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热闹闹的年中祭终于结束,今日是借南芷伊期限的最后一日。夜幕降临,萨满法师将草扎的人畜投入篝火,火焰不断变化出不同的颜色,红黄蓝绿,甚为奇妙。时不时,飞窜出火焰长龙,盘旋而上,继而又化为灰烬……
“是火戏。”封逸尘伏在芷伊耳边轻声说,“硫磺遇火呈蓝色,铜粉呈绿色,银粉呈白色,草木灰呈紫色……均是黄白方术。”
今晚,单于在王帐大设宴席,邀请所有前来参加婚礼和祭祀的宾客,王帐非常大,由一圈柱子划分成内围和外围。由于在各项比试中大胜对手,猎图靡与匈奴氏族首领们坐在内围靠近单于的地方,和周围的人有说有笑,还有人过去主动套近乎,他看上去颇为得意。
芷伊跟随封逸尘和汉朝使臣坐在外围稍远的地方,好在酒肉是一样不少,竟然还有少见的汉式菜品!这可馋坏了芷伊,准备敞开肚皮吃,被封逸尘拦住,他轻嘬一口酒,慢悠悠地说,“修道之人最忌贪吃,体胖而六脉不通,体浊而无法顺气。仙家饮食清淡,行气运气都需要消耗精力,所以大多体型精瘦。况且,如果连辟谷的节制力都没有,还修什么道?”
芷伊撅了撅嘴,放下手里滋滋冒油的烤肉,不满的吞了一下口水,“师兄教训得是。”
酒过三旬,有几位匈奴贵族不知天高地厚,竟然提议要新任阏氏唱个曲。笑话!大汉公主当着这么多微酣醉态的宾客唱曲!当公主是乐妓啊?骄阳面露难色,望向封逸尘求助,张大人也欲起身阻止。
和蛮族能讲礼节吗?芷伊想起在商队时经常弹奏的西域民歌,对逸尘说:“师兄,和公主说说,让我来!”封逸尘回应公主的目光,指向芷伊。公主会意:“大单于,妾身喝了点酒,有些不适,看大家兴致好,由我最亲密的侍女代我为大家献曲,可好?”
“准!”单于心情不错。
“芷伊,你琴技生疏,真的行吗?”骄阳焦急地与芷伊在后帐碰面。
“放心吧,公主,我和义父跑商队时,找乐班的乐妓指点过。”
“这伏羲琴是临行前陛下所赠……”
“公主,不用,我打算弹奏这个!”她拿起另一件乐器,琵琶。
……
时隔多年,芷伊再次穿上华美汉服。公主赠送的曲裾深衣,色彩简单,质地轻薄,行走挥袖时飘逸如流水。她解开辫子束起头发,只插一支自己的琉璃发簪,再无任何装饰,但也流光溢彩,明艳动人。当她手抱琵琶步入王帐,全场即刻安静。猎图靡端着酒杯一动不动,竟失神看呆。芷伊见他的傻样,对他莞尔一笑,这一笑,夺人心魄。她知道自己展露笑颜时,总能达到某些目的,或自私,或羞耻,也许,这就是传说中的媚术。
而封逸尘还是一脸淡定,大概在蓬莱仙山,这样的姿色只能算中等。
芷伊坐定,轻拨琴弦,一人自弹自唱。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
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靡室靡家,玁狁之故
不遑启居,玁狁之故
……
这是一首流传于西域的思乡民歌,胡人曲调,唱词却是《采薇》,玁狁暗指匈奴,主述军士的征战之苦与思乡之情。
第一段间歇时,传来一阵悠扬惆怅的埙声,封逸尘缓缓步入内围,双手持埙,与芷伊配合默契,曲调和鸣……埙调之哀愁悲怆,琵琶之细腻婉转,曲中又透着二人不屈不服的清傲心气。都说音乐最能看透心性,人生最难遇一知己,他们虽比不上伯牙子期,却不知那悄然迸发的情感,是惺惺相惜,还是心心相印。
整个王帐更加安静,胡人听曲,汉人听词。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
曰归曰归,心亦忧止
忧心烈烈,载饥载渴
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
曲罢,胡人继续畅饮,汉人陷入沉思。回到座位,芷伊问逸尘:“不知道单于有没有听出词里的意思?”
封逸尘没有回答,只说:“我誓必助汉朝永除匈奴之患!”
————————————
谈至比赛项目,单于大赞猎图靡为草原第一勇士,显然故意忽略封逸尘,这个让他胆颤心惊的汉朝剑客。也罢,不过赢了一场赤手空拳的比试,在骑射上,他仍然比不过猎图靡。
询问赏赐,猎图靡请求赐婚,单于瞄了一眼内圈贵族女子,大笑着说:“看上谁就说!”
“是我的侍女,南芷伊!”
芷伊嘴里的肉还没嚼开,就喷了出来。封逸尘心神稍有不安,望向单于,看他怎么回应。
“侍女?要一个侍女还不简单?”
“望大单于赐婚,让南芷伊做我的夫人!”
“这……你父王不在,不好商定你的婚姻大事……”
“大单于天之骄子,威仪天下,我父王全凭大单于做主!”
“但一个侍女……”单于还想推辞。
“大单于!”骄阳公主起身说,“芷伊姑娘与我情同姐妹,刚才还帮我解围。看得出来,她出身官宦之家,通于礼乐,谈吐不凡,只是落难至此。要不,我就认了这位妹妹,以阏氏义妹的身份嫁与翕侯,如何?”
译长在翻译公主的话时,封逸尘皱眉,看向公主的目光中,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寒冷。
“哈哈哈哈,好!那我就认猎图靡为义子!”单于是真心欣赏喜欢猎图靡,“我天*朝和乌苏永远是同袍兄弟,亲如一家!”
————————————
“就这么定了?至始至终,没有一人问我答不答应!”芷伊无语,“嫁娶之事,父母尚要问我的意思,你们凭什么定下我的一生?”
寻了个理由,她骑马离开王庭,独自坐在每日修炼的地方,远处王帐灯火璀璨,看来宴会要持续到子夜。
她心乱如麻。
“这是我想要的结果吗?一个流浪孤女,布衣流民,无依无靠,若能嫁给乌苏翕侯,攀附王族,那是天赐的荣耀啊!可我怎么高兴不起来?猎图靡性格爽直,正直善良,足以托付终身。而且,他长得……真好看。每次见他都会……脸红,那……应该是真心喜欢吧。可是,他对我真的有情吗?他说要娶我,会不会是因为我施了媚术?
他是我命中注定的那个人吗?命中注定的,会不会是他?”
“如果你不愿意,我有千百种方法让他放弃你。”封逸尘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坐到她面前。“我很少遇到你这样有天赋的女子,何不随我去蓬莱,学道修行?”
去蓬莱?一个听上去诱人又虚幻的未来,像是冒险,也许平坦,也许坎坷。她受够了流亡之苦,此刻只想要一个家,过寻常人的生活。
“母亲临终前有一愿,愿我嫁的人,能护我一世周全。我……也没……别的选择,他是我最好的归宿。”
是回答吗?是拒绝吗?封逸尘隐隐心痛:他允你的,是婚姻之诺,这个承诺,我给不了。
说出口的,却是一句微怒的问责:“为锦衣玉食?为贵族身份?大汉富庶远在乌苏之上,蓬莱富庶又远在大汉之上。逍遥神仙你不做,非要做一个蛮荒之地的城邦夫人?”
芷伊不知哪来一股心酸,坚定的说:“大漠中我走投无路时,是他收留我,我誓愿忠诚主上。除非他主动放逐,我决不能背弃他!”
封逸尘收身端坐,云淡风轻的外表下,气血翻腾,不知是恨是怒。他默念清心咒逼迫自己恢复理智,拿出一枚白玉纹牌交给芷伊。
“好,如果你改变主意,或是遇到困难,去敦煌找韩通天。他会帮助你,带你去蓬莱。”
说完,拂袖而去,一如既往的高傲,决绝。
————————————
芷伊呆坐一整晚,露水与寒气浸湿了衣衫。晨曦微露时,起身准备回去,腿却麻得差点儿摔倒。回到封逸尘的毡帐,已不见人影。问过公主,才知他昨晚已道别离去。公主端着酒杯,神情惆怅,一改往日的热情,对芷伊冷冰冰的说,“妹妹你如今身份地位不一样了,他只是一介布衣,别了,就别了罢……”
午时,芷伊才见到猎图靡,一见面,就被他揽入怀中,终究还是回来了……
她伸手环抱他结实的身躯,闭眼垂泪,心说:“蓬莱不过是虚幻飘渺的空中阁楼,你才是踏踏实实的生活,愿你,爱我,护我,执子之手,与子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