蔓君不知的是,巡警果然在她指点的方向一路搜去,所以并未找到许尘远。再回头向小巷子搜寻时,所幸他早已离开。
许尘远抹净了脸,在河街边桥下运货的乌篷船里藏匿了四五个时辰,方才出来,小心谨慎地去到同伴那里会合。到得城南的羹勺巷,他便径直往较偏的那户17号人家走去。羹勺巷前边略开阔些,越往里便越觉狭窄,形似汤勺,故得此名。巷子里都是住着升斗小民,过着安分守己的日子,鲜少有外人出进,倒是个安全的地段。
巷子里的大部分住家对17号人家都不甚了解,这户人家人丁单薄,竟只住着两个人,一个哥哥带着一个妹妹过活,平日里他们亦不爱走动,“妹妹”听言是体弱多病,一年到头守在家里,未曾谋面。而对于这户人家“了解”的,更是得避而远之。邻里们传言这17号是个暗门子,“妹妹”是个暗娼,以声色之事维持着生计。
时常便有一帮浮浪子弟聚在17号,偶尔半夜里唱唱曲,饮酒作乐。总总行迹可看出,这户人可不是好惹的主儿,难得的是,他们倒也从未与邻里交恶,大概是兔子不吃窝边草的缘故。那个宽面剑眉的男子,若不知他底细,平日里见着这副相貌倒以为是很正派的人。
许尘远轻叩门,故作狎昵地说道,“海棠妃子歇了罢?”开门的却是个剑眉宽面的青年,一见他,忙笑着迎他进去,将门落了锁,两人一同走进不甚宽敞的小院落。
“沈兄,他们可都在?大伙儿都没事罢?”一进门,尘远便焦急而小心地问道。
“没事,就你最受凶险,我们不过是稍稍协助你,能有什么事?快近屋喝点暖酒压压惊。”沈寒雁道。
走进一间杂乱的屋子,里边堆砌着各种杂物,灰尘遍布,角落里结着大大的蛛网,像是久无人迹的样子,两人举着灯台,移动实为隐蔽机关的破旧花瓶,再小心翼翼地移开陈旧的簪花美人画屏,原来里边还有一个宽敞的内厅,整洁亮堂,里边坐了五个学生模样的青年男子,一见到尘远,都欣喜不已。从外边看,竟是谁也看不出任何痕迹。这里根本便没有姑娘,“海棠妃子”原是暗号。
许尘远一进来,大家都笑逐颜开,端着碗赶着叫他喝酒。
“‘许仙官人’此次可是立下了大功…”叫钟良玉的那个眉目清秀的少年笑道。大家俱是颔首一笑。
“在此略表对尘远的钦佩之意,为觉明社的抗争运动又一次成功,为我们的同志,战士又一次在追求光明的道路上迈进一步,干杯!先干为敬!”说罢,沈寒雁举杯一饮而尽。
“只要能除掉这个军阀败类,我许某在所不辞。”许尘远端过酒一口饮尽,这是他第一次杀人,说不害怕是假,只是年少的一腔热血,把恐惧都浇灭了。
“尘远可谓是年少英杰,年纪轻轻便有这等胆识,徐某佩服不已。那张剑仕虽坐前排正中,可到底距台上的你有些距离,难得你既快又准,一枪让他毙命,自己却毫发无损,可见你的枪法名不虚传,寒雁举荐得好。”座中一位三十余岁,身着长衫的儒雅男子说道。
“徐先生过誉了,晚生不敢当。”许尘远说道。
“你就不要推辞了,在座的各位,就数你枪法最好,不输我这个在云州陆师学堂待过的,万幸你此次平安归来,我若非近日天寒从前的腿伤复发,定然不叫兄弟你犯险。”沈寒雁说道,起身用力握了握许尘远的手。
“是啊,我们都担心死了,你再不回来,沈大哥都快哭了。”良玉调侃道。
“此次行动真是万分凶险,张剑仕欺压百姓也不是一天两天,早就想为民除害了,昨日实在是个极好的机会。他过几日要枪毙上次‘反冯’游行的七个学生组织头目,其中也有一名我们的成员马秋生在内,冯裕峰这个司令都作罢了,偏偏他张剑仕想邀哪门子功,要毙那帮学生。幸好崩了他!”座中一位学生模样的青年激动地说道,众人亦称快。
“那七位同学现在安全了么?”
“前不久已放了,大概也是怕有人劫狱,再闹出乱子来。我早就料到这个了,钱多才捞来的官帽子,姓冯的是个软骨头,只是张剑仕不是个省油的灯。这次还多亏了尘远。”那位长衫的中年人说道。
“算不得什么,我家从前那位康伯伯才算得厉害呢。我的这点本事都是他教的。天上的鸟的飞得再快,他打一只便是落一只。我从前常和他外边打野物,他一子弹要打中两只野鸭。可惜他去年害病过世了。”许尘远不无惋惜地说道。
“真是个奇人,竟就是从前你家的那位瘸腿的老头子?”
“正是他。他若非已故,我定然不提往事。他原就是脊山上的匪,本是一条好汉,惹了二当家,被伤了腿脚赶下山来,因我爹从前与他打过交道,他亦有恩于我许家,所以投奔来。一住便是十二年。我爹怜他身残年老,不再叫他做事,只是平日里看护我,一住便是十二年,他会的打把式,枪法,悉数交给了我,也是为着乱世易于安身,强健身骨,不想今日还有此功用。”
“怪道你略有匪气…”良玉打趣道。
“罢,懒怠与你理论,为掩人耳目,你这“海棠妃子”该是献上一曲的时候了。”许尘远说罢,众人抚掌齐喝。
“你惯会取笑人,尘远这捉狭鬼…”良玉嗔道,众人又是一阵嬉笑。他因着相貌清秀,声音亦轻柔,在校里话剧社便时常反串女角。
觉明社百般小心谨慎才得以一次次躲过敌人爪牙,资本家与军阀狼狈为奸,茶馆里尚且张贴“莫议国事”,处处都是耳目,人多之处,便易成是非之地,一大伙血气方刚的男青年聚在一起,若非狎妓,便是反革命。风月场算是避嫌的好去处,可是到底放不下面子,于是众人想出这一“损招”以避猜疑,钟良玉充当那女子,众人装作狎客。
“海岛冰轮初转腾……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良玉捏尖了嗓唱道,因着时常听戏,自己平日里也唱念几段,倒并不差。
“原来这海棠妃子还是个资深票友…不错,不错…”许尘远一脸捉狭的笑着打趣道。
良玉也不理会他,只管接着唱道:
“恰便似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宫…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广寒宫…在广寒宫…玉石桥斜倚把栏杆靠…鸳鸯来戏水,金色鲤鱼在水面朝…”......
大概是入耳之声柔婉哀怨,听着听着,许尘远不觉有些微微走神。掩在前襟内袋里的钗,似乎暖暖的熨贴着他的胸膛。不由想起发钗的主人,可会再见着她,当面还了这钗?又不知名姓,连面也不是看得十分真切。记忆深刻的惟是她月下清冽如水的眼眸,决绝笃定的眼神,一副宁死不从的样子。可她纤秀单薄的身体分明是美丽易碎的蝶羽。
他期盼再遇见她,蒲苇一般柔弱又坚韧的女子,让他心生怜爱。那夜月下的女子,他想守护她。许尘远隐隐有些担心他们不再相遇,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他既不要她在千里之外,也不要与她对面不相识。
最好是某一日,未过多久的某一日,他走在路上,许是长长的巷弄里,许是弯弯的拱桥上,许是喧闹的街市…总之有那样一个背影,似曾相识的,女子纤细的背影,一遇见便被他认出。他叫住她,是你么?她有些讶异地回过头,正是记忆里的眼眸和清丽面容,眼神或许是有些茫然的,然后便望着他笑了,是你?她也认出他来了。
思及此,许尘远嘴角不觉漾起一抹淡淡的笑,良玉见他一会儿黯然沉思,一会儿欢欣舒畅,便笑道,“我这唱的又不是牡丹亭妙曲警芳心,尘远何来满腹心事的样子?不如说来听听。”说罢,众人看着尘远,只见他回过神来,清朗俊逸的面孔神情有些讪讪,众人不由会心一笑,调侃他年少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