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良觉得自己挺失败的，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他的理想从未成功过。就连卖小梨花这件事，他也自认是人生中的一大败笔。卫良从小勉励自己要做个勇者，做个狠人。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要想成大事，必须有金刚一样坚韧的品质。事实则恰恰相反，他既不勇敢，也不狠辣，回想起小梨花哭泣的样子，现在他心中还不好受，一直暗骂自己猪狗不如。
小梨花家务琐事打理完毕之后，便主动过来给卫良按摩，她本就是个敏感的人，现在变得更加小心翼翼，生怕哪件事做不好惹得卫道士生气。
卫良余光瞥见小梨花好几次欲言又止，他问：“怎么了？”
小梨花不好意思的笑笑，道：“也没什么事，就是想和你说说话，看你愁眉紧锁，没敢打搅你。”
“哈，我愁眉紧锁？我发什么愁，再穷不过讨饭，再惨莫过一死，我何愁之有！”他这话说的痛快，内心究竟有没有这么豁朗外人就不知晓了。
小梨花劝他：“卫道士，我能理解你的焦虑，毕竟受了重伤，忽然从神仙变成了凡人，心里接受不了如此巨大的落差。其实你已经够坚强的了，换做是我，恐怕早就哭鼻子啦。不过你也别着急，世间没有过不去的坎，总会好起来的。等你法力恢复了，咱们一起云游天下，斩妖除魔，好吗？”
卫良目光闪躲，讪讪道：“好。”
他很想对小梨花说：醒醒吧，怎么我说的每句话你都信？我根本不是英雄，我也不是绝世高手，这一切都是骗你的，只是我虚荣心作祟。
他终究没有勇气说穿，这是卫良仅有的一点尊严，哪怕它是虚幻的，卫良仍愿意沉浸其中，向小梨花这唯一的信徒勾勒着自己的英雄梦。
小梨花问：“卫道士，你的道法是从哪里学来的呢？”
“当然是跟我师父学的。”
“你师父？”小梨花奇道：“我怎么从没见过他？他去哪儿啦？”
往事不堪回首，想起老骗子，卫良情绪变得低落，喃喃道：“他死了。”
小梨花歉然道：“我真笨，哪壶不开提哪壶。”
卫良摆摆手，许久之后，他问：“想听听我师父的事迹么？”
他思绪飞速运转，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不等小梨花回答，又问：“葬花海十妖主，听说过么？”
小梨花点点头：“去年听说书先生提起过。在葬花海有十个大妖魔，活了好几千年，均达到长生天妖的境界，法力无边，被妖精们尊为妖主，各自占山为王，麾下妖兵妖将千万，厉害的很。”
卫良道：“七年前，师父独闯万云山，战十妖主中的萤，那一场战斗打得天昏地暗，结果你猜怎么着？”
小梨花登时肃然起敬，老骗子的形象在她心中猛地高大鲜活起来，原来他和卫道士一样，都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为了人间正道，敢于豁出性命与妖魔抗争。她不禁为老骗子担忧起来，道：“想来你师父也是通天彻地的修士，可双拳难敌四手，他独闯妖精老巢，是不是被萤给杀死了？”
卫良冷笑道：“就凭他也配！什么狗屁长生天妖，被我师父打得落花流水，夹着尾巴遁走，万云山八千妖魔，被我师父灭了五千，最后十妖主齐齐出动，布下天罗地网，才勉强杀死我师父。只恨我那时远在浮天都，分身乏力，待匆匆赶回之时，师父已化为一具枯骨。”
小梨花被他激昂的情绪感染，也义愤填膺起来，道：“那些妖魔实在可恨，不知枉害了多少人的性命，我也要学习道法，等道术有成之时，便去万云山给你师父报仇！”
卫良忽然闭起嘴巴不说话了，他知道小梨花是个实在人，不会说假话空话，她既然说去万云山，说不定哪天就真傻愣愣的独自去了，那不是找死么？其实这都是卫良骗她的，只为把老骗子的形象描绘的光辉伟岸。真正的老骗子只是个贪生怕死的凡人，要说斩妖除魔，他既没那个胆子，也没那个实力。只不过老骗子死的极不光彩，卫良没脸对小梨花说实话。
十妖主中的萤他的确见过，那是小时候的事儿了。当初萤好像是修炼一种妖法，血祭了数万童男童女，人族修士震怒，誓要灭杀此獠，在卫良居所附近堵截住了这位大妖魔。那一场战斗太过壮观，卫良有生以来从未见过那般巨大的场面，各种道术、法宝层出不穷，将黑夜渲染的明如白昼，吓得下方的凡人全部匍匐在地，直喊活神仙降世了。
他记得那场战斗的结果，人族修士败了，来了近千人，却被萤杀的落花流水，地上满是尸体碎屑，空气中的血腥气许多天都消不掉。当时卫良迷惑，愤怒，屈辱，我人族堂堂正道之修，怎么如此不济？莫非真如那句话所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这时，小梨花渴望道：“卫道士，你快教我道法吧，我也要成为修士。”
“嘿，她倒来劲了。”卫良内心苦笑，“我自己都是个凡人，又怎么教你？”
当然，这事怪不得小梨花，只怪卫良牛皮吹得太大，现在自食苦果，下不来台。
卫良仔细琢磨了一下措辞，语重心长道：“修道这事吧，主要看机缘，不是你想修就修的，要不然人人都是修士了，对不对？”
小梨花愁云惨淡，道：“五年前你就这么说，我的机缘什么时候才到呢？”
卫良一本正经道：“急不得，强求反而不美，顺其自然吧。”
“唉。”小梨花又叹了一口气，整的自己跟大人似得。
卫良笑道：“你唉什么唉，多漂亮的姑娘，偏偏皱着个眉头。你干嘛非得成为修士？”
小梨花道：“我要斩妖除魔。”
卫良又笑，道：“你怎么跟妖精那么大仇？”
小梨花悲伤道：“因为我的娘亲就是被妖精杀死的。”
卫良着实吃了一惊，问：“你不是孤儿么？六岁时被一老头收养，九岁那年他死了，然后你便过着乞讨的生活，直到十一岁遇见我，对不对？”
小梨花点点头。
卫良更加疑惑：“那怎么又蹦出一个亲娘来？”
小梨花道：“六岁之前，我一直和爹娘在一起生活，直到一天晚上，有好多妖怪闯进了我们家，爹爹和娘亲与妖精苦斗了好久，最后娘亲被杀死了，爹爹也身负重伤，他为了让我逃命，用尽全力把我丢走了，爹爹的力气大得很，我在空中足足飞了一夜，第二天睁开眼睛时，便来到了这里。”
小梨花虽然年纪小，命运却坎坷。卫良叹息之余，他发现了一个有价值的信息。听小梨花的描述，她的爹娘分明就是修士！
卫良做梦都想拜个修士为师，一旦修了道术，便如鲤鱼跃龙门，从此超脱凡尘，无拘无束。若道行精湛，还能斩妖除魔，扬名立万，生平事迹载入《英雄志》，被后人瞻仰，这正是他自小的理想。奈何一直没有这个机会。卫良见过修士，而且见过很多次，但是人家每次都从他头顶匆匆飞过，别说拜师了，他连话都说不上一句。
卫良赶忙问：“这么大的事，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
小梨花忽然扭捏起来，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卫良道：“姑奶奶，这时候就别卖关子了，我这正着急呢。”
小梨花小声道：“你对我这么好，从来不打我，也不骂我，还经常给我买新衣服，买好吃的，我闷了你还会讲段子逗我开心……我不愿离开你。”
卫良欣慰之余，有些不解：“离不离开我和你爹娘有什么关系吗？”
小梨花道：“当然啦。像你这么善良又正直的人，知道我的身世后，肯定会义不容辞的把我送回去，那时候我就不能和你在一起了。”
我善良？我正直？我真有这么好吗？卫良感觉心中一阵温暖。这番话若是别人说出来，卫良绝对认为对方是在反讽自己，可他知道小梨花是认真的。
他道：“就算我有心送你回家，也认不得路。葬花海纵横十万里，我上哪儿找去？”
小梨花灿然一笑，没有说话。
卫良话锋一转，又道：“不过听你的口气，想必你应该知道自己家在哪儿吧？”
小梨花笑容凝固，又变得愁云惨淡起来，闭着嘴不说话。
卫良道：“跟我还藏着掖着？”
小梨花低着头不看卫良。
卫良不得已，道：“你放心，就算我知道你家在哪儿，也不会把你赶走。”
小梨花问：“你保证？”
卫良胸脯拍的砰砰作响，粗着嗓子道：“我保证。”
小梨花这才安心，道：“我家在凤巢图里。”
卫良问：“什么图？怎么这地名跟副画似得？”
小梨花认真道：“对呀，我家就住在一幅画里面。”
卫良百思不得其解，画是画，人是人，怎么能搀和到一起？不过修士的神通可不是凡人能够想象的，就算活生生的人住在画里，卫良也勉强可以接受。他道：“你住的地方倒奇怪，我听都没听说过。”
小梨花道：“爷爷生前特别爱喝酒，逢酒必醉，醉了便打我，我那时总想回家，偷偷向许多人打听过，他们都不知道凤巢图在哪里，我又不记得路，便一直呆在这里。现在对我来说回不回家已经不重要了，娘亲死了，爹爹生死未卜，我甚至忘了他的样子。能跟在卫道士身边我就很开心了。”
卫良大怒，骂道：“那糟老头子还打你？气煞我也！打小女孩算什么本事！亏得那时我不在，要不然大耳刮子抽死他！”
他虽然缺点很多，优点也有两个。第一，卫良从不欺负弱小，养了小梨花五年，别说打她，骂都没骂过一句，或许心情烦躁了会板着脸喝斥一番，但那也是极少的情况。他一直坚信一句话：强者挑战更强者，弱者欺凌更弱者。第二，卫良虽有爱美之心，却不下流，从来没做过伤风败俗的事情。这是受老骗子的影响，老骗子生前常说的一句话便是“万恶淫为首”，据说他年轻时是个风光人物，因为邪淫自毁前程，这才落得晚年悲凉，靠行骗为生，最后不得好死。
忽然，卫良脑海中灵光一闪：“凤巢图这画名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他仔细一想，忽然间有了头绪，这还得从八年前说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