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拉是公认的自然主义领袖，自然主义理论的创立者。自然主义的形成以《卢贡一马卡尔家族》的创作开始形成规模和以《实验小说》（1880）、《自然主义小说》（1881）这两部论文集的问世作为标志。在此之前，左拉摸索了20年左右，经历了一个曲折的演变过程。毫无疑问，了解左拉的文艺思想的嬗变和所受影响，对于理解他的全部创作和理论，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本文欲提供一些事实材料，理清左拉成为自然主义大师的发展轨迹。
一、从浪漫主义转向现实主义的过程
左拉在中学时期接触到雨果、缪塞、拉马丁的诗作，出于穷困生活和令人窒息的环境压抑，他想逃避到想象和理想的世界中去，促成了他对浪漫主义的信奉，这种倾向一直延续到迁居巴黎（1858）之后。他还写作浪漫派风格的诗歌。他说：“我把眼睛从粪堆（按：指丑恶现实）转丌，投到玫瑰上”，“我只在幻想中去爱”；他认为文学可以远离科学而生存。总之，他是浪漫派的忠实信徒。
从60年代开始，他的思想起了变化。他感到“我们的世纪是一个过渡的世纪”，“我们时代的特点是……科学的活动，商业、艺术和到处的活动：铁路、用于电报的电、开动轮船的蒸气、升上天空的气球”。他指出，来到巴黎的年轻人很快会坚信共和思想。对现实保持清醒的认识，使他开始摆脱浪漫情调。
1862年3月1日他进入阿舍特书店，直至1866年1月31日离开，这四年工作对左拉起到十分有益的影响。阿舍特书店是反教会和言论自由的中心，实证主义的大本营，所出版的科普著作、字典、年鉴，扩展了人们的眼界，进行了“对人的广泛调查”，左拉都是先睹为快，这些阅读确定了他的社会政治思想。他因工作关系，结识了泰纳等批评家和作家，了解到当时的文学状况，提高了他的文学修养。这是他的社会大学。
值得一提的是左拉写作通俗小说《马赛的秘密》（1864）的意外收。二这部左拉自称的“低级产品”是应报纸之约而写的，社会给左拉提供历史素材，左拉有可能搜集马赛和埃克斯两地的法院档案材料，抄录近五十年来大案的文件。正当他对科学的兴趣觉醒和即将进行对人的生理学探索之际，人们为他提供了下层社会、社会弊端和隐蔽的罪行的准确材料宝库，他从中找到了一个城市资产阶级丰要家族的渊源，并通过儿代人，跟踪他们的家史，由此看到外省党派斗争，证实了重大政治事件在家庭内部的反响。这是《卢贡一马卡尔家族》前几卷的素材。
1864年8月18日左拉给瓦拉布雷格的长信，全面阐述了他的文学观点，表明他已彻底抛弃了浪漫主义，转向现实主义。左拉把创作方法比作屏幕，认为古典屏幕、浪漫主义屏幕和现实主义屏幕是迄今为止的三大创作方法，他描绘了它们的特点，指出“古典屏幕是一个能增大的玻璃体，它扩张线条，阻挡颜色通过”，“浪漫主义屏幕是一个折射力很强的棱镜，它能击碎·切光线，变幻成耀人眼目的光闪闪的幽灵，”“现实主义屏幕作为当代艺术中最后产生的一种，是一块完整的玻璃，十分透明而不太清晰，映出一块屏幕尽可能忠实地反映出来的影像”。左拉在分析了这三种屏幕的得失之后，明确地说：“我的全部好感是在现实主义屏幕方面；它满足我陈述的理由，我感到在现实主义屏幕中有坚实和真实的无限的美。我完全接受它的创作方法，即非常坦率地面对自然，把自然整体还原出来，毫无剔除”。毫无疑义，左拉在1864年已完全转向现实主义，他向自然主义迈出了具有决定性的……步。
二、批评家、作家对左拉的影响
左拉在形成自然主义理论的过程中，接受过多方面的影响，从哲学和文学理沦方面来说，他接受了孔德的实证主义和泰纳、圣伯夫的实证主义文学批评脱点；从小说创作方面来说，他接受了龚古尔兄弟、福楼拜、巴尔扎克、司汤达等作家的写作方法。本文大体按照时间顺序，逐一阐明这些批评家和作家对左拉的影响。
左拉最早受到影响的是龚占尔兄弟。1865年2月24日，左拉撰文赞赏龚古尔兄弟的《翟米尼·拉赛特》。文中，左拉确定了新文学的特征：描写人的气质，探求“充分的人性”，毫不“遮盖人的尸体”。这种观点是他在儿个月来的通信中不断提到过的，既是他对龚古尔兄弟创作的概括，也是他遵循的目标。这时他在写作《黛蕾丝·拉甘》，左拉在这部小说的再版序中指出：“我想研究气质而不是性格……但愿读者仔细阅读小说，于是会看到每一章都是一个有趣的生理病例研究。”生理病例正是龚古尔兄弟的小说中着力描绘的内容，这就证明了《黛蕾丝·拉汁》与龚古尔兄弟的渊源关系。难怪爱德蒙·龚古尔后来直占不讳地指出左拉在步他的后尘，另外，左拉有一个重要观点：搜集并描绘“人的材料”，这个词来自《少女艾尔莎》的序青，可见左拉从龚古尔兄弟的创作和理论中都汲取了养料。
在《黛蕾丝……拉甘》中，左拉力图通过环境和时代去研究人物：“研究气质和机体在环境及时势的压力下的深刻变化，”从中可以看出泰纳“种族、时代、环境”三要素的影响，泰纳是实证主义批评家，而实证主义的创始人是奥古斯特·孔德，左拉直接或间接受到孔德的影响。孔德力图将哲学融化于自然科学中，强调艺术要探索人，认为个人的社会性被宦布为是生理条件所决定的东西，主张以关于人的病理状态的理论作为道德研究的基础；关于艺术虚构，孔德认为应当服从现实，否则形象就会显得薄弱或模糊。孔德指出，实证哲学认为人类不可能探索宇宙的起源和目的，因而不必去探求各种现象的内在原因，即所谓始因或目的因。克洛德·贝尔纳在《实验医学导论》（1865）中照搬民孔德的一些观点，而左拉又原封不动地放进自己的自然主义理沦中。例如，他在《实验小说》一文里指出：“当然，我在这里说的是事物的‘怎样’，而不是‘为什么’。对一个做实验的学者来说，他力图还原的理想，即不确定性，永远只在‘怎样’之中。他把另一个理想，即‘为什么’的理想留给哲学家去做，他对于有朝一日确定这种理想是绝望了。我相信，实验小说家如果不想陷入诗人和哲学家的疯狂行动中，就同样不应去关注这个未知数。”左拉关于艺术虚构的观点也多少受到孔德的影响，他在《论小说》中认为“必须在打乱事实的故事家和从事实出发的自然丰义小说家的想象之间作一深入的区分”，即是一例。此外，人们也注意到孔德将人文科学与自然科学相糅合、重视生理和病理对左拉的影响。
圣伯夫作为实证主义批评家，对左拉有不少影响，左拉于1867年2月9口著文赞赏圣伯夫的“解剖学方法”，由此得出文学应直率和大胆地研究人的心灵，心理应服从于生理研究。左拉在《沦小说》中称赞“圣伯夫属于最早明白通过人解释作品的必要性的批评家之一。他将作家重新放到生活环境中，研究作家的家庭、生平、趣味，一句话，将一页作品看成各种各样因素的产物。”左拉所赞赏圣伯夫的，正是他自己身体力行的……
泰纳对左拉的影响更大、更直接。左拉早在1864年已卜分尊敬泰纳；泰纳发表论司汤达的论文后，左拉“急于吃完饭，为了阅读司汤达的作品。”在1864年8月18日的一封信中，他已谈及泰纳提出种族、环境、时代这“一·三大影响”的观点，说明左拉仔细读过《（英图文学史）导论》。1866年11月他称赞这部文学史为“科学和博学的真正纪念碑”同年12月10日他在信中宣称自己“广泛运用了泰纳的方法”……在《论小说》中，左拉写道：“他把批评变成一门科学。他将圣伯夫运用得很高明的方法变为法则。”他称赞泰纳在评论巴尔扎克之前搜集尽可能多的材料，直至“绝对掌握住巴尔扎克，了解作家最隐秘的内心思想，如同解剖学家掌握他刚解剖过的躯体。”左拉认为这也是小说家应该运用的方法，要掌握人物的性格、习惯和种种细节。总的来说，泰纳引导左拉去认识巴尔扎克和司汤达，这是左拉转向现实主义的基础，对左拉的创作转变具有决定性意义；其次，通过泰纳，左拉接受了实证主义，对科学成就产牛浓厚兴趣。
应该说，巴尔扎克、司汤达和福楼拜的现实主义创作对左拉的影响是深远的，起主导作用的。他们的创作方法构成了左拉创作方法的核心，远胜过，也早干贝尔纳的实验医学和吕卡斯医生的遗传理论的影响。因此，有必要理清这三位小说家同左拉创作思想上的联系。
左拉在1864年就开始看巴尔扎克的作品，当然这是受到泰纳的启发。他在1867年5月29日给瓦拉布雷格的信中说：“你看过巴尔扎克的全部作品吗？多么了不起的人物啊！眼下我正在重读巴尔扎克的作品。他压倒了整个世纪。维克多·雨果和其他作家——对我来说在他面前便隐去了。我在考虑写一部关于巴尔扎克的作品，一篇有分量的研究，一种真实的小说。”自此以后，左拉在信中频繁地提到巴尔扎克，寅称“我们的史诗是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1869年莱维出版社印行了巴尔扎克的全集，共24卷，左拉三次撰文介绍，指出巴尔扎克是个“通灵者”，预见到“政变的角逐”（按：指拿破仑第三发动的政变），“大革命不仅把巴尔扎克变成了一个不自觉的民主派，还把他造就成一个通灵者，一个明天的预言家。”1876年底巴尔扎克的书信集出版，左拉写长文加以介绍。在左拉看来，巴尔扎克占据着“我们的自然主义小说之父的光荣位置”，他是“自然主义小说的创建者”，“他创建了现代小说”，“他敢于使按照他面前展示的社会图景来描画的整个社会活现在他广阔的壁画中”，由他所决定的文学运动“肯定将是二十世纪的文学运动。人们将沿着他开创的道路前进。”左拉给了巴尔扎克最高的荣誉和评价。1870年5月13日，他著文提出：“他的作品，如今是民主的作品，是革命思想的威力最光辉的明证之一”。巴尔扎克是左拉在创作上的导师，《人间喜剧》启迪了《卢贡一马卡尔家族》的构想：以一整套互有联系的小说来反映一个历史时期的社会生活，其中，互有联系、重复出现的人物作为沟通、联结各部小说的纽带是重要方法之一。巴尔扎克以现实主义的笔触去描绘社会各阶层及其人物，善于表现金钱的作用和两大阶级的斗争。这些都为左拉所继承，从而使《卢贡一马卡尔家族》成为《人间喜剧》之后又一文学丰碑。但左拉并不完全模仿巴尔扎克，因为他意识到完全模仿是没出息的。他描绘的领域较之巴尔扎克更广，例如表现矿工的罢工、交易所金融寡头的斗争，等等。然而，这也是遵循巴尔扎克反映一个时代的创作主旨而获得的成果，既是发展，也是继承传统。
左拉开始读司汤达的作品也是在1864年。他于1880年5月写出评论司汤达的长篇文章。左拉认为正是由于司汤达，“我们才能超越浪漫派，与法兰西的古老天才联接起来。”左拉十分赞赏司汤达的心理描写和暴露社会黑暗面的大无畏精神。他把司汤达也看作自然主义小说之父。在这里，左拉把自然主义与现实主义等同起来，表明他的自然主义与巴尔扎克和司汤达的创作方法在主要方面是一脉相通的。
福楼拜比左拉要早一代人，自然是左拉的前辈。左拉在1866年已在文章中多次论及福楼拜，称《包法利夫人》为“其正的历史”，赞美他的分析才能，说他“是一个化学家……他只乐于分析精神和肉体，以及解释气质和环境的作用”。左拉第一次见到福楼拜后有过记叙，认为福楼拜是“本世纪的先驱，我们现代世界的画家和哲学家”。1875年底，左拉写出《福楼拜及其作品》。这篇文章十分重要，因为它以福楼拜的创作为标准去确定什么是自然主义小说。左拉提出了自然主义小说家应遵循的三个法则：1。自然主义小说以《包法利夫人》为典范，是“生活的准确再现和杜绝一切浪漫因素”；2。“消灭英雄”，“所谓英雄，我的意思是指无限夸大的人物，变成巨人的木偶……作家要写生活的口常平庸，”作品的美“在于人的材料无可争辩的真实，在于一切细节自有位置的绘画的绝对真实”；3。“自然主义小说家要力求完全消失在他的叙述的情节后面，他是惨剧的不露面的导演……（其中）找不到结论、道德教训和任何从事实得出的教益……作家不是道德家，而是一个解剖学家，他只限于说出他在人的尸体中找到的东西”。左拉总结出来的这‘条法则，确实是从福楼拜的创作和观点中撷取的，尽管多少加上了他的发挥，不论怎样，自然主义所反对的浪漫派的夸大描写，所主张的描写平凡生活，反映真实，具有客观性，这些都是福楼拜首先提出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福楼拜才应当受之无愧地被称作自然主义小说之父。
法国一些重要批评家和作家对左拉的影响，总括起来，起到如下的作用：其一、自然主义的哲学基础乃是实证主义，在文学与现实、文学与虚构等重大问题上，自然主义都师承实证主义的观点？其二、自然丰义的基本创作方法沿袭了十九世纪前期和中期的法国现实主义，存写真实（暴露社会黑暗面）、客观性、注重心理描写等方面，仍恪守现实主义大师的见解，其三、甚至在形式方面，自然主义也模仿十九世纪前期的现实丰义文学，《卢贡一马卡尔家族》与《人间喜剧》在结构、意图、表现方法等方面都十分相似。由此可以看出，自然主义是现实主义的延续，或者说，是现实主义在新时期的变种。
三、自然科学家对左拉的影响
但是，自然主义毕竟不是原来的现实主义，其中一个重要的事实足，左拉受到当时的自然科学家吕卡斯、克洛德·贝尔纳等的影响，在自然主义中加进了一些科学家的个别观点？自然主义是十九世纪前期和中期的现实主义与这些科学家的观点的混合。当然，混合的比例不是对等的。
在开始构思《卢贡一马卡尔家族》时，左拉从“科学的传播，丰富了文学的正确分析的气息”这一观点出发，仔细阅读了沙尔·勒图尔诺的《激情生理学》和吕卡斯医生的《自然遗传论》，并作了详细的摘录和每节概述，后来义整理成笔记的概述。这两部著作，尤其是后一部对左拉的创作产生了重大影响。这些阅读笔记是在1868至1869年完成的。可以看到，他读书相当认真，能抓住书中的丰要思想，笔记的概述条分缕析，表达得十分清楚。显然，他是把这两部著作当作教科书或权威著作来对待的。本文着重介绍左拉对吕卡斯的《自然遗传论》一书的摘录情况。
在导论部分，左拉注意到的部分是“自然遗传在健康和神经系统疾病的状态中哲学的和生理学的专论”，牵涉到“头等重要的法则，如世代相传的理论，性的决定原因，人的本性产生的变化和神经系统疾病、精神病的各种形式。”吕卡斯认为，人是大自然的缩影，研究人就是研究自然，在社会方面，遗传牵涉到所有制，政治方面牵涉到主权，世俗方面牵涉到财产。遗传是法则、力量、事实。遗传分先天和后天两种。生育具有先天性，但个体存在独特性和个性，所以兄弟有不同；在罗马，最美的妓女来自人民。有的人血中有老虎和猛兽的脾性，他们的犯罪是无辜的。聪明的父母能生出白痴。遗传可表现在外部相似或内部相似——头脑、神经系统，由血、胆汁、神经、淋巴质传导。一个家族成员的过失可影响整个家族。酗酒的遗传：导致发疯——性冲动的遗传，女性会早熟。犯罪也会遗传，如偷窃、杀人，毫无原因地杀人，导致父杀子，或子杀父，技能、体力能遗传：父是天才，母蠢笨，孩子杰出，如歌德与女仆之子。有隔代遗传。父母的遗传有选择性，父生手，母生腿，但可能性应是多种多样的。性交时的情绪也会遗传：路易十四与哭泣的蒙泰斯庞的儿子是忧郁的。家族的疾病要互相传递，等等。
吕卡斯的遗传理沦正处于遗传学的初级发展阶段，因而有许多论点是不符合科学的；尤其是吕卡斯把一切肉体的和精神的病例都归结为与遗传有关，他虽然也提到了各家不同的说法，却往往下了过于武断的结论，左拉在《笔记概述》中已设想把这种遗传理论运用到小说创作中：“一部小说或儿部小说，其中世代相传将在有趣的病例中得到研究——肉体和精神上的先天性和遗传：家族的体质由一个人开始……——在写工人的小说中或几部小说中，产生一个漂亮的妓女。在罗马，最漂亮的妓女来自人民（别忘了要年轻漂亮）。——在一部小说中，表现出通奸中的杂交。存在一条规律，这规律指出家族一个成员的过失波及整个家族，——酗酒的父母能生出发疯的孩子。——环境、食物、气候、教育、榜样的效果。——精神疾病尤其来自母亲。——必须经过七代人才能恢复兴盛。”最后，左拉把遗传归结为四类：父母直接遗传、旁系间接遗传、返祖遗传、上几代综合影响的遗传。左拉认为还必须“找到有趣的、富有戏剧性的遗传病例”，他将遗传病例作了繁复的分类，设想一部写教士的小说（在普罗旺斯），一部写军事的小说（在意大利），一部写艺术的小说（在巴黎），一部写巴黎大拆除的小说，一部写司法的小说（在普罗旺斯），一部写工人的小说（在巴黎），一部写上流社会的小说（在巴黎），一部写商业上妻子私通的小说（在巴黎），一部写暴发户家庭父亲对子女影响的小说（在巴黎），一部写事业开端的小说（在普罗旺斯）。这是《卢贡一马卡尔家族》最初的设想。左拉的这套巨著无疑直接套用了吕卡斯的遗传理论。他认为遗传“是自然史的全部哲学所在”，所以深信不疑。
吕卡斯给左托的影响应仔细分析。一方面，左拉从中得到启发，认为能以一个家族的命运去反映社会一个历史时期的风貌，吕卡斯的遗传理论是联结两者之间的钥匙。应该说，通过一个家族的繁衍，通过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去联结整套小说，这一方法为前人所没有尝试过，具有独创性。另一方面，吕卡斯的遗传理论在许多方面不能成立，因而左拉所追求的科学性也就落空，从而损害了这套小说的真实性。
吕卡斯的遗传理论在当时并不具有权威性，左拉在深入阐述自然主义理论时已明显感到它的不足。约在1878年左右，亨利·塞阿尔向他推荐了一部著作，即克洛德·贝尔纳的《实验医学研究导论》：左拉在1875年已部分了解贝尔纳的观点。贝尔纳不仅是个医学权威，而且他的理论超越了医学领域，在哲学上也有很大影响。《实验医学研究导论》发表于1865年，在文学界颇有声誉，因此他不久进入法兰西学士院。他在法兰西学院讲课时吸引了不少社会名流来听讲，克洛德·贝尔纳可说是名噪一时。他的学说以实验方法来对抗片面的经验论和唯理论，他是个自发的唯物论者，他把自己的世界观方法论称为决定论，“决定论不是别的，就是承认随时随地都有规律”（《普通生理学教程》），即指精确决定任何现象发生的条件。他认为在研究任何实物的性质时，必须探讨实物的特性和环境，他承认自然界的客观因果性、必然性、规律性，对决定论作了唯物主义的解释。左拉出于对克洛德·贝尔纳符合科学的理论的崇仰，而决定把实验医学的理论照搬到他的自然主义理论中。在《实验小说》一文里，左拉写道：“我在这里所做的只不过是一件借鉴工作，因为实验方法已由克洛德·贝尔纳在他的《实验医学研究导论》一书中非常有力而明晰地建立起来了。这本由一位拥有绝对权威的学者所撰写的著作将作为我坚实的基础。我觉得整个问题在那部书里都已阐述清楚，所以我仅限于引证我感到必要的内容，当作无可辩驳的论据。我的工作只是对若干原文作一番辑录而已，因为我打算在所有的论点上都把克洛德·贝尔纳作为我的掩护。在大多数情况下，我只需把‘医生’两字换成‘小说家’，就可以把我的想法说清楚，并计它带有科学真理的严密性。”左拉这篇论文是这样论证的：先摘引一段贝尔纳的论述，然后加以说明，这就是他运用在小说创作中的思想，因而他给整套小说冠以“实验小说”之名，这里的实验两字，并非试验之意，而是把医学上的一些实例和理论照搬到文学创作之中，像医生解剖生物那样用文学分析的方法去解剖人的肌体、心理以及整个社会的机体。左拉在《爱情的一页》的序言中说，他把吕卡斯的遗传理论用来建立《卢贡一马卡尔家族》的家谱，而克洛德·贝尔纳的理论则是这套巨著的脊柱。这句话形象地说明了实验医学的理论对左拉小说创作的重要性。这就是用唯物主义观点去对待客观世界，探索它的动因和规律。
至此，左拉的自然主义各种来源已经齐全了。左拉并不是有了完整的理论才开始创作的，他先是有了一些初步设想，然后才产生创作一套反映第二帝国的小说的想法，再然后通过创作进一步深化自己的理论。在这同时，他不断吸收当时的一些科学成果和哲学理论，以充实自己的文学理论。因此，他的自然主义理论是相当庞杂的，只有理清它的来龙去脉，才能准确地理解它。
四、《卢贡一马卡尔家族》的设想蓝图
左拉是按照科学方法进行创作的：他总要先制订小说的详细写作大纲。这种大纲起着从理论到实践的过渡或桥梁作用，它可以使人们更深入地理解左拉的自然主义。《卢贡一马卡尔家族》的设想蓝图产生于这套小说和自然主义理论之先，它是自然主义最早的具体体现，要理解自然主义，这是不町忽略的—个方面。
从现存记录看，左拉透露要写作《卢贡一马卡尔家族》是在1868年。龚古尔兄弟于1868年12月14日在家里接待了左拉，然后在只记中作了详细记述：“他埘我们淡起他生活的困难、愿望和他需要有个出版商同他签定六年付三万法郎的合同，这样，可以保证每年他有六千法郎为他和他母亲挣到面包——并可以给他写《一个家族史》的能力，这是一部8卷本小说：因为他想写出巨著，不再写这些‘卑污、愚蠢’的文章……”这是左拉第一次向外界透露他的庞大创作计划。很可能他这时已酝酿成熟，因为他在1869年初交给出版商拉克罗瓦一份计划，他自己保存了一份计划手稿，名为《汁划。十九世纪一个家族的自然史和社会史》。这份手稿写于1869年初。另外，在1868年末和1869年初，左拉还写下了《巴尔扎克和我的区别》、《关于作品进展的总体笔记》、《关于作品性质的总体笔记》。在给拉克罗瓦的汁划中，左拉提到要写10部小说，比起他对龚占尔兄弟透露的计划多出两本。至1872年，这个计划猛增至18本。这表明他的设想不断在修改和发展。
作《关于作品进展的总体笔记》中，左拉写道：“一个处于中心的家族，至少有两个家庭）对它起作用。这个家庭发展到现代社会和各个阶级……由于遗传作用……这个家庭发生的惨剧。”左拉指出对家庭发展起作用有两个因素，一是“纯粹人的因素，生理学的因索，对一个家族及其后裔的连接和命运的科学研究”，二屉“现时代对这个家族的影响，由于时代的狂热引起的衰落，环境产生的社会和物质的作用：”左拉强调第二帝国的不良作用，认为在另一时代，这个家族就不会这样演变他进一步指出：“我的研究是对世界如实分析的普通一角、、这是将人置于社会环境，不作说教的研究。如果我的小说应有结果，这结果将是：说出人的真情实况，拆卸我们的机器，通过遗传指出秘密的动力，让人看到环境的作用。”左拉还提到要写出第二帝国的人欲横流、商业竞争和投机心理。这篇笔记画出了《卢贡一马卡尔家族》的大致蓝图，但还不够具体。
他在《关于作品性质的总体笔记》中，进一步设想如何创作每部小说和人物，关于小说，他写道：“应这样理解每部小说：先提出一个人的实例（生理学的）；写出两三个强有力的人（气质）；摆出这些强有力的人之间的斗争；然后通过他们的特殊个性的逻辑，引导人物达到结局，一个强有力的人吞并另一个或其他几个。”他认为场景不必太多，写出1215个强有力的集体就可以了。至于人物，他认为有两种：福楼拜笔下的爱玛和赞古尔兄弟笔下的翟米尼。福楼拜的分析是冷漠的，典型具有普遍性；龚卉尔兄弟不照事实去写，典型是例外的。他自己则要选取灵与肉的特殊实例。他的全部作品要形成一个整体，“最好的整体也许是唯物主义。”
在交给拉罗瓦的计划中，左拉全面而扼要地提出了自己的总设想、每部小说的写作大纲，言简意赅——这是第二帝同时期一个家族的历史：小说建立在两个想法上而：“1。研究一个家族的血缘和环境问题，一步步把这种秘密工作做下去：同父的几个孩子由于杂交和特殊的生活方式而形成不同的激情和性格。一句话，在人最激烈的惨剧中，在形成崇高美德和滔天大罪的生活深层之中去翻寻，有条不紊地翻寻，由生理学的新发现的线索女指引。”“2。研究整个第二帝国，从政变直至今日，将当代社会、罪大恶极的人和英雄都体现在典型之中，二这样通过事实和情感去描绘整个社会时代，并通过风俗和事件的千百个细节描绘这个时代。”左拉明确地给自己提出了描绘第二帝国的任务，其方法是通过一个家族的特殊演变写出时代与环境，具体说来，”小说建立在这两种研究——生理研究和社会研究——之上，因此，将研究我们整个时代的人。一方面，我要指出隐秘的动力和使人这个傀儡活动的牵引线；另一方面，我要叙述这个傀儡的各种事实和故事。心灵和头脑暴露无遗……”可以看出，左拉的努力是多方面的，他在进行对人的研究时，生理或遗传的因素往往同社会因素结合在一起，甚至让位于后一种因素，因为他要指出：“隐秘的动力”，人的行动的“牵引线”，以哪一种特殊方式活动，等等，这种丰富的内容是左拉能取得成功的根本原因。左拉的雄心是值得赞赏的，他宣称这套小说是对“现代资产阶级的研究”，同时又要描绘人民，他所做的工作，“恰如巴尔扎克对路易一菲利普时代所描写的”。为此，10部小说就是10个不同的环境，一部写青年生活，一部写疯狂的投机活动，一部写政界，一部以宗教狂热为背景，一部写军界，一部写工人，一部以工人女儿为风月场中的主角，一部写艺术界，一部写司法界等。左拉力图写尽最有代表性的场景，从而写出一部形象的历史。
从这个蓝图来看，左拉已经成竹在胸，考虑得相当周密。他不但提出了如何构想这部巨著，而且阐明了自然主义的一些基本观点：要真实地再现一个时代；注意描写风俗细节；塑造不同类型的善良和邪恶的人物；将人作为环境与遗传的产物，写出一个完整的人；将家族看成人类本身最内在的一个单位，以这个家族的兴衰去象征整个民族的演变；注意群体的描绘，以反映某个阶级的思想、情绪、生活状况以及在社会中的作用。因此，左拉所写的这几份计划和笔记，是他所受各种影响的综合结晶，人们能从中窥探到他的理论和创作的一些奥秘。
综上所述，左拉的自然主义来源是多方面的，既受到十九世纪前期和中期现实主义写真实的影响，也受到福楼拜客观描写和龚古尔兄弟研究生理病例的影响；既受到当时不成熟的遗传理论的影响，也受到唯物丰义的实验医学理论的影响，呈现出较为错综复杂的情况，需要仔细地研究和分析，不能笼而统之地斥之为反动没落的流派，又不能全部加以肯定，以往有论者将自然主义说成反现实丰义，认为自然主义作家对现实采取照相式的反映方法，不能写出现实的本质，这种论断是不符合实际情况的，因为持这种论点的人没有看到自然主义与现实主义密不可分的关系，只顾一点，不及其余；但是，如果要为自然主义“彻底翻案”，认为自然主义与现实主义没有什么区别，忽略了它所受的假科学的遗传论等影响，那又未免矫枉过正，走到另一个极端。只有看到自然主义的各种渊源并看到这些渊源的表现之后，才能给予自然主义以正确评价。
上述各点我们只是罗列了各种影响，并没有分析这些影响的大小。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但影响的大致比例还是可以确定的：相对而言，现实主义大师们和实证主义批评家（他们是现实主义的支持者）的影响要大得多，他们的理论和见解组成了自然主义的核心部分，例如写真实论就是自然主义的核心理论。至于龚古尔兄弟所注重的研究生理病例，它具有开拓人的精神心理分析这好的一面，在某种程度上，这种研究有助于过渡到二十世纪对人的内宇宙的开掘。所以，这种研究可看作司汤达擅长的心理描写的延续和深化，这里存在着现实主义的发展印迹。同时也应看到，这种研究又导致左拉对病理现象的关注，使他趋向于接受吕卡斯的遗传理论，这是消极的一面。对于这种遗传理论，上文已指出有好坏两种不同影响，但平心而论，坏影响要更大一些，这是毋庸讳言的，冈为在《卢贡一马卡尔家族》中出现的遗传现象几乎都缺乏科学根据。不过，左拉对自然科学理论的兴趣并非都导致不良后果，克洛德·贝尔纳的实验医学理论给他提供了正确认识世界的方法论，并使他在深受吕卡斯遗传论影响的同时，又自觉地去描写环境对人的重要作用，不同程度地挽回这些假科学的错误造成的消极影响。
本文并未涉及自然主义理论本身，这需要另外撰文分析；至于这一理论如何在创作中体现，这义是另外一个问题，但都与本文无关了。
《上海师大学报》，1989年第3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