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天说变就变，那会儿还是晴空万里这会儿又阴沉沉一片，特别是到了傍晚，冷风萧瑟，在这特别宽大的宫殿里更是显得寂寥。
父亲已经走了快两个月半了，牡丹花从花骨朵到含苞绽放，明明都到了春天，可却比往年来的更冷清，不知是人的关系还是这天气的关系。
明达抬头望天歇了歇，转过头，真儿拿出柔软的帕子替她拭去额头上的汗痕，又将她的长袖给拢了拢，而后麻利退下，身后跟着一堆的人都踩在牡丹园篱笆外，低头肃身，规矩半分不落。
紫金色的齐胸襦裙，单色的步履，无宫绦和披帛显得干净利索，明达本来就白，如今这一色富贵养人的宫装更是衬托的肤如凝脂。她身后的篮子里已经摘了十几朵牡丹，有大红，嫩红，雪白，淡绿，各式各样的牡丹或全身舒展花蕊花瓣朵朵绽放或琵琶遮面半掩半现，正是最佳的季节。
真儿替她换了一把锋利的小剪子，把刚剪下来的花收到篮子里，边说边笑道：“公主剪了这么些也该够了，等明日再剪吧，裴御医在宫里该等急了。”
裴检每半个月都要过来请一次平安脉，依靠诊脉来判断药剂的轻重或者是变换。明达停了下来，想着也有半个月没见到他了：“你先回去跟他说声，我随后就来。”
明达退下袖子，抖了抖手上的叶沫渣子，真儿俯身应道，再要转身走的时候，明达又突然叫停，而后数了数篮子中的牡丹递给她嘱咐道：“两朵你替我送给裴检说我随后就到，剩下的就送到偏殿去给九嫂吧。”
九嫂上次看到她殿中的牡丹就夸漂亮，上次采了几朵就没送去，这次干脆一并送去得了，反正父亲也没回来，这牡丹园的花开得有多，于其让它凋谢不如送去给人欣赏，还手留余香。
真儿含笑捧着牡丹花，又抽出身上的披帛细细包了，明达上前捡了捡，一簇的牡丹把她的脸都给淹没了。
“那公主，婢子先回去了，您也早些回来吧，傍晚风大，仔细又咳嗽了。”真儿紧盯着嘱咐。
明达娇嗔瞪了她一眼，连忙推着她出去：“知道了，我剪下几朵给五姐送去，就回去。”常年服侍的默契，她身边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只有真儿和乳娘始终陪伴在她身边，明达看着身后陌生的面孔笑了笑，直到她走远了，才俯身剪花。
天灰蒙蒙的，带着转季的萧瑟木然，身旁饱满的花朵都剪了差不多，还剩下一些含苞待放的，明达往前进了几步，身后一个小宫婢接替了真儿的位置，拿着竹篮跟上。明达看了她一眼，眼熟一些，脑中模糊也有一些印象，问道：“你是什么时候被分到我这边的。”
咔嚓一声，一朵牡丹掉下，偏了位置，剪了一些花瓣。那小宫婢忙蹲下捡起回道：“婢子是十七年末刚分来侍候公主的。”
明达回头，看了一眼她，却见她两手有些发抖，拿着牡丹花的一直微微往后倾斜了一些，好让自己看不到损坏的一半，其实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明达笑了笑：“这朵花就送给你了，别那么紧张，我又不吃你。”
小宫婢颔首，待反应过来，眼中很是惊讶，但很快点头应下谢恩。
牡丹园每日都有人在栽种除草，沿路走进去一排排一重重的，也很是整洁，只有步履微微被泥土沾了一些。
明达将剪刀递给身后的人，朝一朵开的艳丽的牡丹蹲下：“这片牡丹园种了好些年了，母亲在的时候没什么稀罕的，只是等她走了，父亲才了解其中的寂寞，想得多却无法排解，只能靠着这一片的牡丹侍弄着，花费心思着。”
近来不知怎的，母亲的身影老是浮现在她跟前，好似熟悉又好似陌生，甚至有些不像是她自己的感情，却源源不断的往上直冒出，想在这片牡丹园多待一会儿多看一会儿，只要看着摸着就想着她，就连那邻辟的立政殿好像也近了。
身后悉悉索索一声响动，又很快安静下来，明达嘴角微微挽起又苦涩放下，吓着了吧，自己跟她们说这么多做什么，吓了别人又冒失了，明达阖眼有些疲惫道：“起了吧，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就是我今日话多了些。你帮我摘几朵送去到长乐公主府上，我乏了。”
“乏了？”身后突然响起一声男音，低沉又带着些沙哑，听得出疲惫和熟悉，明达身子一耸，心眼提到喉咙处。
身后跪着一地的奴仆，李治微不可查的叹了一口气，上前挽起她，掏出一方手帕递给她，明达一怔顺着手帕看去，李治笑道：“擦擦吧，脸上有些叶渣子。”
就在她怔愣的瞬间，李治已经抬手替她擦拭，柔软的面料紧贴着肌肤，又道：“这时节对你身子最不好，傍晚风又大，伴着春末还是稳妥些交给其他人做吧。”
他的声音好像有种魔力，明达顺从着点头着，却透过手帕间抬头观察他，半个月不见，他身上又多了几分沉着，岁月洗礼下的眼眸却越发的清晰幽亮，可仔细再看淡淡的却像一团火能将人烧尽。墨绿色的袍子将他的身材衬托的修长又挺拔，一双鹿靴踏地显得稳重温润。
“九哥。”明达微微偏开他的手，身子往后微微推了一步，她摸了摸鼻尖，上面已经干净了。
李治盯着自己半空的手，嘴角微微上撇，好似带着自嘲又好似漫不经心。
“兕子，陪我走走。”李治收起手帕，又按了按放手帕的袖子处，而后抬头望向身后的宫殿道，至始至终眼睛都未曾在明达身上停留半分，也无一丝的逼进。明达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立政殿的去处：“好。”
两人结伴同行，多少年没有过了，走出围着牡丹园的篱笆，走过亭台小楼，自十六年那晚的强吻，今天在他身边她却奇异的再无一丝的压力和独占感，有的是久违了的亲切温暖，时间过去了，她变了，他也不再是当年那个冲动的男生。
风刮起来，扬起两人的衣角，半圆的弧度在空中刮散，两人同时转身看着对方一笑，明达又打了个哆嗦，李治将身上的披风替她系上，明明生疏了这么久，可一眉一眼对方却清楚无比，不用多说什么。
“九哥，韦贵妃让我暂管后宫。”长廊倒上只有他们两人行走，身后的人都远远跟在后面不敢上前。明达抬眼看了他一眼，又立马低下头，闷闷道，她知道他早就知道这件事了，但直觉告诉她，这件事应该从她口中说出。
李治顿了顿，习惯性摸了摸鼻尖，斑斓的玉石尾戒反射阳光发出五彩的亮光，遮住他的眼眸看不清他此刻的内心，许久才见他李治转过头先看着她笑道：“兕子，这天下我是要争一争的。”肯定的语气又带着商量，可更多的是告知，那一年她也曾听到这句话。
他已经上前许多步了，墨绿色修长的身影和四周的景物融合在一起，明达想躲避，可还是问：“你为谁争？”话出口她后悔了。
李治转身，身后的阳光逆光照过来，更加的光芒万丈，已经看不清他到底是如何，只觉得一双眼眸比阳光更加耀眼。他淡淡一笑，抬头看着如墨江山，这屋檐飞阁，这春日美人，转过头，望入她的眼眸，一字一句肯定道：“为我自己争，为这大唐的江山争。”
睥睨江山的气势，万人之上的威仪，明达低下头，嘴角微微挽起，心里放松却有一股难言的失落，多少年了，终于不再是为她。可下一刻她又在心中问：你又能期待他说什么？
两人一前一后，明达看着他的背影，前面走的是未来的唐高宗，历史上和女皇紧密牵连的皇帝，他到底是怯弱还是真切如此？她见到的会真如历史书上所记载的那般？
李治走在前面，对面是一直怒放的桃花，他折下了一朵桃花给她，似漫不经心般道：“有密报申王御前失仪，可实际却是他与高丽串通，私下传送口讯，已被伏法，京中一干人等也在处理了。韦贵妃还不知道，但应该听到一些口风，现在通过你向父亲示弱向我示弱，既是如此，你就接管下这后宫吧。”
只要后宫有她在，一切都不用担心，他需要一份力量来制约四哥，无论这力量是否偏着他这边，只要中立就好。
明达抬头叹了一口气，那桃花灼灼开满了一耸的枝干，白中带粉，粉中带红，报着四月的气息，却无半点馨香。
再看那牡丹虽走远许多，还看得到。京中又要有大变了吧，明达忽觉得冷气从四周阵阵包容过来，她好似又看到大哥临走前的落寞，这个太极宫太冷了。
“知道了。”明达应下，又折下一朵桃花，开的艳丽却不脆弱极了。
李治走在前面，突然伸出手，看着她：“抓住我。”明达一怔，看向他眼中很是惊讶，与她不同的是对方眼中却是满满的笃定。
“跟我走，不要怕。”他再次重复，笑容很温暖清晰，双手指节干净明了，有股惑人的安定。明达情不自禁上前握住。
“公主，起风了。”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冷然简短的语句听不出什么感情，却让明达一惊，转过头。两人的手就这样在空中交错开来，只是一个指尖的距离。
李治眉头微微一皱，嘴角多了分不明其意的笑容，他收回手指，一手踱背，一手于身前仔细摸着指尖。
“既是裴太医来了，那你先跟他回去吧。”李治上前，又替她拢了拢披风，最后一只手终握住她，眼睛看向裴检：“你的身体要紧。”
明达点头一笑，紧住披风的领口应下，朝裴检走去。
“公主，可否先行？容微臣与大王说几句话。”裴检颔首，淡淡道，眼中默然一片，看不出什么心思，只是明达却感觉到他似乎有些不悦。
她转过身么，看向李治，对方也是点头，朝她挥了挥手，笑的十分轻松。明达亦是一笑，朝他大力的摇手：“九哥，我先回去了，你殿里我已经送过牡丹花了，刚摘下的你帮我送给五姐。”
“好。”风打开李治的长袍，他一口应下，嘴角的笑意还是那么温暖：“快走吧，别耽误了……如果你不喜欢她，直接和九哥说，不要为了其他人伤神，不值当。”李治最后说的话，三人都明白，明达颔然，耸了耸肩裴走远了。
原来萧孺人一直都是不值当的人，天家果真无情。
裴检停在中央，直到身后的脚步声走远了，他才抬头看向李治：“公主和微臣有婚约。”耳边寒风顿起。
李治背他转身，走廊外晚霞遍天，衔着金色淡红的金光，苍穹高阔大地沉浮，却是一番极美的景致，他问：“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有什么区别吗？三年前他从舅舅口中知道，也听说裴氏能为他所用。可他不想用了，本来这垂手而得的江山他就是不想沾染上他裴家的功名。
“你急了？”李治忽然想到什么，笑意更深，可他不急了。
裴检眼眸收紧，鼻子中发出一声冷哼：“急了，公主今年十二岁，该是陛下要赐婚的时候。”
李治嗤笑，凤眼怒瞪，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他面前，一把抓牢他的领口怒吼：“兕子不会嫁给你，她这辈子都是属于这里，属于皇家。”
裴检盯着他，无一丝胆怯，却是问：“是吗？你想说的只是这些？”
李治一把甩开他，胸膛不停的起伏，却说中了他心中所想而不敢再说出来的话。裴检扶着柱子站起，松了松喉咙处，又甩开一身的尘埃：“微臣说的话说完了，臣告退。”
裴检倒退身走，行至台阶处，李治忽问：“你怎敢对我如此放肆！”阴冷的话语说出，李治脸上哪里还见得半分刚才的温柔，双目阴森，浑身发出阵阵寒意。
裴检身影一顿：“微臣不敢，但公主是微臣的妻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