弟弟，我的形象被你们破坏得一塌糊涂，出去后，我要你们赔偿形象损失费。”
“想出去可以，”尤腾开始讯问，“但必须把问题说清楚。”
“什么问题？我一不杀人二不放火。你们搞错了吧？我给你们讲，你怎么样请我进来，还要怎么样放我出去。我要你们赔偿抓错人的损失，这可是一笔大的收入。”
讯问没有一点进展。
“乐花子，我奉劝你还是讲出来。现在让你好好地考虑，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再见面。”尤腾说完后让人把她带到隔壁一间空房。
她是个外向型性格，没有人说话憋得发慌。不理她等于杀她。这是一场比意志、比耐力的竞赛，看谁能坚持到最后。
尤腾看着手表，时钟比八十岁的老人走得还慢。与其说是在考验乐花子，倒不如说是自己在接受考验。当然，他可以看电视看报纸，甚至还可以做其他的事，但是，没有心情。案子不破，心神不定。这也是职业病。
“我讲！我都给你们讲。”隔壁传来了乐花子声嘶力竭的叫声。
是时候了。尤腾高兴地迈开脚步。
与此同时，他办公室的电话响了起来。
拿起电话，是支队长打来的。
“喂！”支队长开始讲话，说，“尤腾，我命令你立即把乐花子送回去……”
尤腾对抗命令。因为乐花子要开口讲话。电话那头传来了斥责声：“必须按我的话执行，出了问题我负责……见面后细说，先放人，立即行动。”
警令如山倒。只得放人。
这是尤腾从警以来最大的耻辱。
乐花子出来后罗列了尤腾四大罪状：殴打她，虐待她，谩骂她，调戏她。
居然有人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