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初春带着深秋的萧索，满地皑皑的白雪发出淡淡的盲光，又是一年春天，可今年她似乎还没从隆冬中走出，那阵阵刺骨的寒风冻得她瑟瑟发抖。
自接到太子软禁东宫的圣旨，明达当夜就从行宫启程，整整半月才回到长安，回到太极宫。那满室的宫冷发着残酷政权的味道，这个整个大唐的政治中心，因为一场无为的政变而变得萧条难堪，谁也不知道未来会是怎样，可这辉煌的东宫正如同它的主人一般暗沉下去了。
站在院子中，明达宽大的衣袂被风鼓吹的大大的，正黄色的步履踩在枯黄的落叶上，咯吱咯吱声大的惊人。整个太子宫好似无人居住，四周弥漫着靡乱的气息，许许多多的奏折一条条散落在草丛中，因为前晚的一场雨而被打湿的面目全非。明达弯下腰捡起来，擦干上面的污渍，写的正是大哥要递呈给父亲的罪己书。
洋洋洒洒一个篇幅，现已凌乱不堪，八百里急奏的印章只留下一滩红红的痕迹。
是没发出去还是发布出去？明达已无从得之。
“唉——”不是是哪里突然传来一声叹息，带着无奈和怨恨，却更多的是不甘。明达抬起头，正殿的门不知何时开了一扇，里面无一点灯光，黑洞洞一般好似能把人吸进去。
她踩着落叶走上去，推开沉重的大门，迎着风，室内的纱幔在空中乱舞：“大哥——”她喊，勉强撑起的声音一下子就卷进殿中，消失的无声无际。明达抱着奏折往前踏了一步，心底不知为何毛骨悚然。
“在这里。”停了一盏茶的时间，才听到殿内深处一个声音传出，是承乾的声音，却是有些沙哑。这时屋外的阳光些许照射进殿中，依稀能看清里面大致的构造。明达往前走了几步，又折了回来，向旁边迅速拉开用黑帘子罩着的窗户。
阳光射来，好似一下子就扫净了萎顿的气息，明达看清在榻前一个高大的黑影窝成一个圈，靠着膝盖将自己紧紧圈住，淡淡的光辉落在他身上平添了一丝脆弱。
“大哥……”明达又唤了一声，走近，她吸了一口气蹲下，将他凌散的头发别在耳后。视线逐渐被眼泪所浸润，眼前的人影变得越来越模糊：“我回来了。”
这就是她的大哥，她才刚离开一个月，事情就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她这次是捧着父亲的圣旨回来的。
短短的五个字，让承乾猛地抬头，可眼中的辛酸却蕴含了多年的痛楚，明达不忍看，一笔一划细细摸上他的眼睛，勾勒着当初那个意气风华的男人。
“咱们不要了，大哥。”明达牢牢的抓住他的手，眼泪打在他手上，承乾只觉得火辣辣的刺痛。他瞥过眼，躲开明达的触摸，却站起身快速走至镜台前停下。
挺拔的背景像六年前她看到的那抹，寂寞中隐藏着落拓，这么多年了，她才发现他身上有称心的味道，而称心亦是一样。
很多的东西好像他们都忽略了，明达下意识有些慌乱，刚要走进却听承乾低声问：“梳子有带吗。”他阖下眼眸，带着疏离感，玻璃似的眸子让人看不清他在想什么。
“带了。”明达应，她知道他想看。明达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打开进去半截梳子正躺在中间。承乾微微一笑，嘴角咧起好看的弧度，他脸上的放松柔和却像多年前流失的那般。
“过来，帮我梳发吧。”承乾解开头发，一头乌黑随性散落下来，将原本就极好看的脸庞带来了一丝妩媚，可这样的妩媚却透着死前最后的享受，他完完整整呈现在她面前，毫无一丝保留的，明达心微微疼了起来。
镜中的人在看着她，而她也在看着镜中的人，似乎他眼中带着迫切的恳求和哀叹，明达不自觉的走进他，那半截的发梳刚触碰在他头发上，奇异的让她全身打了个战。很熟悉的感觉，可这却不属于她，这梳子像是带着记忆般，物归原主，明达下意识想到了称心，这枚梳子带着他的记忆。
看着镜中的大哥舒服的闭上了眼睛，明达这才收敛住心思，将发丝细细打理顺了，然后沿着发头再到发梢直直梳下来。
男子的发型她看过，父亲，九哥在梳头的时候她经常在旁边看着，可从未为他们梳理过，这是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明达梳的很认真，承乾却打开长长的凤眼，看着外面那融化的三日春光，那落英缤纷的香叶铺道，怎么以前却不觉得它们美呢？果真是临死了。
承乾低下头，自嘲一笑，眯起眼睛回忆道：“那年母亲要走的时候，跟我说外面的天很蓝很蓝，我不信说刚才来的路上还下着雨。可是在母亲走后，我打开屋门发现外面的天空真的很蓝。”
明达停了下来，看着他，咽下喉咙间的苦涩，低下头：“嗯。”
承乾顿了顿，继续道：“在我八岁的那年，父亲发动玄武门之变。我记得那年天晴的特别早，我迷迷糊糊听到外面厮杀的声音。宫殿好大，我大叫母亲，可母亲没来，来的是乳娘。她告诉我母亲被父亲带到玄武门避难去了。一夜之间，曾经一同在大内玩耍过的堂兄弟，全都消失了，身边人都不准我再提起那些名字。”
是啊，好多年了，他都没再想起那日的往事，他讲这段感情牢牢的埋葬在心底。后来呢？后来是怎么回事？承乾半眯着双眼，微微挑起好看的眉头，陷入沉思。
后来父亲成了陛下，他成了殿下。父亲住在甘露殿，母亲也去了立政殿，那些兄弟姐妹也跟着走了，他一个人跟一大堆的仆役属官留在东宫。从此之后，年年岁岁日日夜夜朝拜请安。他没有朋友的，他的世界简单的泾渭分明。祖父、父亲和母亲是他的“君”，是他要叩头的对象，其他人，是他的“臣”，是要向他叩头的。东宫的官员和师傅们，都是父母为他精心挑选的正直长者，每天正襟危坐满口仁义道德，就当他屈服于这种生活的时候，称心出现了。
他踏着清晨第一缕阳光平地而来，扣在地上三叩九拜，仰起头时那抹笑容却是他久违又悸动的纯真。他说：陛下，小的是左庶子们精心挑选进宫服侍殿下的；他说：殿下，夜深了，您还是早点歇息吧；他说：殿下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像融化的冰雪，小的家乡一到春天就流淌着冰雪融化的春水。
什么时候起他的眼光在他的身上停留的越来越长；什么时候起他只要一个眼神他就全部知道；又是什么时候起他不再说本宫而他亦不再说小的。
就是一个小小的悸动荡起了他心中的涟漪，他以为不争不抢，他就能能跟他长相厮守。可贞观十二年……
承乾眼眸中血丝渐渐凝结，那日称心流在断头台上的血永远洗不干净！李泰，父亲……他恨所有的人，为什么连他最后的快乐都要剥夺？
承乾握紧手，脸上的表情逐渐狰狞，称心的血再次漫步在他跟前，洗也洗不掉，抹也抹不掉，就连死前他最后一刻的眼睛依旧停留在自己身上。为了他，他宁愿不要这江山，为了他，他要血洗那一日的冤仇！
明达不知道他想起了什么，只能默默握住他的手，眼中十分担忧：“那称心的确好，我只见过他一面，可却能在他身上看到一股难言的落拓和潇洒。大哥一生能得到如此知己，已比任何人都幸运了。”
她做的只有安慰，就算再多恨也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明达流着眼泪说着，只是她一遍遍抚摸太子细柔的长发继续道：“不知不觉时间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大哥的如果能收起自己的棱角该有多好。”承乾默默的握住她的手，眼眸中的笑容多了些阴霾：“大哥没用，你以后别傻傻的，多想着自己。”
多想着自己？明达闭上眼，可眼角的泪水依旧止不住的往下流，她抽噎着努力展颜哽咽：“大哥不要不放心，兕子一直很自私。”
承乾一叹：“这宫里谁不自私，可你要真的自私，这些年就你就不会活的这么累，今天也不会处心积虑要帮我逃走。”
承乾说的话，让明达脸色顿是大变。他站起来，看着她，替她抹干眼角的泪花笑道：“你做的连我都知道，他又如何不知？大哥记在心里，这些年大哥亏欠了你，只是看着自己的荣华富贵。可是这世间没有如果，兕子，你知道的，逝去的就逝去了，没有的就没有了，你要好好活着，替我活着，替母亲活着。”
这满目的青山如画，这精彩的人生，他没机会过来，可是只要有她在，她就能替他看完。
早在来长安的路上，明达私自安排了马车，等在靠近玄武门外，装成她出宫。之后的宦官宫婢她会安慰，父亲即便知道了再生气，那时候大哥也已经走远了。可她的安排似乎有点自作主张。
明达扑进承乾怀中，失声痛哭，太子安慰的拍着她的肩膀笑道：“都这么大了，还哭哭啼啼的。你这样大哥可怎么放心的下？到了明年就十二岁了，大哥不能送你出阁，不过你四哥和九哥对你的疼爱不比大哥的少，你要乖乖听话，按时吃饭，不可任性。”
明达摇头，不愿意离开承乾的怀抱，哪里有她童年的记忆，有母亲身上温暖的味道，还有那一丝丝痛苦的不舍，他是他这一世的九哥，一人之上万人之下，可如今为何又闹到这般田地？这一刻再次让明达体会到皇家亲情的冷酷和挣扎。
宫人很快送来一杯毒酒，明达摇头拦住承乾，看着他，努力摇头。承乾摸了摸她的小脑袋，脸上却是从未有过的轻松和凝重，他叹了一口气，甩开明达，大喝：“拉住公主。”旁人上前，明达爬着过来，承乾看了她最后一眼，拿起酒杯闭上眼睛，也闭上对这个尘世最大的留恋。
“大哥——”
她不敢看，不敢问，只听得酒杯撞地的声音，明达只觉得自己心脏一抽一抽的疼。
可就在此时，却听承乾大声问：“九弟？”
李治看了一眼明达，眼眸落寞低下，他颁出李世民口谕，大声道：“将废太子承乾即可贬往黔州。”
傍晚最后一抹黄昏，带着泣血的残阳，前方是枯黄还未新绿的树木草地，皑皑落了一片得白雪，凄凉中透着萧瑟，那夕阳投下的斑斓黄光给古老的城池落上一层层淡淡的帷幕。
皇城下，明达看着徘徊踟蹰的承乾，眼神麻木又淡然。裴检站在她旁边：“既然不舍得，为何不亲自下去送送？他在等你。”
明达摇摇头，手紧紧抓住石板，往昔的岁月好似要跟着他离去，他是继母亲走后，第二个离开长安的行人，以后的日子或许他还会回来，或许再也回不来了。听说黔州瘴气十分严重，去过的人十有八九是回不来的。
客死异乡，这在唐朝诗文中经常看到的字，如今在她眼中格外的凄凉。
裴检叹了一口气，看着地下路队已经在整理行李，他继续道：“这次殿下不杀，听说是魏王和晋王两位带着文武百官跪在行宫外一天一夜才获得的批示，既是如此，你又为何折腾自己，折腾殿下呢？此去万里，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殿下造反被贬，此罪不比它罪，你还有多少个十年，他又还有多少个二十年？”
裴检正说到明达的心头，她闭上眼，看着大哥登上马车，抬头望了望城楼，他略过她，看向更高檐的城楼，直至蓝天白云。
也许只是最后一次，也许他走了再也回不来了，明达拽紧拳头，大喊：“大哥——”
因为前行而打开的宫门正缓缓闭上，承乾似听到打开帘子看过来，可已看不到什么。明达跪在关闭的城门拼尽全力大声喊：“大哥，你一定要回来看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