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州西溪山庄,阖府上下,无不欢喜。如之前的花朝节,可以说是带着自豪与骄傲,现在则是眉飞色舞,乐乐陶陶。因为陈姝要出阁了,夫婿是沈三公子,本朝声名显赫的梦州沈家。
熙言有条不紊得为陈姝准备嫁妆,陈姝自幼便在府中长大,一切皆比着当年婉仪大小姐出阁的礼仪。
沈家早送来了灿若繁星的聘礼,单是那青色嫁衣上,便缀满了南海珍珠。
陈姝坐在菱花铜镜前,他,沈三公子,卓尔不群,沈家,钟鸣鼎食。而且又在这梦州城内。
他真是一个金相玉映,无瑕可击的人。世间女子,多有倾心。
可是,她知道自己为何不开心。
陈姝踱步,竟步入了怜影园,园中一人佝偻着身子,拿着花锄锄地,正是花枯荣。稍远处几位杂役在忙碌,见是陈姝,花枯荣打发这几个杂役去了别处劳作,道,姝姑姑,今日怎么来了。
陈姝道,枯荣伯伯,过几日,我便出嫁了,我来,我来同伯伯道别。
花枯荣道,那,自然是恭喜姝姑姑了。
陈姝道,只是,以后,不能常来看望,看望你了。她欲言又止,望着园中慢慢凋零的曼珠沙华,风儿一起,落红无声。现下时节,花儿都萎了,需要待来年了,只是来年,还会同今年这般吗。
花枯荣道,这落花都好好得睡在这泥里,来年,风儿一吹,花儿们便又会醒来绽放。他又弯下腰,拔去杂草,道,今年这杂草比去年少些了,我再清理两个时辰便能好了。他嘴角露出欢喜的笑意,脸颊上那条长长的疤痕变成了弧形。
那日,你不来送送我吗!陈姝道
花枯荣仍旧费力得又小心翼翼得拔去杂草,他是真的老了。风一吹,拔下的杂草飘飘乎乎扬了起来。道,小的不中用了,我去捡块石头,压着这样杂草。小的心里自是记挂姝姑姑对我们的恩德,只是我一个下人,就不凑这份热闹了。他喉中有点痒,干咳起来。陈姝忙走到他身后,给他捶着背,道,伯伯,可要记得按时吃药。花枯荣咳嗽轻些了,似乎舒畅些了。
陈姝左手在右手手腕上轻轻一扣,那朵红色的曼珠沙华瞬间散开,几道红绫飘在半空,卷着四散的落花。她的武功悟自西域壁画中的飞天,红袖添香,武林中人,都是这般称呼这功夫的。红袖,该是多美的人和多美的功夫。
多年前,就是在此处,认识了陈逊,那个让她魂牵梦萦的男子。顶天立地,豪情万丈。她知道,他是庄主的长子,未来的庄主。也是在这里,西溪十九绝和红袖添香,渐入臻镜。
那日,熙言告诉她,逊大哥就此浪迹江湖,没人知道,她一个人躺在这片曾经温暖的土地上,泪眼婆娑,三天三夜。曾经幻想几道篱笆,几缕炊烟,几间茅房,几株桑树,几只鸡鸭,鸡头牛羊,几个孩童,几年潇洒。可这,几时才会有的几多梦想啊。也许,这一切只能相负,不能相见。只能相思,不能相亲。
陈姝将红纱又挽回手中,道,枯荣伯伯,日后不能常来了,你,你一定要保重自己。她的眼睛许是碰到了风沙,有点红红的。
花枯荣道,姝姑姑也要保重。
两人背对而行,两行清泪从陈姝眼角滑落,滴在那泥上,打湿了落花。
九月初八,风和日丽。梦州沈家,碧瓦朱甍,人来人往,门庭若市。
沈三公子一早沐浴更衣,现下正往追远阁祷告先祖。
追远阁庄严肃穆,白墙黑瓦,沈太夫人早已立于堂上。堂中白烛摇曳,沈三公子一袭素衣,双膝跪于蒲团中,三磕首道,思阙吾祖,德泽四方。吾年三十有三,与本郡陈氏结秦晋之好,陈氏澧兰沅芷,冰清玉洁,允合家室。孙自当焚膏继晷,蹈锋饮血,继往开来。今云兴霞蔚、鸾翔凤集,迎陈氏于琼楼,祈兰桂齐芳。
沈太夫人银发盛装,深蓝衣裙绣满浅橘色花朵,拄着银拐,上前扶起沈三公子,仔仔细细得端详。道,孙儿,今日颇似爹爹。我入沈家六十余年,终至今朝。她泪眼纵横,喜极而泣,道,孙儿去更衣罢。奶奶等着孙媳妇茶。
沈三公子父母早亡,是沈太夫人含辛茹苦带大了他。这些年在寒州,冰天雪地,苦了她了。
此刻的西溪山庄,繁弦急管,热闹非凡。
漱玉轩,仆妇来往穿梭,雪宁更是兴高采烈得看着新娘子。陈姝青色嫁衣,珍珠步摇,熠熠生辉。她,终究是嫁了。以后,相夫教子,前尘往事如烟,相忘于江湖。许是这熏香太浓了,她流出了泪。熙言道,姝妹妹一路莫回头,女儿家总归是要有个好归宿的。我当年出阁,可是连逸哥的面都没见过的。
雪宁仰头道,娘,你没见过爹爹的面,怎得就来了。你就不怕爹爹是个丑八怪吗,说着,吐着舌头,比了个大鬼脸。
她一番话,又逗乐了众人,陈姝道,雪宁大了就会懂了。她从梳妆盒中拿出一支芙蓉玉雕成的步摇,花蕊处是几颗圆润无暇的水晶。道,这只粉玉芙蓉香腮雪步摇,给了雪宁吧。美人簪着这步摇,轻移莲步,一路是珠玉叮当和香气阵阵。因此得名芙蓉香腮雪。这珍珠均是南海珍珠,芙蓉玉是西洋芙蓉玉,因其如芙蓉般洁净,本朝人都唤作芙蓉玉,给了雪宁,只是极佳的。雪宁着嬷嬷将步摇戴于发上,道,谢谢姝姑姑,以后我会常去看姝姑姑的。这梦州城也就这么大。
好一个豆蔻年华的姑娘,天真烂漫。当年,也是在这个年纪,陈姝只记得自己一口一个逊哥哥,逊哥哥到东,她便跟到东,逊哥哥到西,她便跟到西。有逊哥哥在的地方,便是自己最喜欢呆的地方,这便是最无杂质的爱恋把。
熙言命贴身丫鬟如熏打开随身带着的锦盒,中是一对冰飘花翡翠手镯,她将这一对镯子戴于陈姝手上道,这块料子,是我父亲去寒州采来的。这镯子,是我着工匠细心雕刻的,送给姝妹妹罢。入了沈家,别记挂家里。沈家高门大户,虽相隔不远,不如江湖儿女,来去自如。
丝竹声音又响了一便,算算时辰,约莫是沈家来了。
熙言挽着陈姝,她拿白扇遮着脸,雪宁跟着后面,陈家女眷并庄上仆妇依次随后,众人朝芷茜堂行去。熙言不断嘱咐着陈姝。这一路平时经常走过,可今天却是如此的舍不得。
芷茜阁,建在碧血潭之上,如一粒明珠嵌在碧玉盘中,雕梁画栋,二十八位礼乐先生调弦品竹,金声玉振。是古时名曲凤求凰。堂中黑压压千余人,陈家亲朋,武林同道悉数都在,热热闹闹。
沈三公子一身喜服,已立在堂上。
礼乐先生道,新娘入堂,叩谢兄嫂。
阁中众人纷纷起身,熙言在陈姝手背上轻轻拍了几下,又和陈逸分别坐在堂上。
陈姝虽然拿扇子遮住了脸,但青衣秀丽,宾客无不赞叹。陈姝和沈三隔着两三尺,互相一拜,陈姝方上前与沈三并肩而立,面向陈逸和熙言,跪于他二人跟前。沈三道,今云兴霞蔚、鸾翔凤集,沈氏有幸,迎娶佳人。叩谢兄嫂。陈姝道,小女质托君门,当相夫教子,举案齐眉。叩谢兄嫂。
熙言抹着泪,陈逸又道,好,好,沈家,陈家,世代相好
两位喜娘递上两盏酒,沈三和陈姝分别给陈逸和熙言敬酒。
阁中众人方才重新入座,礼乐开始奏长相思
突得,阁中的两扇长窗晃了几晃,一阵似有似无的风吹过,只听叮叮当当,噼噼啪啪,阁中那些宾客带着的刀啊,剑啊,锤啊,笛啊,扇啊,竟在桌上隐隐作响,暗暗震动。那琴弦和丝竹竟然蹦蹦断了几根。众人纷纷按住了兵器,朝四下张望。
又一阵风拂过,功夫差些的,那刀啊,剑啊,锤啊,笛啊,扇啊,竟然如落叶般纷纷飞起,在堂中挂起了一个巨大的刀剑阵,又稀里哗啦落了个满堂满地。望着一地的废铜烂铁,众人脸上瞬间红的,青的,白的,紫的,黑的,众人大惊奇,议论纷纷,也没人管新娘了,这是什么稀奇古怪的风。
陈逸道,是何方的宾客,今日舍妹大婚。还望现身。临窗而座的,纷纷探出头向阁外张望,可阁外除了陈家的家丁,并无其他人。
云沁对陈恪道,恪哥,小心些,这阁上好像并不太平。
门外此时有人报,楚公子拜会陈庄主。楚公子,是哪个楚公子,众人纷纷猜测,武林中姓楚的有几个。可他们都早已坐于阁中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道白影缓缓自碧血潭西北角上掠过。陈逸早已看清,这是八人凌空抬着一乘白轿子,又轻又快,好似神仙一般,不仅暗自称奇。这轿子中的人应该就是方才所说的楚公子。这八人轻功皆属上乘,远远望去,便像一个人似的。
这八位白衣轿夫,跃了一跃,一乘白绸大轿子,便稳稳立在挽溟桥上。这几下子的功夫,凌空抬轿有如神仙下凡,轻轻盈盈,众宾客皆极为震惊。几个好热闹的,几步便跨出芷茜阁,站立在了轿前。
八位轿夫中为首两人躬身道,恭迎公子。轿中出来一位少年,一袭白纱,白绸发带,嵌一方白琉璃,飘然若仙,不过十八九岁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