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忆苦思甜
可是社教工作队再三启发他：“包家良，建厂以来他们发展了那么多党员。为什么不发展像你这样贫雇农出身的复员军人的工人入党？而吸收大批中农、小资产阶级出身的，甚至反动家庭出身的人入党？你想过没有？这是个什么问题？”当那个高个子的经委主任关切地注视着他这样问他时，他也只能沉默以对。他心里说：“以前也不能说厂里不重视我，不培养我，那时是我自己的不觉悟不安心嘛。这不能怪领导。后来我想进步了，上面严格了，又因为在开支部大会时，个别同志的志愿书没有填好，有人到区委去告发，上面一刀砍下来，这也不能全怪厂里的组织呀，因此包家良依然默然以对。
“包家良，你想过没有，这就是阶级斗争，两条路线的斗争啊！伟大领袖毛主席早在大革命时就说过，若排斥贫下中农就是排斥革命，打击贫下中不就是打击革命，他们排斥你这样苦大仇深的雇农家庭出身的工人，这贯彻的是什么路线？走的是什么道路？对工人贫下中农是什么感情？不是一清二楚了吗？”
虽然工作队一再这样的开导他，启发他，可他只讲了些自己对这场运动要积极参加和自己的认识，人云亦云地讲了社会上这几年的一些情况却始终讲不到点子上，工作队认为包家良等这些工人的阶级觉悟还没有激发来，感到很遗憾，需要对广大工人进行阶级教育，决定搞一个“忆苦思甜”大会。工作队知道包家良三代贫农，本人在旧社会又给地主老板放过年当过学徒，决定叫包家良在阶级教育忆苦思甜大会上让他进行忆苦思甜。
凭良心讲，这种忆苦思甜他不想忆，也不想讲。因为在部队里当时的社会主义教育大辩论中，他发过言，在会上还进行了回忆对比，可是结果人家在会后，却说他是控诉新社会，最在鉴定上还说他在社会主义教育中思想意识模糊。这会弄得不好，又要被人家说是诉新社会的苦了。但那个高个子经委主任哆眨着眼睛盯着他谈了一个多钟头，从侧面从下面从各个方面启发他，家良还是顾虑重重，一怕讲不好，他虽出身雇农，从小忍饥挨饿，吃了不少苦，可要说老实话，至今家里仍不太好，这又怎么讲呢？二来怕讲出来后叫人家笑话，可是工作队一再做他思想工作，说“这不是旧社会。讲过去的苦难这是控诉旧社会。控诉旧社会，控诉国民党反动派，是光荣的，谁敢笑话，谁要笑就是笑工人贫下中农，谁就是站在国民党反动派立场上。你大胆的讲好啦！”
家良没有办法，觉得自己既然已经成了社教育积极分子，又想在运动中争取入党，检举揭发不力，诉诉苦再不答应，他就交待不过去了，只得答应了。
忆苦思甜主要是回忆自己的苦难家史。而回忆过去的苦难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是一件辛酸的事，伤元气的事。几天来家良在准备发言稿时，从感情上沉浸到自己苦难的童年生活中去。仔细想一想，他感到还是有不少苦难可以回忆和向旧社会控诉的。
从小听母亲说，他还没有出生，他的祖父就被债主活活打死，祖父当时死在农历六月的大热天，第二他的遗体就发肿流血了。血从小阁楼上滴下来，滴了搁板下一地。爷爷死后买不起棺材，父亲只得到城郊开棺材店的老板家求告，去赊一口薄皮棺材来草草地把爷爷落殓。也做不起坟，只得把他抬到村后的公墓地上用草披遮蔽着了事。直到祖父死后十多年，他已经十多岁了，他看见过爷爷的这口薄皮棺材。因为放年娃放牛时没有把牛管好，调皮的老牛常常偷吃爷爷草披棺材上遮盖的稻草。他和父亲在冬天时只得再去重盖。可是直到那时，母亲说爷爷的这口棺材钱还没有还出过。
家良一生下来家里没有一粒米，破屋风倒败落，难以做产养小孩，而当时正当青黄不接的时候，他生在二月里，父亲的长工还没有雇掉，打忙工一时又没人要。家里无力修缮房子，母亲没法生养他，亏得外婆从老家带来一些私房钱，帮助母亲在外租房子，筹划粮食做出生婴孩的小衣裳小被子等度过了难关。
大弟生下来时更是抗日战争的最苦难时期，差一点要卖给人家了，由于父亲的反悔，人家来抱孩子时不肯了，把已经吃了一升的一袋米还给人家，硬是把二弟夺下来了。后来母亲扔着不到一个月的小弟去给人家做奶妈。
家良八岁就去放牛，还记得第一次给地主外公去放牛，他身体长得还没有那头老黄牛高，从不把他当亲外甥看待的外公，一天到晚叫他放牛割草。牛没吃饱就不让他回来吃饭。中午毒太阳底下还叫他去田头放牛。一次母亲带了一块翠瓜来看看他，见大中午了还不见回家来吃饭，母亲就到地头去找她，在大坟滩上好容易找到了她认识的那头老黄牛，却不见儿子小家良，她大声地叫唤着家良，家良，家良闻声从牛背后转出来，母亲见小家良原来在牛背后，他实在太小了，被老年牛遮住了看不见人，这时母亲见小家良戴着小草帽穿着脏兮兮的小裤叉，赤着脚晒得又瘦又黑，一双大眼睛骨碌碌地望着母亲，母亲一见小家良一把把他抱在怀里大哭起来：
“阿妈，让我回去吧！我不想在这里放牛了！外公又凶又恶，牛不放饱不让我吃饭，我不想再在这里放牛了！”
母亲听了抱着他也哭起来说，“家良，你再熬些日子吧。等你爸有活做了妈就来接你。”妈又拿出半块翠瓜给他吃，说妈知道外公家不会买给你吃的，今天早上，我到集市上行了凉帽，买了一条翠瓜，半条给小弟吃了，这半答特特地给你拿来的，家良这时正又饥又渴，便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这苦难的童年他怎么也忘不了的，他决定把自己这段苦难家史讲一讲，但他考虑地主老板是他外公，工作队会追究他母亲的出身成分，把问题弄得复杂化了，因此他没有讲这地主老板是他外祖父。
他把他的回忆写了个提纲，工作队看了还把他的忆苦思甜提纲叫一个会绘画的老工人给他画了几幅画：苦难出生、放牛、母亲做奶妈，卖弟弟的情形，画成连环画挂在忆苦思甜的会场上。
家良在正式上台之前他在下面先把这些童年的苦难经历默默地回忆了一遍。这一细细的回忆让他动了感情，回忆过去的苦难，使他一夜难眠。第二天，当他走上讲台，向肃穆地坐在那里的两百多名群众和工作队的同志们上去忆诉的时候，他一见挂在会场上他母亲眼含泪水抛儿别家去做奶妈的图画和那站在老黄牛旁的一个穿短裤叉矮小的小牧童时，他觉得那真是他苦难的童年和他母亲的形象，触动了他埋在心里深处的痛苦感情。上来未说话就先泪涟涟地痛哭起来，当他动情地讲到小时家里卖弟弟，母亲当奶妈和自己七八时就开始给人家放牛的苦难生涯，使台下听着的广大群众和工作队员们都难过得低下头去，有几个女职工还在墙角里浠虚地擤鼻涕。
诉了旧社会的苦，接着就讲解放后他家分进十六亩四分田还分进了半头大水牛，他全家翻身的情形，以及他今天还有了大学生妻子的幸福生活。对比是鲜明强烈的，很有说服力，听得下面的人大都流泪哭泣，效果也是较好的。因为诉苦大会不能鼓掌，他讲好下来时大家都肃静地尊敬地望着他下去。后面两个讲的就不如他了。
包家良下来，经委主任工作队队委紧紧地握着家良的手说；
“包家良，你讲得好！讲得深刻！给大家上了一堂生动的阶级教育课，我听了也很受教育。“
包家良红着脸摇摇头。
但那天，他真的动了感情，会散后夜饭也吃不下，晚上好久睡不着，觉得好像生了一场大病。有好几天昏昏沉沉地不想讲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