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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

我跟一枝花拉着个小鬼,奔过十万花海的黄泉路,终于在百鬼夜行之时赶到了人间最繁华的京都。

这一路惊险刺激,我出门细细描好了妆容遭人间的人气反噬,全给花了不说,本来坐的是豪华版,镶金银的马车还没来的及炫富,便被不知哪一条道上混的道友劫了去。小鬼驾着马车技术也不甚好,哗啦啦冲出来一群鬼,我和一枝花对视一眼,没办法,破财吧,不破就得挨打。挨打吧,我默默的看着同样浓妆淡抹的一枝花,咱们都不是经的住打的业界小透明。

我也是一个鬼,还是管理阴间秩序的小鬼,没想到自己行走天上人间几百年来,第一次出远门便沦落得如此惨淡的光景,贼抢官的头上了,官不敢吭声。

抵达京都的那一天,我和一枝花已经跟地狱逃来阴间的鬼没什么两样了。他对我说:“阿九,你现在这副模样不行,我们是来干公事的,你得先去积点阴德,去阎王那边兑些纸钱,挑些像样衣裳和首饰,不让人间游荡的那些同行们小瞧了去。快去吧,我就在这里等你你。”

他说着便指着京都最热闹的一条街,依稀间我若隐若现的臭觉闻到了人间脂粉的气息。

我是进了“风月楼”才知道他当时是打着主意让我去做那卖艺的女子那般生意。因为我生得特别好看,化了形,随便扯开些衣裳,台下围观达官贵人纷纷投钱。

于是,一枝花便满脸鼓励的将我望着,我便忍着心头涌上的情绪,干巴巴的摆着姿态,在迤逦的透着暖光的台上卖弄风骚。那天是冬日,虽已为鬼,不知为何,我却觉的冷,特别特别的冷。

散场之后,我低下腰将衣裳捡起,抬头便见一枝花望着我的目光有些复杂。我没来辩析他眼中的情绪,便被掌管人间秩序鬼差以迷惑人间,滋生事端的罪名带走了。

一枝花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在吃着一壶老酒,手中的鸡腿刚扯了一半。他以为我又是乱花银子贿赂鬼差才被好酒好菜招待,一开口就道:“阿九啊,虽说银子没了可以再赚,可是你也不能这般随便使吧……”

“小花,闭嘴!”我手中的动作顿了顿,怒道。

但是之前我没反应过来时被鬼差一顿杀威棒打得站不起来,现在面对一枝花居高临下的姿态,我干坐着就连生气都没什么气势。

他忽然不说话了,默默的从身后掏出了一枝簪子,“哎哎,阿九别生气啊,你的表情像吃了屎一样,看得我眼生疼……”

我确实心里面难受,甚至是委屈。一时间悲从中来,谁也没能明白我怎的突然就泪奔了。一枝花还以为他凭借一枝破簪把我感到了,愧疚到不行,并承诺以后待我更好些。而我的眼像被挖了的泉眼,嗖一下说喷就喷,眼睛难受到不行。

我在黄泉过着舒畅的小日子,是三殿之一的无生门掌门最宠爱的小臣,但是由于隔壁殿的殿主千金要嫁给无生门主,我便失宠了。

门主功德积的差不多了,凭他老人家的实力应是可以轻松功德圆满,但阎王说了,门主得道还差一桩。而这一桩,一直到了我从一个小小的透明鬼一路走到到门主的跟前,我也没明白究竟是差了什么。

到了近来接了桩差事回来之后,我听闻门主要娶亲了,而阎王自此未曾在门主叹息什么功德,我好像明白了什么,意识恍恍惚惚,似清明又还似混沌着,其实就是有点难以置信罢了。

我只记那时我风尘仆仆的赶回来,却只得呆愣愣的站在殿前,抬头看着菩提树上挂着的火红的绸子,迟迟迈不开步子。

我清楚感知道,自那日门后那道微凉的目光谢下,我徒然放下作着推门手势的手,往后日子,只能眼睁睁看门主一步步的,有意无意的将我疏远。鬼界的鬼愿意当我依旧是门主手下的宠臣,我也就乐享其成。

后来有个京都的小公子从黄泉下路过,我因为他相貌英俊便循私枉法,将他留在了黄泉,吃好喝款待,并私定终身。

东窗事发后,门主生了很大的气,大致没想到我这般不将他的话放在眼里,便在官差上门讨人时,放任鬼差将我带走。

可是,小公子自第一眼见我便豪气地表示要娶我,我不知他是否真心,可是,有那么一刻,我却当真了。

小公子说:“我说了要娶你,你等我,无论轮回几世,只要你需要,我便同你去。”

我那时大概真的被小公子甜言蜜语和那些小惊喜感动到了,我被禀公执法的鬼差压到刑台,遍体鳞伤的压回堂前对质公堂时,我心头竟无一丝悔意。

我第二日就见到了门主,他的眼神微凉,却始终不落我身上。许是将死之鬼,容易念旧。我又想起我初入黄泉时那双拉着我的手带我骑马逛遍了整个黄泉的手,虽然我深知小公子掌心温度同当初那人不同,可是我又鬼使神差的上当受骗。

我肆无忌惮的将门主望着,只见他转过头看着公堂上遥遥几步远的地方,而那里站着个罗生殿的千金,门主的未过门的妻子。

我回过无数次头,最终却只低着头,沉默地站在离门主十几步开外的地方,大大方方的在鬼差指示下签字画押,认下自己的罪过。

直到我被重新压回牢中,门主始终不发一言。

我无数次想跟门主说说话,哪怕一句都好。可是在他冷淡眉间,我只有自嘲的笑上一笑。

我是真的不知道我该拿什么同罗生殿的那鬼比,毕竟,我没有资格阻止他找更好的鬼。

大概没想到我会伤心这么久,一枝花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干巴巴将我望着,而后又把他藏着掖着的银子拿出一些哄我开心。

我悼念一会,对上一枝花转的飞快的眼珠子,便就将眼泪收了,我默了默,其实我也没有多爱这些身外之物,但大坻我实在太穷了,也就勉为其难的收下了。

和一枝花住在京都已有十几日,日日和一枝花打着办公事的幌子外出游玩。许是贵为一只鬼,白日里头在人间又分外张扬,老天爷看不过去,于是后来我同一枝花出门便时常发生血光之灾,不是被巷口里冲出的执着佛尘的道士冷不丁的在脑门上贴几道符,就是被不知哪飞来的一盆黑狗血来一场透心凉。

一枝花常常出门时眼神诡异的望着我,我心头一咯噔,我猜他是在心里怀疑我,嘴上又不好意思说,于是想让我坦白从宽。这些自然不可能是我做的啊,可是十次有七次我却没中招,当然,我自动将这些归类为是我自身比较机智。于是,我眯着眼冲他一笑,便大踏步的出门了。

在一枝花屡次受难之后,一天夜里,他找来我,一脸严肃的要同我秉烛夜谈。

我以为他开口第一句应是这般:阿九,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未曾想,我刚进门,便听的一枝花眼神哀求望着我道:“我们回去吧,一起,回黄泉。”

我想我完了,他一定以为是我想让他知难而退才故意整他的。于是我目光坚定的将他望着,“不行,回去了谁来完成门主的最后一桩功德?”

他定定看着我,问道:“真不是你干的?”

“不是!”我赶忙回他话,他面容干静下来,陷入了沉思。

一枝花抬头用怜悯的目光望着我,“别骗我了,阿九,我知道你赶着回去给你心上人护法,这套说辞你说给自己听你都不会信吧。你老大不小了,门主又要娶别人,你孤零零一个鬼,身边有个鬼守着也好,阎王也对你们宽大处理,罗生殿堂也网开一面,你是要和你的小公子相亲相爱的,偏偏到了小公子渡魂的紧要关头,门主将这般重要的差事交给你,这几天你装的没心没肺的,很辛苦吧,我看你睡觉眉头都在打结。”

“我没骗你。”我说完转身就走,我怕我下一刻有些不该说的话就脱口出。

那天晚上我从一枝花房间里出来,独自坐在屋顶晒月光,我打算明天向他告辞。谁知我在心头正打着说辞,脑袋上一凉,眼前一黑,便不知人事。

当我慢悠悠地睁眼,发现我身处一座深渊。

周围乌压压地坐着四肢不全的鬼,回头一看,一枝花也在,而且还被打回了原形。我有些着急,奈何被绑得过分牢实,我只能用我的眼神担忧的将一枝花望着。过没多久,一枝花被一个凶残的女鬼笑眯眯地瞧着,然后将他从脏兮兮地上拾起,欢喜的戴在自己头上。

我认为我曾经遇到过的鬼魅算是鬼界里面长得比较凶残的了,而眼前的女鬼正有着鬼界里最具代表性的凶残面相。

女鬼向我走来,我心惊胆战的后退,抬头望着女鬼头上的一枝花,一枝花在装死。

“你便是苏九?”女鬼挑起我的下颔,仔细端详着我的脸瞧。

我起了一地鸡皮疙瘩,恍然大悟原来自己早就被盯上了,一枝花也只是被无辜累及。那么,我是主角,此时手无寸铁,又被抓到了,我怯懦扫了一眼女鬼,心头升起一个不好的猜测,细想之下,我不禁汗毛倒竖。

“你的脸可真是不错。”我听的女鬼再次开口,同我预想别无二致,心头凉凉,视死如归的将眼闭上,果然,该来的还是要来了。

可是马上我发现我多虑了,因为明显不是因为看上我的脸才打上我主意的。她看上的是我身后的鬼。天罗地网都备齐了,就等着站在我身后的鬼一来,立马将其收入囊中。

我同情的看着女鬼又低头怜悯自己,一时间我竟然才知道我身后有鬼。如果她说的是门主那样美丽又强大的鬼的话了,就不是眼前这个像头牛一样的女鬼可以肖想的起的了。如果可以,门主宁愿娶男人都瞧不上吧……

我正在吐槽,就听见她们大喊:“开阵法!”

我猛然抬头,就看到飞扬的衣袂,万千风景,我眼中只有那一双平静又幽深的眸子,当真美的动人心魄。

这一刻,让我想起几百年前我走进黄泉路,无意中撞进他的怀里那一眼,让我一迷就迷了几百年。

“阿九,”门主平静唤一声,又问道,“她在哪?”

周遭遍地死不冥目的亡灵,于是他自然而然地以为这次目标是我。我就在他左边几步远的地方,被贴了隐身符,静静看到他眉尖一蹙,眼神冷淡将上方的女鬼望着。

四周鬼气一震,门主开口却是对着我道:“你还不走?”

我一愣,呆呆的看着他,于是开始拼命的挣扎。奈何法力低微,半响挣不开束缚,我气结,话又卡在唇舌间,吼不出来,只得干着急。

在他和女鬼剑拔弩张,就要来一场镇压之时,我终于寻了机会,没命般逃出大门去。

“一枝花……”我躺在悬崖开外,有气无力的唤了一声便昏死过去了,视野昏暗之前还暗暗唾弃自己是个三无产品。

据说那天晚上我前脚刚被掳走,后脚一枝花便去通知阴间的鬼,然而现实残酷的很,正值无生门主闭关,又兼百鬼夜行官差事多,根本无鬼前来营救。知道前因后果的一枝花只得幻成门主的模样来镇镇场了。

不过话说一枝花幻的可真逼真,连气度都相似几分。倒有辣么一瞬将长期在门主跟前的的我给骗住了,叫我情何以堪。

说真的,我认出一枝花的时候还真的以为我们玩完儿了。其实事后我也不是很在乎一枝花同女鬼周旋事宜,只是他出场的那个眼神倒让我翻来覆去想了一整夜。

第二日鸡刚打鸣,我睡足了精神气,麻溜的爬起来就要去找一枝花,却发现一枝花不见了踪影。

我搜了我能想到的任何地方依旧是不见他踪影,我顿时有些慌了,鞋子都顾不得穿就要回阴间登记失踪人口。

一路上心头也有多少不安,一枝花实在太菜了,他很有可能是受伤了……

我觉得一枝花平日待我不薄,可他毕竟救我一场,不能落井下石不说,我让得把他供着,不能让人知道我们无生门的人这般不团结,让同行看了笑话啊……

万幸我终于回阴间的半路找到一枝花,他伫立在黄泉的渡口,望着来来往往的灵船不知在想些什么,我见我找来,转过头来面无表情的说:“你果然背着我来黄泉,没想到吧,我早在这等着你呢。”

“为什么,”我冲他笑,也就忘了我来时的初衷,目光不解的望着他,“为什么你就那么肯定我就要回黄泉。”

“因为你是阿九啊。”一枝花沉吟,蓦然笑开。

“一枝花!”我目光透露着哀求,对他说,“我其实,有些怕了。一旦回去,我就真的找个人嫁了,一切就真的回不去了。”

“阿九,有门主护着,你担心这些做什么,听说小公子是真心实意喜欢你,你该好好珍惜才是。”一枝花顿了顿,继续说,“别的,不要再想了。”

我怔了怔,认真的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道:“好。”

一枝花将视线移开,风轻云淡地笑起来。那一刻,我才知道,我藏在心底的所有秘密,他心里也都是有数的。

那么,他们呢,也早就看清了,不是么。从来只有我徒然挣扎。

“你知道的,一枝花,我是个魂魄不全的鬼,指不定前世坏事做多了,来路不净,比不得那些生而为贵的鬼呢。门主当年肯收下我,我便当携草报恩,哪能多想什么。”我说着,有几分自嘲,不禁握紧了双手。

一枝花向前踏出来一步,我后退一步,松开我手,耸耸肩。

一枝花装模作样的问我,表示他有事先回去了,叫我要不要跟去。

我看了一眼他,开玩笑的拍他的肩,“我回去之后,你就是孤家寡人了,平时有事没事可以多积些功德,也好修得个正果。”

一枝花是黄泉“大户人家”,听说是祖上积了德,子孙世代享尊荣。而一枝花在人间时早夭,族人将其用花养魂,一枝花魂归时,便以花作了形态。

我很疑惑,按道理以我的出身给一枝花打下手都不够格,但是偏偏门主很是抬举我,将我要发配到与一枝花共事。未想这一来二去,倒真有几分交情来。

后来,我也曾扯着门主的衣角,偷偷问过为何这般恩宠。

“我觉的你能够。这理由够吗?”那年,门主身着玄青色的衣裳,腰间别着石榴色的玉块,站在殿前菩堤树下,转身琳琅佩耳之声入耳,他施施然背着我,挑眉,冲我笑了笑。

一笑,颠倒众生。

“怪我不够蠢,一枝话,你同我说句实话吧。”坐在灵船正赶往黄泉的路上,我幽幽的晃着双腿,对上闭目休养的一枝花,突然发问。

听说,陷入半睡的人心头防线较为松散,不知是真是假。

他嗖一下将眸子撑开,看了我好一会儿,眸子里的云雾慢慢消散。

“当初我故意去无生门,与你认识,后来的意外也是我唆使的。我只是想确定一个消息,无生门的无价宝是不是被养在你的魂上?”

我大惊,一枝花是如何得知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说真的,我自己对“无价宝”这个概念也是道听途说。

很久很久以前,大界大乱,轮回之境被镇压于黄泉,天帝将镇压的玉石拿了一块交给阎王,阎王传给了交给黄泉太子,后来太子贪玩不小心入了轮回,在人间又同人间一女子生下一个孩子,据说那块名叫“无价宝”的碎玉就是当年天帝赐的那一件。而这几百年来更具体的传说是,“无价宝”当年就被留在太子在人间生的孩子的身旁。

“我猜来猜去,终于把目标定在了你们身上,这是我到现在都搞不太明白,是你还是他呢?”一枝花柔声问道,看到我的神色他肯定了他自己的想法。

他早就做好筹谋,从几百年前就开始规划这一条路线,我招不招差别不大。

我神情复杂,他看着我一脸迷茫的神情,我猜他肯定是以为那什么玉在门主身上了。于是我哑声问道,“那一块玉我的确见过,但是我想知道你图的是什么,难道你想要篡改过去?”

几百年交情,我明白一枝花并不是真心想害死我,所以我只是被吊起来而已。

我看着下头热汤,有些不懂含着金汤匙长大的一枝花还想要什么。但是此刻我的脑子里全是门主的脸。

话说我第一次见门主的时候我还真不知他便是传闻中如何高攀不起的无生殿之主,反正不见立于殿堂的冰冷倨傲,只是车水马龙的黄泉街道偶然撞过,无意执手的陌路人。

那时我还是浮生殿门下的一名小官差,被上头指使追地狱里头的逃犯,吃力不讨好追了半条街,一溜风直接撞进了门主的怀抱,这样一个危机关头,按道理我扑在人家怀里被不扶起就应该道个谢,鬼使神差的我在眼帘印入那张眼帘满分的脸,张口便问道:“公子贵姓。”

他的反应简直成为我后来努力跳槽来无生殿当差的所有动力。

门主低头望了我一眼,眼珠子呆滞了许久,慢吞吞的道:“我姓苏。”

后来听说他向来是个讨厌麻烦的人,那天他发了善心给了我答案,我真不知道他会不会很后悔从此之后便惹上了我这样的麻烦精。

我那天回去之后画了张画象,当然我笔拙,硬是找了画工依着我描述画了张四五分像的图,到处找鬼问。“你可曾见过画中的鬼。”

后来过了三四天,我有一次上楼寻鬼,刚上楼梯,一只手就抓住了我的脚,我当时吓了一跳,低头一瞅,却是一个酒鬼醉眼迷蒙的瞅着我手里的画,笑眯眯的对我说道,“这画中人物,我见过………在………”

我当时急的像坑上的蚂蚁,但是出奇的耐心低下头,蹲下身子,等他说完。

我知道醉鬼说的话不一定真实,胡话很多,可我当时色迷心窍,天真地就信了。反正醉鬼这一抓,直接把我诱到了无生殿门口。

那日虽然我没有在那里看见过他,但是我常常在那附近徘徊的时候,的确见到了他。我就远远望着不走近,待的立了功绩之后,将功绩兑换时硬生生要跳槽来这里。

我来到无生殿的第一天,判官笑着问我,“为何你的三魂七魄少了,还敢来这阴间当差?”

我欺骗判官,说自己是孤儿,万般艰难地过了这十几年就来了这阴间报告,平生没有成就,来这阴间报的人间的一番志向。

判官听了我泪雨交织的一番说辞,同情的拍了拍我的肩膀,承诺保我衣食无忧性命无虞,并且认真的承认错误说他度小人之心,看我身形消瘦以为是女扮男装不务正业,走后台来的。

判官说着往后一指,我生硬的往后回头,只见在我身后排满了翘着兰花指的小姑娘套上了个男装,笑嘻嘻的看了过来,我打了个寒颤,惊起满地的鸡皮疙瘩。

我成功的入了据说美男冠绝黄泉的无生殿当差的第三个年头,我终于搞清楚了那日街头遇见的苏公子便是无生殿的门主。

我在遇见他的那个街头无数次的徘徊,总是在幻想着他有没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兄弟。

每日从我起居的地方走到无生殿,每一步都走得格外的小心,待我回过头来,便会觉得这一路走的总有些漫长。

苏公子会将他祖传的半块玉郑重的送给了我,会在雨夜牵着我的手打马走过黄泉的小巷,会低着头对着我怔忡的望了许久,然后会心的一笑………可是这些,门主不会。

我不当差的时候便坐在台阶上等苏公子,提着酒壶,眯着眼,嘴角带笑,一等便是一整天。

有时他会来,有时他不会来。

他来时我欢喜得不得了,却从不知道他也曾这般待我如此珍重。

在一枝花问我到底是我还认不认得手中的这块玉的时候,我心底一片混乱。

一枝花见我不说话,呆呆的看了我许久。

一枝花望着我两眼发光,竟以为门主会是真心爱慕我,还以为门主在我的终身大事还能成全,还会奔走操劳,一定是爱到了骨子里了。

我就默默的看着一枝花胡天乱转的幻想着,喋喋不休的捅我刀。

听说门主订亲的那天晚上,我满身酒气,喝得酩酊大醉,最后一次去找了他。

我说:“门主,这件事你不应该让我知道的,我怕让我知道之后我会忍不住的去抢亲,你也知道我是多么的不自量力了………”

我总是想哭却哭不出声来,这六百年来受的伤加起来都不如他赶我走的那一句话来的伤人。

于是我又只好收拾好情绪,没心没肺笑嘻嘻地同他道别。

“要不你把我杀了吧,这块玉被我滴了血认主的……”我低头失落的看着一枝花,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面带不屑,转过身,眼睛却觉得酸得不行。

门主都被我弄丢了,要这块玉有何用。

门主闭关之后不久便出来了,他成亲那天的迎亲场面据说是黄泉最风光浩荡的,那时我就遍体鳞伤的蹲在小角落里,看着门主一身大红衣袍,风风光光的从无生殿走过。

那条路曾是我走过无数次的,却是第一次让我觉得如此陌生。

听说门主在我身上点了魂灯,我突然不知道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据说那天队伍后半段发生了一场骚乱,数十个手持钢刀打扮土气的蒙面贼人从四面八方冲出来,嘴里大喊:“劫亲!”

围观吃瓜群众两眼发光,我突然觉得非常的欣慰,门主的美色在黄泉上响当当,我也不太相信没几个嚣张的贵女不垂涎一二。

招式快,打的是速战速决的路线,杀起来无比不要命。

满场的肃杀还没有停得过三秒,这些小喽罗们便被无生殿同罗生门的鬼差清理的干干净净。

一枝花倚在门前笑,“哎呀,阿九啊,你可还记得六百年前吗?”

见我连个眼神都没有留给她,一枝花自顾自的继续笑开了,倒下身子后还在喊:“哎呀,你变了,变得连我都陌生起来了……”

我自打入黄泉以来,便不记的人间世事,何况六百年过去了,可是连个影都不记得了。我能记得的是自十六个年头苏公子将我扶起的那一刻起,就再也瞧不上其他了。

当时后面折腾得热闹,我在前面却一概不知,只目光死死随着白马移动,可终究什么事都没有。

当天夜里,所有宾客散去后,我听一枝花说门主遇袭,走火入魔了。

堂上已经坐了四个人,我隐隐觉得他们应该是天上人间一方风雨雷动的大人物。

但当一枝花一开口,我立刻知道了他又打着打开轮回之境的主意。

天帝对黄泉越来越忌惮,开始不动声色地放暗钉,阎王察觉到了异动,想先下手为强。但是造反一事,师出无名,便会被三界诟病,不得人心。于是阎王就想派出黄泉几大家族,就想打着镇压轮回之境的妖魔鬼怪的名号,凑出当年天地丢失的那一方玉玦,平衡三界的势力。

“人间的一方玉玦丢失了,天帝手中的那块也丢了?”我化作一抹虚弱的魂魄藏在一枝花的身后,听到他们的计划,大吃一惊。

面前鬼个个脸色凝重,令我预感极其不好,如果真是这样,我真的就是一个炮灰级的人物。

“阿九,你不要担心~”一枝花微笑着安抚我。

会议散了之后,我的魂力被威压得岌岌可危,我刚从一枝花的身后出来,便以极其狼狈的姿态扑倒在他脚下。

“门主真的走火入魔了!”我迫不及待的问一枝花。

一枝花目光怜悯的将我看着,“你怎么到这个时候还想着他呢?”

一枝花不知何时已将我扶起来,搀着我回去休息。

然而我到底还是留了一手,一枝花没能逃过我的暗算,哪怕他身形极其快,手法又是凌厉,但是他对我还是缺少防备。

我狠下心将魂力散去,半响听到一声惨嚎和骨头碎裂的声音。

一枝花睡着了,我便幻成了他的样子偷偷的溜了。

有一段时间,我一整天都跟在一枝花身旁,只是单纯的想学他学得更像一些。

而我,曾经宁愿去送人头,都不愿再出现在门主的面前。

“你够了没有………”门主冷声唤住我一步步走向他的步伐,他看着我的目光,我竟然分不清他是看我还是透过我在看别人。

我立刻转身,又将自己藏在黑暗中。

门主的声音很沙哑,褪去了一身红衣,将一身纯白色的衣衫长长的垂地,狭长的丹凤眼微微的眯着,将眼底的肃杀完完全全的埋下。

我很想再靠近一点,我很想看清他在重重叠叠的白纱之下的面容,只是突然之间有些累了,我便不由自主的匍匐在门主面前。

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醒来的时候便是见着门主将我拉在他身后,铁青着脸就要带我走,我摆手挣开了他。

我装作若无其事的笑着对门主说,“听说三魂七魄全是阴性的鬼在轮回之境开启之时是难得的祭品,我就想问一下,你见到我的第一眼,是打着和他们一样的主意吗?”

门主叹息一声,转向了匆匆赶来护法的其余四个鬼差,道:“你们别动她,全都退下吧。”

“阿九,你大半夜闯进来,就是为了同我说这些话?”门主一言不发的,沉沉的盯着我,良久,摸着我的脑袋,叹息了一声,幽幽的问道。

我连忙寒声打断他的话,“那为什么你明明感觉到了我的魂力透支了,你为何不来救我?”。

我猜这个时候一枝花体力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但是他没有来找我,我知道,他也是有意的放走我的。

我猜这时候轮回之境的阵法应该是差不多打开了,恶鬼已经放出,黄泉的无价之宝安安静静的躺在我的手心里发光。

还未等我开口说话,便有十几个鬼差破窗而入,虎视眈眈的看着门主身后的我。

“你们把她放了,一根指头都不许动,轮回之境,我全听他们安排。”门主的目光深邃,一字一顿的对着他们说。

“不可能……”鬼差之中突然散出了一条通道,一枝花悠悠的背着手,徐徐的向我走来。

“一枝花!”我一字一字地将他的名字从牙齿间蹦出来,觉得此时的他非常的可恶,六百年来全都是虚情假意。

我从那之后再也没见过其他面熟的鬼。听说一枝花因为失职在第二日被扔到了忘川河,运气好的话有摆渡的灵船经过,可能会把他救下,运气不好的话,被卸去了一身魂力的他就有可能被活活溺死在忘川。

而门主因为包庇了我,被阎王审判入住地狱第十九层,然而遇上罗生门的贵女在阎王殿前求情了,阎王便格外的开恩,让门主将功赎罪,将他发配到轮回之境去镇压轮回之境。

我在地狱的第三层里呆呆的望着头上的一片星空,始终想不明白我究竟是谁,或者说谁究竟是我。

但我清楚知道的是阎王谋反之路一踏不回头。门主已经将我虚构的的身份透露给了一些给阎王的眼线,覆水难收了。

我因为被门主说是六百年前命定的天子的身份被阎王时不时的安排学习各种阵法和鬼符,这么说来,我也是打开轮回之境积极筹划的一份子了。

那一晚,在阎罗王的授意下,我登上灵船,渡忘川,去见一个在当今玉帝王身旁侍奉已久的天官。到了灵船上,我才知道门主也在那里。

但是我匆匆的和门主碰了一面之后,他便将我回避了。

我陪着那天上来的天官打了许久的太极,听到有鬼在小声议论,无生门的殿主同罗生门的千金,虽然婚姻未成,但是感情真好,回去都双双一同回去。

我心不在焉的呆坐了半响,刚看到天官把茶盏放下,我便寻了借口匆匆赶过去,我伏在邻床的栏杆上,只悬挂的灯笼流光溢彩,江水漫过船身,粼粼水光却抵不过我眼中看着那一灵船从我眼中消失的欲哭无泪。

门主曾在一场宴会中对我说:“若是还有宴会,我们当同来亦自一当同去。”

“当啊,为什么不当。”我心底苦涩。

他无声地笑起来:“你可别贪玩,先走了去。”

我终只是快步与他擦肩而过,转过头却当对别人迎起了笑容,我心里默默的叹道。“门主啊,这就是你给我安排好的路,如果我不想走,你会不会很失望?”

“我明白了当初你为什么最终还是同意要让我嫁给人间的小公子,你觉得这样就能瞒得更久更久了,是不是呀?”我想再当面同门主说一说话,门主却再也没看过我一眼,那双让我朝思暮想的眼睛只是投向了水中倒映的一束灯光,而灯光映得他满眼带着星星。

“下次……。”他轻声说,我呼吸急促了一下,他却再也没有把这句话说完。

后来我听说人间的小公子渡魂成功了,再一次向我提出迎娶的要求时,门主坐于殿上,眼睛也不抬一下面,无表情的准了。婚期就定在来年轮回之境开启之前。

我又喝得铭酊大醉,拍着一鬼差的肩膀,感叹道:“你说咱们黄泉的大人物动作能快点吗,早干完了早完事,不是,也挺好的吗?”

小小的鬼差并没有听懂我在说什么,只是冲我摇了摇头,向客栈里的老板要了一碗醒酒汤,端在我面前,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喝着喝着,我又想起了从前我和一枝花喝酒聊天的时候,其实我何尝不是有私心呢………

其实我一点也不恨一枝花,因为就算不是他揭穿我三魂七魄属阴的身世,在一个更糟的情况下,还会有别的鬼。不过现在想想,这些似乎都不太重要了……

阎罗王果然说做就做,成功在明年之前打开了轮回之境。他挑选的时机不错,玉帝继承人们还在争破脑袋的抢皇位,皇帝老头的重心一下子转移了,手还来不及伸长到黄泉,出了事也来不及迅速的反应。

那一日落在人间便是冬日的尾声,我赶去拦截的时候,门主的魂力再一次的失控,可是他死死的瞒着,正好与天宫上派来的人物对峙上。

我看着一向强大的门主节节的败退,握紧了手中的玉诀,其实这一切都怪我。我缓缓拉开了弓,将手中的玉块放在了箭矢,瞄准了对面一退再退的门主,厉声道:“还给你!”

我不得不承认,门主为我承受了许多。他甚至为我撒下了弥天大谎,他手中的玉珏是假的,是门主用了大半心血仿真的,我还想活着,和他一起活着,门主给了我承诺,如果走进了轮回之境,还能再出来的话,他便再也不将我送给别人。

我仿佛耳聋了,慢慢朝他走过来,平视着他,然后缓缓的闭上了眼睛,我站在轮回之境的边缘,一心一意的想让自己祭掉。

“我非要过来。”门主叫我不要再走了,他每说一句我就越崩溃一分,想转身扑到他宽大的袖袍中,嚎啕大哭。可是我克制住了,我只能一步一步的回应着他的话,然后小心翼翼的又往前走了一步。

其实我一点都不想死,我想长长久久的和他在一起。

“阿九,回去。”我听见用极低的声音说出这句话,最后一字刚落,我整个人又颤抖了一下,我忍了许久的泪珠跌落,然后脚一个打滑,“扑哧”一声,站了许久还是有些不稳,然后自己也没反应过来就从轮回之境的阵法上摔滚下去。

一向怕高的我从高空坠落,死死的闭上了眼睛,迷迷糊糊之中感觉到有一双手抱住了我。我脸色惨白,感觉有一双目光定定地落在我身上,可是我没有勇气睁开眼睛去看他颤抖的睫翼下是不是失望。

我知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死当同穴。

阎罗王设下多盘棋局,但是从他手下的棋子似乎没有一个听话的呢。我根本就不相信门主为我编织的谎言,若不是后来,我又遇见了一枝花,我真的不知道他打算扛多久。

我知道的,其实我一直都知道的,他心里藏的那个人并不是我,但是我还是想要他继续光芒万丈。

一切就好像回到了起点,那年我魂魄不稳,失去了意识的我让厉鬼占了身,趁着门主外出办事,偷盗了无生殿上提升公德和魂力的保物,又借着门主的名义血洗一番藏经阁,这件事门主一直让心腹瞒着我。并且还将他看守的无价之宝,装作不经意的送给我,只是单纯的让我养魂。

可是我听说那日死了很多鬼差,黄泉的生死薄名字从第一页划到了第十页,可是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门主只是平静的对我说,“有些鬼功德积满了,可以去轮回投胎的。”

哪怕后来有鬼将我告上了公堂,门主依然平静的望着我,一本正经的对我说,“那不是你的错。”

最终那些鬼差没有找到任何的证据,于是放过了我,后来有鬼说隔天夜里有一只厉鬼被抓进了无间地狱十九层,受尽了七七四十九天的折磨而死。

我当时从一枝花口中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我和门主因为人间的小公子这件事已经闹崩了。

一枝花目光复杂的望着我,说门主是怎样顶着舆论的压力将我护下,又是怎样费尽心思的在整个黄泉掘地三尺找出厉鬼,去给别的鬼一个交代。

我沉默了很久,却笑出了眼泪。

无论何时,门主都这样护着我。是幸不是劫,我至死,方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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