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夏日的风依然是炎热的，然而凭窗坐着的月白衣衫的男子眼里却是萧瑟的表情。手里握着一把竹青折伞，眼睛却是定定地看着马车外面的某处——那个角落里，客栈前方的空地上，站着白衣胜雪的男子。
那耀眼的白，刺在他的眼睛里，很不舒服。
阴魂……不散么？
赶了一天的路，再加上昨夜未曾合眼，就算是正常人，也有些吃不消，遑论他现在的身体。
尊打开帘子的时候，看见子鸢正趴在窗户上往外面看，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苏榭！他怎么跟来了？公子又要不高兴了。
“下车吧。”子鸢淡淡的声音传到他的耳朵里，尊愣了一下，忙道，“要不要换一家？”
子鸢把竹青伞交给尊，腾空手抱起那把桐木琴，摇摇头，“不用。”
尊应了一声，接过伞去，撑开。
腿还是有些酥麻的感觉，用不上力气。望着那仿佛遥不可及的地面轻声叹口气。
“公子，我来扶你吧。”尊上前伸出手去。
“不用！”被子鸢一口拒绝。
尊伸出去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举了一会最终无力垂下来。
子鸢小心地一步步挪着，小心翼翼，很是用心。不一会，光洁的额头上有点点汗津渗出，****了垂落在额角上的几缕碎发。尊看子鸢这样努力，有些不忍心，“公子，让我帮你一把吧。我不知道我会不会背叛王爷，但我知道我绝对不会背叛你！”
子鸢停下动作，回头望了尊一脸的诚挚，心中略过一丝细微的暖流。感动之余觉得自己就像一个争宠的小孩子，得到了心爱之物，内心的欢呼雀跃呼之欲出。表现在动作上就是伸出一只手去，冲着尊点点头。
这个情景令尊感觉好像回到了子鸢小的时候，那时候个子很小的他每次从高大的马车上下来都是被自己抱下来的。现在长大了，抱是不行了，但伸手扶一把也会让尊重拾那份温馨。
“公子小心。”
经过苏榭身边的时候，尊微微侧目，子鸢如同陌路人一般在他身边擦肩而过。
夜深人寂。
黑暗中闪过一条人影，尊立即惊醒，“谁？”他提着一口真气、小心翼翼地提剑走至窗边，手无声无息地移到腰间，按上剑柄，随时准备拔剑而出，迎接一场即将到来的厮杀。
“嘘，不要吵，是我。”
黑暗中传出男子刻意压低的声音。
“苏榭？”
“是。”
尊觉得苏榭给自己的感觉变了，从第一次的两人强硬对抗，剑拔弩张，到现在，他竟然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跑到自己的房间来。两个人什么时候这么熟络了？
尊叹口气，把出鞘的剑按回剑鞘内，起身走至桌子旁，拿下灯罩，拿起桌子上的一把小剪子剪了剪爆了的灯花。屋里已是亮堂起来。“你怎么来了？”
“我来找你喝酒，不行？”苏榭走至桌子旁，从背后拿出一坛酒‘哐当’一声砸在桌子上，“上好的女儿红，五十年陈酿，怎么样？”
尊面无表情地看着苏榭，道：“我不是说这个，你跟着我们干嘛？”
苏榭找了一个小凳子坐下，翻过一个白瓷茶杯来，同样的重重砸在桌子上，斟满一杯酒，“跟踪？呵呵，”苏榭一扬脖把杯子中的酒全部喝光，“只是顺路而已啦，顺路。”
“你也去蜀中？”尊吃惊的表情，询问的语气，在苏榭看来是最大的收获，自己果然没有猜错。
“是啊。”苏榭漫不经心道，举起杯子朝尊举了举，作敬酒状，一扬脖‘咕咚’喝下肚。“你们中原的酒还真是辣。”
尊没理会他，“你去那里做什么？”
“好啊，”苏榭站起身来，手中多了两个杯子，往尊面前举一个，“咱们公平交易，你问我答，我问你答。”
尊的眼睛里闪过一抹了然的精光，倏尔消失不见，冷冷道：“好，你先问，因为你的问题我不一定能回答你，我不想失信于人。”说完接过苏榭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
“好，爽快！”苏榭亦喝尽杯中酒，开口道，“你们走的如此匆忙，所谓何事？”
“怎见得匆忙？”尊反问道。
“衣服都没换不是吗？刚才你们经过的时候，我发现你家公子膝盖处有两处磨损，能让一向洁癖的他没换衣服就匆匆启程，在下很好奇到底是什么事令他如此上心？”
尊沉吟一会，刻意避开公子身上为何会出现那两个惹人注意的磨损不谈，道：“蜀中唐门有变，还记得那些要了海棠姑娘命的黑衣刺客吗？”
“你是说五毒教的那些尸人？”
尊摇头道：“你说的不准确，那些尸人不是五毒教的，他们是唐门中人。”
苏榭心中微微一沉：“怪不得我跟他们过招的时候他们用的是唐门暗器呢，”忽而想到什么，视线立刻移到尊的脸上，“你是说，唐门也遭五毒教毒手了？”
尊也看向苏榭，道：“什么叫也？”
“这算是一个问题吗？”苏榭笑道。
“亏你还笑得出来，还有心情开玩笑？”尊听着苏榭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话，有些恼，“我在跟你说正经事，你却……”
苏榭打断他的话：“我也是正经话啊，因为你刚才问的那个问题实在是牵扯了很重要的事，也许就跟你想知道的不谋而合也说不定。”
尊思忖一会，点头，“好吧，你说就是。”
苏榭便把苗疆五毒与南诏国王暗中勾结，祸害中原武林的事情大体说了一边。
“所以，我这次去四川就是受临淄王之所托，去通知中原武林的各个门派关于尸人的事情，并团结起他们来同赴永安城抗敌保国。”
“你一个西域人，怎么如此人好心？”
“我这是在帮你们，也是在帮我自己，我是个商人，南诏国的人实在是小气，哪里比得上天朝大国有利可图，有油水可捞？”
尊笑了笑，“好一个如意算盘。”
苏榭抱拳拱手，“过奖过奖。”
月色从窗纱透进来，撒了一地的清辉。“对了，还有个事，你家公子的腿怎么了，看着不大方便。”
尊仰脖饮尽杯中酒，把杯子放下，转过身去看着苏榭，郑重道：“很抱歉，这个问题恕我不能回答你。”
“为什么？”
“不为什么？”
苏榭轻笑几声：“随你。”端起酒坛子来，发现酒已经见底了，站起身来拍拍手，“我也该回去了。”
“好。”尊同样站起身来，“我送你。”
“哈哈，”苏榭大笑道：“我是穿窗户过来的，你要送我到哪里去？”
尊看看门口的方向，对面是公子的房间，他睡觉一般都比较轻，苏榭轻功再好，想不惊动公子也难，“好吧，我就不送你了，你就原路返回吧。”
“哼，算我自找苦吃，走了。”苏榭一挥袖，翻身上窗，正准备离开，却听得铮然一声响，凛冽中透出杀气。
是琴！
待回过身时，尊已然不见了。苏榭翻身下来，飞一般掠过木门，向对面疾奔过去。
房门打开，尊不在，苏榭抬头望望远处纠缠厮杀的两个黑影，一个是尊，另一个身形瘦削，倒像个女孩子。
顾不得想其他，苏榭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进房间，看见子鸢坐在那里闭目养神，桐木琴放在一边。
苏榭心中松了一口气，暗叹没事就好，蹑着脚正欲走过去，却听得耳边‘噗’的一声，一口黑血从他身边激射出去，惊讶转身再看时，子鸢已经倒在了床上，嘴角遗留着一抹黑色的血痕。
苏榭脸色大变，大惊之下一步抢过去，扶起子鸢让他靠在自己肩膀上。
子鸢闭着眼，睫毛下却有了微微的湿润，眉头微微蹙起，美丽的脸上现出痛苦之色。“……你怎么样？”苏榭焦急询问道。
子鸢紧闭双眼，只是眼睫毛稍微动了动，没有回应。
苏榭莫不是中毒了吧？苏榭伸出修长的手指揩去子鸢嘴角的血痕，用鼻子闻闻，再碾几下，却没发现什么异样。因为不确定，内心越发着急，想起自己身上带的拜火教的冰雪玉露丸，能解百毒，就算没中毒，也能强身健体，提功补气。
掏出冰雪玉露丸，一共九颗，吃几颗好呢？
现在不是犹豫的时候，干脆都吃了吧，就当是补品了。
这冰雪玉露丸乃是取三十年一开花的天山雪莲瓣上露珠为引，融合百种西域珍贵的奇花异草，研磨成粉，两者结合，再在冰山下冰封十年才制成的，不仅能解百毒，甚至还能令习武者功力提升十几倍。
一颗就价值连城，况且是九颗？
苏榭可是把西域大光明宫的仅有的几颗都拿过来了，不知道逐日那老家伙跟摘星那小丫头发现了没有，如若他们知道这宝贝被同一个人吃了，还吃了九颗，非得气死不可。
更要命的是，那人还不肯吃。
子鸢撇过头去，紧闭着嘴巴不张开。“得罪了。”苏榭的手指修长有力，一把钳住子鸢尖尖的下巴，令其张开嘴，整整九颗晶莹玉润的丸子全部倒进嘴里，冰雪玉露丸果真不负其名，入口即化，省了苏榭的麻烦。
苏榭松开手，却发现也许是自己太过用力的缘故，也可能是子鸢极力挣扎的缘故，在他的下巴处，竟然有一道赫然的青紫勒痕。苏榭心下懊恼，这要让尊知道了，非得跟自己拼命不可。真希望那几颗神丹能尽快发挥它们的神威在尊回来之前把那几道青紫色的伤痕给解决了。
天不遂人意，苏榭刚想完，尊便大踏步急匆匆冲进来，右手中还握着剑，剑上溅上了几滴血痕，不知是谁的？
苏榭上下打量了尊一下，没受伤，那肯定就是那刺客的了。
“怎么了？”
苏榭摇摇头，表示不清楚，“还是先让他休息把，有事咱们明天再说。”
尊点点头，拿出一块白布擦拭着剑身，擦完后插回剑鞘，动作一气呵成。转过头去，注意到了地上那摊子血，看着苏榭道：“刚才还好好的，怎么这么一大摊子血？”
苏榭看着尊，摇摇头：“不清楚。”
尊淡淡哦了一声，便不再询问。
“凶手呢？”
“跑了。”
“什么人知道吗？”
“五毒教的那个妖女，阴魂不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