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发现了他眼睛里不寻常的目光。她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在这个离别的当口,她知道自己不该哭泣。但她还是流下了眼泪。她收下了她的石榴珠。
“记住,无论多苦多难,都要坚强地活下去!活着,才有希望!”这是安生在告别之时,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至此,他乘坐火车,被押送去了新疆,她则南下,下放在云南西双版纳的采石场里劳动。相聚,是遥遥无期的。
她不知他将受到怎样的刑罚,她也不知道自己将会遇到怎样的人生劫难。
现在,她不过十八,安生也不过二十八,但是至此之后,他们天南海北,一直没有能够相见。
昏昏沉沉地上了闷罐子一样的或侧,到了云南的西双版纳,一下车,就和许多和她身份一样的年轻女孩一样,被送到了采石场,开始艰苦的劳动。
八年之后,最终,安生从新疆逃了出来,他扒上火车,偷偷溜回了一趟海城老家。却发现,父母因为承受的心理压力过大,已经双双辞世了。
安生便隐姓埋名,一路南下,赶到云南西双版纳,他发了疯似的寻找明珠,可是谁也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只因薛明珠被押往云南的时候,出于管理的需要,和其他人一样,她早就被管教人员换了一个类似于代号的名字,安生当然找不到她。
安生知道自己不能在云南久留,只因他是越狱逃跑的罪犯。找不到明珠,他便给自己找了一条退路。不如一路往南逃,到了云南瑞丽边境,进入越南。
安生想:只要偷渡到了越南,他就能和在马来西亚和香港的亲戚联系上了。
为了找到明珠,他首先要保证自己是自由的。
安生偷渡的很顺利,他化名阮生,在越南河内的一家中餐馆里打工。白天上班,晚上就睡在餐馆的厨房内。这样的日子过了半年后,他终于有了点钱,便搬出餐馆,租在河内郊区一个华侨的库房里。
思念明珠的心,从来没有停止过。已然是八十年代了,据他得到的消息,许多向他一样遭遇的人,已经获得平反。时局稳定,这更加坚定了安生要寻找明珠的决心。
他在租住的库房里,一次一次地给海城写信,但总是石沉大海。他开始难过地想:或许,明珠已经死了吧!
她那样一个瘦弱的身板,如何能经得起每天十二小时高密度的劳动,她即便不饿死,也会累死。
一想到,明珠有可能在二十岁时就死去了,安生的心,更是沉沉欲落。明珠是死是活,已然成了他心头一块沉甸甸的大石。
后来,远在香港和马拉西亚的亲戚,辗转联系到了他,他们给了他一大笔资金,安生搬离了库房,开始从事生意经营。他来到越南南部的西贡,买下了一些荒僻的岛屿,雇佣当地的原住民,种植水稻农田。因为安生经营有方,与人为善,所以,他在西贡开始有了一些名气。
经营赚来的钱,安生有两个用途:一是派人继续去中国寻找明珠,打探她的下落。二是将这些钱,成立一项慈善基金会,用来捐助越南家庭贫困需要帮助的人。
但是,安生耗费了大量的钱财,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过去了,薛明珠的下落一点也打听不到。
这一年,安生快六十八了,他开始相信,可能明珠真的早就死了。她本就是一名劳改犯,死了也只早早地将她往深山里一埋,如果自己真的能看到她的坟茔,恐怕土里也已成一堆白骨了。
一想到这些,往往就会令安生哀恸许久。
他不会知道,在他三十岁那年搬离了那位华侨的库房后,经过拆迁,那里渐渐地建起了一座小学校。这座学校的后面,有一间没有拆掉的废弃的库房。
一个叫做阮珍的小姑娘,出于好奇,放学之后,没有离开学校,而是走到了学校后头的这间库房。阮珍小姑娘看着这里,非常好奇,门虽然是锁着的,但因为年代过久,她只用手用力一推,门上的铜环立刻就剥落了下来,门开了,阮珍小姑娘好奇地看着这间尘封已久的房间。
房子四处,当然织满了蜘蛛网。不过阮珍小姑娘并不害怕。因为好奇战胜了恐惧之心。她只是注意到这间屋子的特别。屋子里就一张桌子,一张床。但是墙头四壁,都挂满了画像。阮珍细看了看,这画像里画的,都是同一人。
画像里,是一个年轻的女子。女子虽然单薄瘦弱、脸色苍白,但眉眼里却蓄满了满足的笑容。阮珍小姑娘又朝着桌上看了看,桌子上蒙着厚厚的灰尘,摆放的是几封寄出被退回的信件。
阮珍小姑娘好了奇,便将信件都放进书包里,蹲在库房外的一角,读了起来。阮珍就读的这所小学,开展的是越南语和中文并学的双语学校,所以十岁的阮珍,能够看懂信里的不少内容。她读着读着,心里就难过起来,她知道这是一个叫做安生的人,寄给中国恋人的情书。
阮珍小姑娘揣着信,回到家,吃过饭,就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她从抽屉里取出一张信封,将安生三十年前写的信,放进信封里,在信封的正面,歪歪扭扭地写上了他恋人的的名字“海城恋人薛明珠”收,然后第二天一大早,阮珍小姑娘,就将这封信,邮寄了出去。
这封信,就是从加拿大回国后的薛明珠,收到的这封来自越南的特别的信。
当然,安生对于这些一无所知。随着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他相信:她真的是死了。
因此,安生虽然在西贡富可敌国,但却将大部分的时间,都用在了修行辟谷上。他虔诚地相信佛教,他幻想自己这辈子修行有成,在来生能够和她相见。其实,四十年的时间过去了,他已经记不清薛明珠究竟长得什么模样了,只记得她一双胆怯晶亮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