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通突如其来的电话,结束提前结束了他们的行程。
齐飞出事了。据说,是在沙漠中执行任务时候遭遇黑沙暴,一行九人,全部下落不明。
穿着半干的衣裤,匆匆套上湿冷的鞋袜,他们收拾好东西,坐三轮车从海边返回小镇,接着又坐长途大巴回滨海市。
一路上,齐放再没说一句话,任婷婷也不敢开口。她见他盯着窗外看,双手放在腿上,紧紧握成拳,捏得指节都发白了。她不由自主地去握住他的手,一点一点掰开他快掐进肉里的手指。齐放没有回头,依然看着窗外,紧紧抿着嘴唇。或许,她也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可一直到了下车,她却是一句话也没能说出来。
“我直接去机场,这包……”
齐放说着,从大背包里取出了一个小的旅行包挂在身上。
“能先放你这儿么?”
任婷婷点头,她试了试,虽然很重,也不知里面装了什么,但她勉强还能背得动。
“我跟你去机场吧?”
她试探着问,但他果断摇头,抬手拦下迎面开来的出租车。拉开车门的片刻,他的动作顿了顿,扭头看了她一眼。
任婷婷咬着嘴唇没有说话。他朝她点头,随后钻进车内关上了车门。车子启动,从她身边开走。
“有消息了告诉我!”
任婷婷追着车跑了几步,但碍于背上背着那巨大的橘黄色登山包,她根本就跑不动,也不知道自己的话齐放有没有听见。
回到宿舍是下午五点多。宿舍里没有人,任婷婷洗了个澡换上干衣裳。她看见放在床边的那个橘黄色登山包,思索片刻,打开来。发现里面装了两个崭新的单人帐篷、睡袋还有防潮垫。
她愣愣地盯着这些东西,想起齐放跟医院里那小医生挤眉弄眼,这些东西,八成是那医生帮他买的。原来他是想带她露营啊……
想想齐飞,也不知他如今的处境究竟如何。她还记得那天在医院的电梯口,秦玉叮嘱他凡事小心,他还笑着答应。任婷婷总觉得,他不会有事的。这怎么可能呀?老天不至于这么对待这两兄弟吧?一个伤刚好?一个立刻出事?不,不,不可能的,一定不会。
那两天,任婷婷的手机一刻也没有关过机,每天都充足了电。偶尔会在半夜神经质的一下子坐起来,觉得手机响了。但拿起来一看,没有任何短信提示,也没有未接电话。直到春节来临,她乘机回林城,这电话还是一直没响过。她越来越担心,在年三十的前夜,终于忍不住打过去,但语音提示用户不在服务区。她不死心,一次又一次的拨打,几乎每隔2个钟头就要打一次。可等待她的永远都是移动秘书那甜美动人的声音。
为什么老不在服务区呢?只有一个可能。齐放他也进沙漠里去了。
除夕夜,屋外的爆竹声一阵高过一阵。在舅妈家吃罢年夜饭,任婷婷坐在沙发上,一家人照例饭后麻将。任婷婷的老妈、舅妈跟表嫂等人没上桌子,索性开了卡拉OK唱歌。
“满腔热血唱出青春无悔,望穿天涯不知战友何时回,你是谁?谁了谁?我的战友你何时回!你是谁?为了谁?我的兄弟姐妹不流泪……”
祖海的《为了谁》从任婷婷老妈的嘴里唱出来,那完全就是魔音灌耳。她妈那憋着气的尖锐嗓音让正在打麻将的男人们与年轻一辈纷纷摇头悲鸣。可正唱得起劲的本人还一点也不在意。
一曲唱毕,她舅妈还鼓掌说唱得好。接着俩人又开始合唱******的《英雄》。
唱得正开心的老妈跟舅妈二人,完全没发现坐在一旁的任婷婷盯着字幕发呆,眼眶逐渐湿润起来。
“都说英雄不随波逐流,怎知他也不堪风雨骤。都说英雄,他永远不朽,怎知道人间愁,他也有。想走的时候不能走,想留的时候不能留……”
那歌声分明难听死了,换做往常,任婷婷必然跟关海飞他们一样一边笑一边嚷嚷,然后捂着耳朵大叫“不要摧残我们了”。可今天,听着这些所谓的革命歌曲,脑子里却控制不住的闪过一幕又一幕。
一会儿是沙井车站的金毛飞,一会儿是通往沙滩小路上的齐放。一会儿是去年酒吧里被误当作齐放的齐飞,一会儿是滨海机场那个淡淡微笑着沉默不语的人。接着又是海边笑呵呵跟她闹的那个混蛋,他把下巴搁她肩膀上、亲她的嘴、帮她烤衣服……在大多数时候,他都占着优势,天不怕地不怕,还专门持枪凌弱(她),可在回来路上,她看见他紧握成拳的手,指甲都快要掐进肉里,即便脸上看不出来、嘴里什么也不说,她知道,他是在害怕……
心里头泛起一阵阵酸涩,堵得她难受。任婷婷忽然站起来,捂着耳朵叫嚷。
“妈!你别唱了好不好!不要唱了,好烦!”
听到她的叫声,正在“啊呀来,啊呀来”哼着的任婷婷的老妈愣了一愣,扭头道:“叫什么啊,嘿,大过节的连唱首歌都还招着你了……”
这天,大家似乎也都看出了任婷婷情绪不佳,问她又不肯说。听见她叫嚷,麻将桌上的关海飞还在笑,说任婷婷终于被魔音刺激到崩溃了,哎,二十四五的姑娘啊,没有爱情滋润就是容易歇斯底里。他们本说笑着,扭头一看她,却纷纷愣住。
任婷婷自己也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流了满脸的眼泪。
“哎呀?怎么哭了啊?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
原本正笑闹着的亲人们见状围了上来。任婷婷不知所措,连连摇头。她推开亲人们伸来的手,说胸闷,要出去透透气。关海飞一把拉住她,正要说些什么的时候,任婷婷忽然听见自己扔在沙发上的手机响了起来,立刻扭头抓起沙发上的手机。
来电显示的是一个130开头的陌生号码,她迟疑片刻,接起电话,还没来得及开口,忽然听见电话那头传来沙沙的风声。接着,那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
“喂?任婷婷?”
没等他说完,任婷婷就抢道:“你在哪?怎么电话一直不在服务区?”
或许是听出了她声音里的焦急,他顿了一会,接着才道:
“我在沙漠里,现在是用卫星电话打给你。你听我说,我哥没事,我到和田当天就见着他了。但来不及跟你讲。有四名战友失踪了,这几天我们都在找人,刚才听他们说4号地区发现了几个人,但风太大直升机降落不了,我们现在过去看看。就是跟你说一声,别担心,还有,蛮想你。”
当时齐放并没有说,在失踪的四名战友中,就有徐一平,那个在医院里笑呵呵叫任婷婷嫂子的小伙子,为了吃她弄的菜,还一度赖在医院不肯走。在沙漠里,就算侥幸逃脱黑沙暴,四天没有补给,生存希望也渺茫。
任婷婷听着他说,连连点头。其实其他什么,她也都听不进去。最想知道的,无非是齐飞有没有事,齐放什么时候能从新疆回来。或许是因为这辈子她还是头一次接听到卫星电话,所以就觉得,这电话费可能很贵,不能多讲。于是她语速飞快、几乎不经大脑地说:
“你别光顾找别人,自己的安全最重要!你要是也丢了,我就算吸干塔克拉玛干沙漠的沙子也把你就揪出打屁股!”
她听见电话那头传来他的笑声,接着他“嗯”了一声,匆匆挂掉电话。
后来,齐放回来以后曾经讽刺她,说她像某部电影里的女主角。任婷婷听了本来还很高兴,可接着就听他说,那女主角的丈夫去前线打仗,女主角就这么跟他丈夫说“那个子弹,不长眼睛,一炮下去就打死一群,你自己,要多长个脑筋,不要傻呼呼地去冲锋陷阵,听见枪炮响,记得甩开膀子就开跑啊!”这可把任婷婷气个半死。但想象她那日说的话……确实也就是这个意思。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这通迟来的电话,让担心了四天的任婷婷松了口气。听见齐飞没事的消息,她更是喜上眉梢。
挂掉电话,任婷婷蹲在沙发边上笑了笑。过了一会儿,她猛然抬头,才发现她妈、表舅、舅妈、郭萍姐、海飞……一个个都直瞪瞪地看着她。半晌,还是关海飞最先开口。
“我说……”他歪嘴笑了笑,“这谁呀啊?刚才还哭天抢地,这一个电话就乐了,这么大魅力?”
任婷婷一愣,面上绯红。她抿了抿嘴,那表情也不知道是哭还是笑。接着她站了起来,若无其事地抹掉了脸上的眼泪。瞪了关海飞一眼道:
“谁?我男、朋、友!不行呀?”
接着她扔下一群干瞪眼的人,冲进厨房,说肚子饿了,要煮点面条下糖醋排骨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