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聪江地委办公室干部周好风睁开蒙眬的双眼,天已大亮。他马上紧张起来,以为误事了。到处找手表,不知手表放在什么地方。好不容易找到手表,才知道没有误点:七点刚过。自己吓自己。不能不紧张,全区经济工作会议从某种意义来讲就是看他的戏,他这个环节出乱子,整个会议就要泡汤。他昨晚熬了个通宵,为王书记写在全区经济工作会上的讲话,天快亮时才眯了一会儿。
王清江书记的讲话半点不能马虎,要充分体现最高水平,因为王清江是聪江最高领导人,讲话要与其身份相符。这份讲话稿已是第二稿,不能再让王书记给打回来。人家说熟能生巧,他没有这个感觉,反觉得讲话稿越来越难写,王清江的要求也越来越高,净是些怪要求。过去要求讲话稿多引用名人名言,现在喜欢新观点、新名词,什么“借船出海”、“靓女先嫁”等等这些东西,越多越好。哪有这么多新名词?错,改革大潮新事多,如果没有一点别人没有的东西,那叫什么水平?快把人想出神经病了。第一稿就没达到王清江的要求,王清江在讲话稿的封面上签字——“没有新意”,四个字把周好风一个星期的劳动成果给毙了。
前功尽弃,只得重来。
宋尺杰知道后,把他叫到办公室,批评加责备。怎么搞的?过去写讲话稿百发百中,现在几乎篇篇要重写,是不是没有过去认真了,是不是不愿动脑筋了?这是冤枉了他。公正地讲,他对每一篇讲话稿都是认真的,也是诚惶诚恐的,生怕写不好,生怕领导不满意。
要写什么?怎么写?先打好腹稿,再列好提纲,再找有关部门索要资料,然后找来一大堆报刊及上级有关这方面的文件讲话,寻观点,找依据,觅典型。不要以为这样就万事俱备了,还没有完。拔掉电话线,反锁在办公室,做完这些准备工作后才叫准备完毕,才开始动笔。
过去是这样写,现在还是这样写。不是他发生了变化,也不是稿子质量发生了变化,而是王清江发生了变化。过去,王清江喜欢名人格言、古典诗词,而他是学中文出身,写这些东西轻车熟路。现在,王清江需要新观点,新思潮,他不熟又很少让他下去搞调查,哪来的新观点?
这不是强人所难?周好风望着宋秘书长,沉默不语,两眼带着乞求的目光,希望秘书长指点迷津。
宋秘书长没有什么高见,也懒得管这类事。写稿有专门的副秘书长管,他虽然是秘书长,但还是地委委员,排座次要排在副专员前边。同时,他还是个潇洒人,不愿办具体事务,也不研究专门的问题,认为那是专业人员做的活。不该插手的事一定不插手,否则陷进去就是费力不讨好。像领导讲话这一类的事,如果参与进去,打板子的首先是他。交给手下人去办,既是对手下人放心信任,又可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还能落得一个只吹哨子的裁判员当当。
周好风想解释两句,话到嘴边又收了回来。在地委办公室这个地方,就是要做一个沉默的人,就是要少说话多干事,并且不能有多少思想,最好脑袋长在领导的身上;特别不能跟领导顶牛。他始终牢记这一点,遇事总是不吭声。不要以为不吭声的人就是哑巴。其实他想对王清江说,不能每次讲话都有新观点,一年只能有一个新观点,并且这个观点管全年。
观点多了,每天都在变,朝令夕改,摩擦增多,冲突频繁,搞得人们无处适从。
王清江不这么认为,他的态度很明朗,一篇讲话稿,如果没有新观点,就谈不上新意,就是老生常谈,就是剩饭炒三遍狗都不闻。
在地委办公室,最好的工作就是给书记当秘书,工作潇洒进步快;其次是当秘书科长,管吃管喝管坐骑;最没有人愿意干的是周好风这份差事,给领导写讲话稿,讲得好是领导的,讲得不好是他们秀才写的。当然,这份差事是光荣和自豪的差事,不是一般人能够干的,必须有一定的文字功底。地委办公室的干部,“五大员”出身的占多数。这些人参加工作就在办公室“服役”,十六七岁就开始干“打字员、通讯员、驾驶员、机要员、话务员”工作,年龄不大,资格老,精通办公室的工作。文字人才基本是从外单位选调。周好风是大学本科毕业,舞文弄墨是他的强项。
他是宋尺杰要来的。二十年前,他和宋尺杰都在搞团委工作,两人关系很好。他在县团委工作,宋尺杰在地区农机厂任团支书。两人的感情是在上省团校时建立起来的,毕业后两人经常来往。宋尺杰比他有运气,团校毕业后借调到地委组织部搞调研。搞文字工作,宋尺杰是门外汉。怎么办?调查结束后写不出调查报告,宋尺杰想到了周好风。周好风很讲义气,是朋友就帮忙。他连夜赶到地委组织部。一夜没合眼,完成了8000字的调查报告。组织部长看完宋尺杰递来的报告后,非常高兴,写得不错,有思想,有观点。随后又安排宋尺杰一个调研任务。这一次带有考察意义。成败在此一举。宋尺杰还是想到周好风,同样是由他来完成。这样,宋尺杰不仅留在组织部,而且成了部长的乘龙快婿,后来又当了地委领导。
谁会知道他这个幕后英雄?好在宋尺杰还记得他,当上地委秘书长后就把他调到地委办公室,算是知恩图报。全家随他调到聪江,妻子黄间安排在《聪江日报》任编辑、记者。妻子是他大学同学,也是学中文的,搞编辑、记者算是找对了行。
周好风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珍惜每一次机会,很希望在这个位置上有所作为。机会有时是机遇,能经常与书记接触就是机遇,也叫优势;优势在知字,“知人善用”的前提就是知,知道你才能用你。离开这个位置,仕途就是未知数。
他现在的职务是正科。在这个位置上已干了三年,离副县级只差一步之遥。不要小看这一点点,越过这一点就可以坐小车,就可以报销电话费。隔一点就是一点。因而,不吃不喝也要把讲话稿写好。
黄间找到办公室,她是兴师问罪来的。见面就责问:“昨晚干什么去了?”他还能干什么?晚上不在家,一定在办公室加班;此外,他干不了其他坏事。
“你说呢?”他反问妻子。
“你……”妻子气得说不出话来。
他不会安慰妻子,也没有时间解释。要是平时,他还会同妻子理论几句。今天不行,时间不允许,必须赶在王清江上班之前把稿子递上,不然不好找王清江。
他把妻子晾在一边,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直奔王清江家。一位红毛青年堵在门口,问他:“你找谁?”
估计是王书记的儿子,周好风忙说:“我找你爸爸。”
“不在。”砰的一声,门关上了。
周好风忙在门外解释,说自己是地委办公室的干部。小伙子仗着父亲是一把手,不开门就是不开门,还在乎谁?
王清江又到宾馆办公去了。
周好风只得打道回府。到了办公室,他打王清江秘书杨南可的手机。这时候王清江不会出远门,经济工作会明天就开幕。
杨南可告诉他王清江出差了。
怎么办?
急有什么用?王清江会主动找他。王清江不会不要稿子。
杨南可在骗他。当然,他想象不到杨南可会骗人。他对杨南可有几分好感,认为同是文化人,彼此相互信任。他错了,杨南可只忠于王清江。
半个小时后,杨南可出现在周好风面前。杨南可亲自登门拿稿,少见。周好风想跟他套近乎,怎奈杨南可没有把他放在眼里。杨南可有资格不把他放在眼里。在杨南可眼里,周好风不算文化人,写讲话稿没有发表文章算什么文化人?杨南可在聪江是位响当当的人物,自费出了两本书。这可是件了不得的事。在聪江,能出书的人凤毛麟角。加之他还有地委办公室副主任这顶乌纱帽罩在头上,既有职务又有成果,可以目空一切。就是有些人不买他的账,认为他那两本书谈不上是文艺作品。
是孤芳自赏还是遭人嫉妒?
杨南可刚离开,宋尺杰找上门来。带来了新任务,王清江在经济工作会上的闭幕词也由他捉刀。写就写,生命不止,写作不息。有的人生来就是老虎命,到哪里都吃肉;有的人生来就是狗命,到哪里都吃屎。他是狗命,必须一篇接一篇地写。现在他最担心的是王清江的讲话稿,不知王清江是否满意。
“周科长,全区经济工作会议的材料都送到印刷厂了。上午可以印完,不知王书记的讲话何时才能出来?”他的助手、副科长胡为中过来问他。
周好风没有勇气打电话询问。
他没有心思写闭幕词,烦躁不安地等待着。
结果出来了:“基本可以。王清江。”七个大字赫然出现在讲话稿的封面上。
周好风如释重负。
2
全区经济工作会议开到了乡镇一级。参加会议的人员是一支庞大的队伍。聪江政界的精英都来了,有地委、行署领导,有军分区、人大、政协主要领导,有地直各部办委局主要负责人,有县市党政一把手和分管工业、农业副书记或副县市长,有各乡镇办场党政主要负责人。
袁凉林笑逐颜开。每逢喜事精神爽,有喜事自然高兴。开会就是他们的喜事,是宾馆的节日,他和宾馆的员工最盼这个会议召开。这年头都有盼头,大人盼栽田,小伢盼过年,他们盼开会。开会就有钱,开会就来钱。开这样的会,宾馆总能捞一笔,数额不菲。不是每次会都能赚钱,有些会还要倒贴。能赚钱、赚大钱的只有两个会,一是经济工作会,另一个是三级干部会。不仅宾馆盼这两个会,就是讨债的也盼这两个会。只有会开过后才能讨到钱。哪一年不开会或只开一个会,宾馆的日子就不好过,就要拖欠员工工资,欠债难以摆平,宾馆无宁日。
大的接待任务,袁凉林都要出山,这是原则问题。原则问题把握不住还能当领导?这次会议有500多号人。不要认为都是领导干部思想觉悟高,好招呼。恰恰相反,这些人见多识广,不容易招呼。人多嘴杂,众口难调。接待工作是一项烦琐的工作,做到个个满意是件难事。但是,没听到袁凉林叫难。多年的接待实践使他练就了一套纵横捭阖、左右逢源的本领。只要是重大活动,只要是他指挥,保证三下五除二就把大家调理得服服帖帖。
晚上没有安排活动。不安排并不等于没有活动,自由活动是最好的活动。相互可以串门,交流联络感情。最忙的人是县委书记,前来拜访的乡镇书记、乡镇长走了一拨又来一拨。机会难得,这也是抢抓机遇。等接见完毕,时间不早了。县委书记表面上客客气气,内心里焦急万分。他也是人,也要去看望他的上司。
王清江家与过年一样热闹,人来人往、络绎不绝。韦旺家也不逊色,但绝对不能与王清江家媲美。一把手毕竟是一把手。
闹到半夜也该休息了。
宾馆出现暂时的宁静。有人敲门,确切地说,是一群人分头在敲。不是别人,是宋尺杰带领地委办公室一班人来收文件。文件出错,要回收,要重印。怎么会出错?大家心里蒙上了一层雾团。
有人猜测出了大事。
不错,是出了大事。
周好风是一般干部中最先知道出了大事的人。不是消息灵通,而是工作关系。宋尺杰通知他,韦旺的报告要重印。他蒙了,以为错在他身上。领导的报告在印刷之前,他是校了又校,基本没有错别字。怎么有错呢?原来是名字错了,责任不在他身上。
又是一场虚惊。不能怪他神经过敏,他实在是经不起吓。
推开办公室的大门,周好风才知道下了一场好大的雨。回家的路已被雨水淹没,又只能在办公室将就一夜。
雨珠拍打着窗户上的玻璃,答答乱叫,叫得人心烦。周好风无法入眠。他有个习惯,12点过后就睡不着。干脆看书。办公室的书都是政治书和业务书,不知看了多少遍,索然无味。雨没有停的意思。他打开窗户,让冷空气吹醒发涨的脑子。好舒服。借着月光,他发现积水越涨越快。聪江这个地方,只要连下三天雨,低洼的地方就装满了水;连出三日太阳,低洼地方的水就蒸发掉。所以,聪江每年不是防汛就是抗旱。
积水在上涨。上涨的速度与雨水的速度不成正比。有外来因素?不好了,肯定是皑川水库决口了。周好风立即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赶紧打电话到防汛指挥部。没人接。
怎么办?周好风再打电话到聪江市,还是没人接。时间不等人。情况紧急,必须越级上报。无奈之下,他把电话打进王清江家。好一阵才有人听电话,是王清江。“喂!什么事?”王清江在电话里严厉地询问,他怕又是恶作剧。
“我是地委办公室周好风,皑川水库可能决口了,街上有很多积水……”
没等他把话讲完,王清江不耐烦起来,说:“我知道。”
周好风愣在电话旁,像木头人。
这一次,他真的累了,倒下便睡着了。
王清江怎么也睡不着。这是老年人的通病,醒了就无睡意。他怪周好风打扰了他的好梦。
皑川水库怎么会决口呢?是放水,是开了溢洪闸。水库溢洪减压是他的决策。
昨日上午,他到皑川水库检查防汛工作。聪江市委书记雷悠帘请示,皑川水库蓄水量已到设置的最高洪水水位105米,能否启用溢洪道泄水减压,缓解大坝的承受压力。皑川水库是座蓄水灌溉抗旱多功能水库,常年必须保持一定的水位,蓄水量要控制在6500万立方米。只有这样,才能妥善处理防洪与兴利的关系。最近一段时间,阴雨连绵,水位急剧上涨。水位每升高一米,库容便增加400万立方米。据气象台预报,聪江地区近期内有一场中到大雨,如果不及时开闸泄水,皑川水库大坝将有倒塌的危险。绝对不是危言耸听,是专家建言,雷悠帘只不过是传声筒。
听了雷悠帘的汇报,王清江果断决定:“从现在起,开启溢洪道,按十九个流量泄洪。”
雨越下越大,王清江再也无法入眠。除了雨声扰人外,兴奋也起了作用。临睡前,他接到省委办公厅的电话,明天省委副书记、省委组织部部长一行六人到聪江,请他及地委委员、行署副专员在家等候,省委有重要精神传达。什么重要精神?对方称不知道。他把电话打到孟达山家,电话那头传来振奋人心的消息。没想到这么快就遂了他的心愿。怎能不叫人高兴?好不容易入眠,却被周好风吵醒。
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起床看电视。这是他治失眠的特有习惯,不到五分钟就睡着了。蒙眬中,他被周围的噪声吵醒,很是热闹,不是一处在闹,而是全城在闹。发生了什么事?王清江推开窗户,眼前是泽国水乡。他急忙下一楼。他家一楼等于是二楼,地下室其实是一楼。很危险,如果不是地势高,水肯定要漫进他家客厅,电视机、冰箱都得浸泡在水中。
这会儿,全城一、二楼的居民都在抢运家具电器。已经来不及,搬运的东西只能往楼梯间转移;楼梯间空间狭窄,还得站人……
王清江急忙打电话到防汛办公室,命令立即关闭皑川水库泄洪闸。一连打了七八个电话,拐了十几道弯,才把指令传出去。
天亮了。王清江被武警支队的冲锋舟接到水利局防汛抗旱指挥中心大楼。韦旺先期到达。他们一行登上指挥中心楼顶。聪江市区已变成“威尼斯水城”。王清江沉默不语。他们好似站在湖中的小岛上,眼前偶尔出现一叶小舟。
先急后缓。王清江最着急的不是救灾。他充分相信人民群众的自救能力。他最着急的是省委副书记和省委组织部部长一行上午就要到聪江。眼前乱糟糟的,如何接待?
“积水何时退去?”现在他最关心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