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从郑和身侧传来的声音并不大,轻轻的,冷冷的,似乎还带着那么一点商量的味道,仿佛在问:让我杀了你,好吗?
只是那声音里仿佛还透出一股说不出的冷酷恶毒之意,众人听在耳里,心里顿时升起了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只觉浑身一寒,连心脏似乎都揪紧了。
陈祖义更是首当其冲,他本就勉强的狂笑声立时被扼断,一只独目朝说话之人望去,“你?”
那人一直就站在郑和身边,可是若非他说话,只怕谁都不会向他看一眼。
其实他的长相也算特别,因为他实在太瘦太瘦,瘦的简直只剩皮包骨,一张脸和四肢身躯一点多余的肌肉都没有,仿佛揭下整张皮肤,就是血肉尽皆腐烂,只余骨架的骷髅。一双眼则显得特别的大,凸出的死灰色的眼珠不带丝毫感情,分外骇人。
这样一个人,纵然遭人憎恶或嫌弃,无论走到哪里还是会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的。可他一直就在郑和身边,众人偏偏一直就忽略了他。与其说郑和的形象过于正派威严,吸引了众人的目光,不如说这个人仿佛是个阴影般的存在,天然地躲开了众人的目光。毕竟,郑和还没有光芒四射到遮住众人视线的地步。
但这个人一旦开口说话,众人的视线顿时聚焦在他身上。此时他已站了出来,但仿佛不习惯太过光明的地方,他像是特意避开了火把的光亮,依然让自己笼罩在阴影里。
“你是什么人,也妄想取大爷的命?”陈祖义看清这个自称要杀自己的人瘦得竹竿似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顿时鼓起了勇气,甚至还格外了挺直腰身,让自己显得更加高大魁梧一些。只是盯着那双毫无感情的死鱼般的眼睛,不知怎的,他心里冷飕飕的直冒凉气,言语间气势也显得外强中干。
那人没有说话,冰冷的目光也没有分毫变化,嘴角却扯了一个轻蔑的笑容。他不笑的时候,只是让人觉得冷冰冰的毫无感情,这一笑,却让人冷到骨子里,只觉毛骨悚然。
这一笑落在陈祖义眼里,他顿时觉得头皮发麻,喉头发干,而脊背,则像有条毒蛇在缓慢的爬呀爬,彻骨的寒意瞬间遍布全身,如身置冰窖。
无论是郑和的淡然笃定,还是眼前这人的漠然冷酷,都一再地让陈祖义感受到了莫名的压力,甚至是死亡的危机,陈祖义只觉得自己的神经一再的绷紧,再绷紧。在这个不怀好意的笑容之下,陈祖义觉得自己的神经再绷紧那么一点,只怕就要崩溃了。
陈祖义独目闪了一闪,他终于决定不再忍受,而要用行动挣脱这压抑的气氛,只听他猛地狂吼一声,“取老子性命,就要拿点本事出来,有种就来呀,莫非还要倚仗这些弓箭不成?”
虽然面对那极瘦之人,陈祖义心底一直有种无形的恐惧,但他并未失去理智。那一排排整齐的泛着寒光的箭镞还在对着自己,只要自己略有动弹,只怕还未动手,便被射成刺猬。所以动手之前,他先用言语挤兑,逼得那极瘦之人和自己单打独斗。
“哼,对付你这种蟊贼,还要借助他人之手吗?”那人仿佛看穿了陈祖义的心思,不屑地冷哼,并且音落形动,眨眼间身形已来到陈祖义面前。
陈祖义见此人如此托大,居然独身来到自己船上,不由心中大喜。近距离观看此人,更觉瘦弱,只怕自己一拳就能把他轰飞。虽然此人给自己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但陈祖义对自己还是有几分自信,论武力,还真不用怕他。
心念电转间,陈祖义的动作丝毫没受影响,他呼喝一声,便抡起一柄硕大的开山斧向那人袭去。这一斧招式简单,无半点花哨,但无论速度还是力量,都达到了陈祖义的颠峰,似乎在敌人的压力面前,他的潜力也被激发出来。
那极瘦之人原本就在陈祖义面前,斧柄又长,当陈祖义抡起斧头时,劲气猛然暴发,开山斧在空中划过一个优美的弧形,如陨石一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向敌人。
避无可避的一招。眼看斧刃已接触到那人的发丝,如果硬接,以那人只有陈祖义四分之一的体形,能接下他的全力一击吗?
就在众海盗心生幸灾乐祸,陈祖义的独眼中甚至已经出现一丝得意时,那个极瘦的人影,忽然,不见了。
甚至,没有人看见他是如何消失的。
眼看一击即将得手,敌人却宛如平地消失一般,失去踪影,陈祖义不由心中一沉,暗道不妙,忙收斧护身。
忽地一声凄厉惨叫,只见陈祖义一只手腕血流如柱,原本握在手中的长斧已然落地,斧柄上还握着他的一只手。
一个鬼魅般的人影,立在陈祖义面前,宛如他从未消失一般,他的眼神,也还是那么漠然冰冷,仿佛陈祖义断了一只手腕,跟他全然没有关系。
没有人看见他如何出手的,正如没有人看见他如何消失又如何出现的。
陈祖义顾不得呼痛,手指连点,止住血流,心中的寒意却无可抑制地一点一点扩散,眼前敌人根本手无寸铁,没有任何武器,他是如何伤了自己的?
“刚才那人伤的只是自己手腕,如果换作自己的咽喉或心脏,只怕自己也根本不能抵挡……不,是根本不能察觉吧?”想至此处,陈祖义的独目中不禁露出惊恐之色。
陈祖义面无人色地问道:“你……你是如何伤了我?”
那人不答,却像是看透了陈祖义心中所想,冷冷地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这么痛快的。”他笑了笑接着道:“杀人是艺术,不是吗?”
平淡的语气,却给人毛骨悚然的感觉,那人说完,更是眯起了双眼,上下打量着陈祖义,竟似是思量着从何处下手,才能让自己所谓的杀人的艺术更完美一些,才能得到更多乐趣。
陈祖义被那双冰冷的眼一瞧,只觉一股彻骨寒意瞬间笼罩全身。他自己就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主,在海上杀掳抢掠过往商船,可谓是杀人无数,也深深陶醉于那种掌控人生死的快感。
可眼前此人眼神里的那种冰冷寒意,却又偏偏透着股疯狂和狂热,不由胆寒起来。常年亡命海上,陈祖义并不怕死,可不知为何,被那双阴冷的眸子盯着,却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恐惧来,不是惧怕死亡,而是惧怕此人未知的杀人手段。
陈祖义心中不由想道:“此人如此淡漠生死,到底会用什么样的可怕手段来对付我?”若非极力控制,他那铁塔般的身子只怕就会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陈祖义在海上这一带颇有凶名,不仅武功不俗,性子也十分凶悍硬气,他虽然心中惧怕,却也不甘束手待毙,只见他立时跃起,高大的身形顿时呼地腾起,粗壮的双腿挟带风雷之声,带着一连串的残影,连环踢向敌人。
没有意外,眼前的人影再次瞬间消失,陈祖义的凌厉攻击又一次落空!
然后,又一阵剧痛从陈祖义的小腿处传来,“轰”的一声,整个人便跌落甲板上。这一次,他却是连站也站不起来了,因为,他的两条小腿已被齐膝斩断。
陈祖义惨然一笑,自己的得意武功,连敌人的影子都没摸到,而自己已失去行动能力,如果敌人有心取自己性命,只怕自己早已死去,甚至,连敌人如何出手都不知道!
抬起黯淡许多的独目,陈祖义看着不知何时又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敌人,看着他那未改变分毫的冰冷神色,再次惨然一笑,猛地挥起左手朝自己天灵盖击去!
“啪”的一声脆响,陈祖义的左手顿时脱离手腕,掉落在地。
“想死?没那么容易!”那极瘦之人冰冷的话语,在此刻显得格外冷酷,众海盗呆滞地立在一边,似乎被他话中的冷意冻僵。
“大人,你看,这……”郑和身边的副使王景弘似已不忍再看下去,他不过一介文官,何曾看过这等血腥场面,但是碍于锦衣卫的凶名,想出言劝阻又心下犹豫,于是求助地望向郑和。
郑和微微颔首,目中似也有些不忍,仿佛还有些厌恶,对着那极瘦之人道:“储大人,天色不早了,咱们还是尽快剿灭这些海盗,整装上路吧。”
原来此人叫储解坤,是个锦衣卫官员。储解坤脸上神色不变,只冷冷道:“看在郑大人面子上,今日就给你一个痛快吧。”
众人也未看他如何动作,却见他的一只枯瘦的手已赫然捏住了陈祖义的咽喉,只听得一声骨头碎裂声,陈祖义顿时气绝。
而储解坤又已出现在郑和身边,仿佛从未移动过,此人身形,当真快得不可思议。他依然站在阴影里,依然不引人注意,但是众人看着他的眼神分明已经不同。每个人心中都不由想道:如果落在此人手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会是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郑和看着众人惊惧的眼神,暗自叹息了一声:锦衣卫的人,终究太过血腥。他随即轻轻挥手,淡然道:“剿灭了这些海盗,为民除害。”
郑和命令一出,顿时弓箭齐发,可怜那些海盗连抵抗都不能,片刻之间,已倒下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