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长云
卿浅终于明白了这圆灵水镜的厉害之处。那空中与莫成风恶斗着的，分明就是另一个自己，不仅法术一模一样，其威力仿佛较自己更胜一筹，决不在莫成风之下。
她正欲援助莫成风，奈何幽龙的力量实在太过强大，即便是有无泉相助也力不从心，硬生生被困在了一场腥风血雨里。
倒是幽龙的声音再次响起，“神就是神，终究和那些凡夫俗子不同。只是踏进我这怨怒之海就是踏进了地狱，你们——谁也别想活着离开！”
那声音像是游走在混沌黑暗中的细蛇，钻进耳朵拼命地撕咬、纠缠。而在那蚀骨的声音中，在那枚小巧玲珑的圆灵水镜里，一抹白影正逐渐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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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莫成风昏迷了过去。
像是一颗坠陨的星辰从天而落，白色衣衫被烈火和鲜血疯狂地啃食着，刹那间被一抹巨浪卷进了汹涌的深海里。
只是在沉入浪涛的那一瞬间，他忽的想起了不远处的深山之中，为时不久前还缠绵留念过的那一朵艳丽的曼珠沙华。
他一直都知道，那是他眉间朱砂结成的封印，除非他死去，否则封印永不得解。他曾经几欲自尽来换取另一个人的自由，只是这一命换一命终究不值得，他若死去，那个人也未必肯独活。
一定会有别的办法，他一直这样坚信着——可是寻到现在也毫无办法。当被海浪吞覆的时候，他甚至觉得解脱了，只是无法亲眼见上一面，始终是留下了遗憾。
然而他不知道，在他被海浪吞噬的瞬间，一朵巨大的白色花卉不知何时悄然飘至他身下，柔软无比的花瓣好似冬日温床。
高空中，卿浅只得不断躲避。她也本无意弄得鱼死网破——只想着穿过怒海，到达彼岸的帝灵谷，取得那朵“梦乡”，便可和东、西、北三方神鸟一起齐聚北国薄云观，打开通往神界的门，只是，他们的计划居然被一枚小小镜子所颠覆。
而莫成风也终于精疲力竭，被镜子里的自己所击中，沉入了无底深渊。
那片红影与白影朝自己席卷而来的时候，卿浅终于痛下决心，从怀中取出了一颗鲜艳如血的圆石。
红如艳阳初升，红如暮云将歇。卿浅失神了，思绪像是飓风中的一片鸿毛，在巨大的风浪中寻不到一处安稳之地。当火焰与雷电快要击中自己时，她一咬牙，含泪将红色圆石向前射去。
不过一瞬，云层、火焰和海水似乎被一股巨大力量在扭转着，混沌的漩涡中，一个庞然大物正悄然苏醒，凌厉的目光直如刀刃，几乎是将怒海劈成两半。
赤血灵狐！
巨兽从深渊中疾驰而出，如同一道红色闪电直劈高空，在卿浅恨意决绝的眼神中，用身体撞破了圆灵水镜周围的结界。
随着结界的崩塌，赤血灵狐也一同向怒海深渊中坠去……
震耳欲聋的哀嚎声与破碎声像是浪潮一样，冲毁了卿浅心里最后一道防线。所有思绪瞬间被卷走，在赤血令狐燃烧着的巨大身躯与海水相撞的那一刻，耳边的爆炸声仿佛都听不见，那翻涌滚动着的混沌世界，忽然之间，像极了江南黄昏时节淅淅沥沥朦朦胧胧的小雨。
仿佛总算等到了时机，那阴沉厚重昏暗无光的天空，忽然打开了一个小口，隐隐约约有华美的月光照了进来。牧童趴在灵槎上，探出头看着底下这破碎不堪的世界，遗憾地摇了摇头，手指在空中轻轻一点，于是千里之下，圆灵水镜的四周忽然凭空生出无数藤蔓，将镜面迅速包裹得严严实实，眨眼之间圆灵水镜已经安稳地躺在里灵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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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成风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片红色草原上，天上红云堆积，空中有细密如帐的烟雨轻轻漂浮，仿佛从天而降的缕缕丝绸，将天地舞成一片美不胜收的红色盛景。
一旁卿浅抱膝而坐，神情恍惚。
“这是帝灵谷？”他不敢相信地看了看身后，远处那场浩劫仿佛还未停歇。
卿浅只喃喃嗯了一声。她本来就穿着一身红衣，在这红色草原上，在这红色天幕下，整个人像是要融进去一般。
莫成风忽然笑道，“传说人死后，灵魂飞越锁寒岭，飘至帝灵谷。我们现在，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
卿浅被他问的一怔，旋即也笑道，“多亏牧童及时相助，你我才能度过此劫。”
又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杂草，道，“他借了灵槎赶来，现在正急着还回去呢。我们也赶紧找到‘梦乡’，薄云观那边苏然和幽昌已经候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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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成风回来时，手上洪荒残卷中赫然多了一朵鹅黄色的、温柔无比的花朵，轻轻翕动着薄如蝉翼的花瓣。
“也算是顺利，‘梦乡’自从飘到这西界便一直沉睡。可比方才对付幽龙轻松多了。”
卿浅淡淡一笑，这样一来，四方灵花天籁、无泉、梦乡、昆洛便全部到齐了，接下来就只等着洪荒古卷再显神通，在薄云观最高峰打开通往神界的大门了。
帝灵谷的风像是从残阳中抽离出来的细纱，轻缓地将二人包裹，极尽缠绵。卿浅仿佛听见，在这灵魂聚集的帝灵谷中，赤血灵狐的哀嚎还响彻耳畔。她看着一缕缕红云从咆哮不止的怒海中慢慢升起，那样宁静安详地飘过天空，飘过她的头顶，朝着帝灵谷深处飘去。
莫成风忽生歉意，声音被风吹得如同游丝，“人间有句古话叫狐死首丘。赤血灵狐寿命已尽，你可要替它去长云山看看？”
卿浅闻言，双手捧着那一枚黯然无光的圆石，又独自喃喃道，“我把你带回去，去见你的故园……还有小狐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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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二人一路东行，日夜奔波毫无间歇，这样连续了整整三日。隔着眼下的绵绵云层，隐隐约约可瞥见一大片葱茏霞蔚之景，山川河流安稳如画。
莫成风暗觉不对，问道，“长云山如何会有幻术的气息！”
卿浅惊疑地看了莫成风一眼，又旋身向下飞去。
一袭红衣在厚重的尘土中猎猎飞舞，宛如大漠中傲然独放的一朵刺玫，与这寸草不生的荒漠之地格格不入。不对，不对，这不是长云山！长云本是人间仙境，绵延千里，高耸万丈，云飞雾绕，怎的现在竟被夷为平地，举目皆荒，死气沉沉杳无人烟。
莫成风伸出手，像是在空中探寻着什么，忽而低声道，“好强大的力量……”
“连长云山都消失了……”
“以假乱真，这幻术之强已超过迷梦蝶百倍。只是原本属于西界的幻术为何会出现在中土地区？”
卿浅思忖一会，答道，“中土六大门派中的万象门也工于幻象。只是万象门向来低调行事，争夺盟主之位时便不见其影，连平日里小打小斗都步步退让，更不可能大动干戈施法于长云山，制造出这一片荒漠之景了。”
话刚落音，只听二人背后一个苍老却有劲的声音挑起——“谁说只有万象门会幻术！”
二人还来不及转身，便看见一个身材矮小的老人步履飞快地跳至他们面前，肩上挑着两坛子酒却还是行如脱兔，矫健如飞。
莫成风与卿浅皆会意，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漠之中哪来的老人家，宛若顽童不说，居然能在他们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接近，如此说来并非常人。
但见那老人家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直勾勾盯着他俩，先是愤怒，再是狐疑，紧接着眉毛一横，忽而咧嘴道，“两位可要买酒喝么，一文钱一碗。”
那语气并不像个经商之人，而是仿佛不买他的酒就会吃大亏一般的洋洋得意。他个子太矮，扁担上挑着的两坛子酒几乎像是放在地面一样。又嘻嘻道，“一罐‘花阴’，一罐‘长云’，你们要喝哪一种？”
二人不明所以，又见这老人并无害人之心，只是现在实在没心情与他买酒。
莫成风问道，“两坛酒有何区别？”
那老头儿也不花言巧语，直截了当道，“一坛可以送你们去长云山，另一坛则会送你们上西天。怎么样，选好没选好没？”
一择决生死啊……一坛可以去长云山，另一坛则去见阎王了，莫成风哭笑不得，竟不知这老头儿是真拿生死当把戏，还是那酒根本没那么大毒性。
卿浅微微俯身，不经意瞅到那两只酒坛子的外观，才恍然大悟道，“我记得你，你就是人们口中的‘酒妖老头儿’！”
那老头立刻变了脸，忍不住破口大骂道，“奶奶的！他们又这样叫我么！老子是酒仙儿，是仙不是妖！你们再叫我酒妖，我就一杯长云毒死你们……额。”
卿浅就听到了最后一句，心想这老头真是一点心计都没有，于是指着左边那坛子酒笑道，“既然长云是毒酒，那我们要两碗花阴。”
莫成风也不由失笑，又看着老头恼羞成怒却又不好发作，心不甘情不愿地盛好了两碗酒甩到了两人手里。
两人刚把碗靠近嘴边，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忽然有数棵繁花枝从那酒水中生长出来，越来越多，越长越大，逐渐覆盖住四面八方，像个花笼子一样罩住两人，只透下来绰绰日光。
花香四溢，日影斑驳。
卿浅轻轻探开那一抹挂满花卉、相互缠绕的藤蔓，却见四周荒漠和老头已然消失不见，而映入眼帘的，竟是满满的五彩斑斓之色，好不绚丽。数不尽的奇异花卉生长于地、寄托于木、飞舞于天，绚烂轻飘中又不失草丰林茂的稳重、鱼逐流水的欢快，鸟鸣走兽忽近忽远，云身雾影忽明忽暗——不知不觉，竟已置身于山中。
落花轻点着白衣红袖，卿浅笑道，“我不想回神界了。”
莫成风也只是笑着揶揄道，“耽于美好不能自拔，你还指望在这幻境里做一辈子快活神仙么？”
卿浅横他一眼，也不恼，笑道，“我是小女子心胸。再说我本来也不愿意回神界，凡间多自在。”卿浅又想起了在锁寒岭遇到的青蜗神。那原本是被西王母贬到凡间的，没想到它以此为乐，专门听别人的喜怒哀乐，然后用幻术迷惑别人。凡间有不可思议之事，然而神界则是太过安逸，一点趣味都没有，也不知这些凡人为什么拼死拼活也要登神。
“只怕这不是凡间，你看——”莫成风苦笑一声，手指向卿浅石榴花一般的衣袖。
但见一只迷梦蝶从卿浅袖中飞出来，白色翅膀扇出朦胧的微光，翩然起舞，悠闲自在地游于花丛中。
莫成风道，“和幽龙打斗时，迷梦蝶躲进了你的衣袖里，却不想到了这儿它才出来。不过迷梦蝶只存在于幻境中，既然它对这片花山情有独钟，那么这山……”
卿浅闻言不由一惊，莫成风的话外之音她已经猜到了。
又听莫成风继续道，“古书有云：长云山以南，有眠江水，日出便奔涌不息，日落便安稳如眠。眠江水南畔，有老树之根，因常年吸取人之精气而蔚然生长，方圆百里。老树根以南，有花阴之山，山中多奇花异卉。又有妖灵栖于花阴之南，白身而九尾，长眠不醒，是为狐仙也。千年之后，狐仙初醒，花阴山亦不复存在，原来山中日光月影、花草林木、老树之根，不过狐仙南柯一梦也。”
卿浅也回忆道，“狐仙，莫不是小狐姐姐？过去她总是提及花阴山，却无人知晓，只当她白日说梦了。”而后又伤心道，“不知道小狐姐姐听到赤血灵狐的死讯后，心里是什么滋味……”
莫成风一面安慰一面道，“先找到狐仙吧。如果没猜错，这里就是花阴山了。按照传说中的地理位置，我们得先找到眠江水，若是能见到老树根，那儿离长云山也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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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不宜迟，二人循着江流声一路北上，终于赶到江水前。
只见远远有人驾船而来，近了才发现是那酒仙老头儿。
老头儿在他们面前停下，双桨瞬间化成两个酒坛子，他笑嘻嘻道，“还记得本仙不？”
卿浅汗颜，打趣道，“您喝酒醉糊涂啦，我们才见过不久的，何谈记不记得！”
酒仙儿哼地一声，不信道，“不可能，喝了我这花阴酒，没人会记得我。”
卿浅只当他自诩神力，便换了个话题问道，“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酒仙儿忙将酒坛抛到江水里变成木桨，这才正经道，“狐仙大人知道你们要来，命我前来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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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舟随波向前，本就不需要用桨，只是酒仙儿个子小，光是握住两个木桨就十分吃力。
莫成风低声问卿浅，“你的那位故友，真是消失已久的九尾狐仙？”
卿浅点头，道，“原是通过赤血灵狐认识的，不过小狐姐姐与我一见如故，并无半点生分。”又想起什么，悄悄道，“只可惜命途多舛，她爱上了一位薄云观弟子，并结为连理。她的夫君不知犯了什么错，被逐出薄云观后又被落寞谷的人暗算，虽然没死却沉眠不醒，她便在长云山隐居，照顾着他。”
莫成风点头，又道，“我只知道十年前有一位叫勿远的弟子被逐出薄云观。”
卿浅尤为惊讶，“正是勿远。你认得？”
莫成风走上船头盘膝坐下，清瘦的身躯在夜风中恍若银竹。他取过腰间别着的樊玉青箫，喃喃道，“你可知他为何被逐出薄云观……”
无限沉湎被酒仙儿的欢言笑语打破，“到了到了，那是老树根！”
莫成风没想到他所说的老树根会是这样大——数十米的江面和两岸青山中，无数苍老而粗壮的树根盘织交错，像一只巨兽错综复杂的骨架横亘在面前。
船停了下来，酒仙儿跳上一棵树根，本来身段矮小的他现在更像一只蚂蚁，全身趴在树根上，好像一阵风都会把他吹下来一般。
一眼望去望不到头，又听莫成风道，“老树根覆盖了整个花阴仙境一大半的区域，道路复杂难行，看来真得依靠酒妖……酒仙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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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晖蔼蔼，清质悠悠。
拜月亭中有一人独坐。如同闲庭摘花一般，纤纤玉手捻起一杯清酒，对着月亮品了一会，然后一饮而尽。
很久没碰过酒了，一时竟难以下咽。
忽然，一根藤蔓独自爬上石桌，轻轻缠绕着酒壶，微微倾倒，于是从那曲颈中流出一柱清冽可口的青梅酒。
酒水洒在藤蔓上，那一处便有一朵极其艳丽的花卉盛放出来，迅速展开如同床榻大小，而睡在其中的，是一个全身****、妖冶妩媚的男子。
“真是好酒。”男子双眸波光流转，又道，“狐妖姐姐这是寂寞了，如若不嫌弃，弟弟的花床温暖如春，姐姐要不要上来躺一躺？”
狐妖一阵嫌恶，娇小的脸上生出怒容，“真是林子大了，什么花儿都有。”
那男子明显一怔，随手拨弄着掩映在身体上的花瓣，轻轻一捏变成了齑粉，“狐妖姐姐说话还真是不客气。”
“客气？若是赤血灵狐在，早就一把火烧了你们这窝枯藤野草。”
举杯一掷，男子瞬间成冰，轰然粉碎。
亭柱上，一抹苔痕愈加显眼，映着月光，忽然从里面探出个手指般大小的绿人儿，怯生生道，“狐妖姐姐不要动气啊……”
狐妖犹未解气，看到是青苔娃，这才缓下语气，道，“是你们。”
感受到狐妖逐渐平复的心情，瞬间许多青苔娃从各处蹦了出来，有的在脚下奔跑，有的你踩我我踩你好不容易爬上了石桌，坐在桌沿上晃脚，一时间拜月亭热热闹闹的。
“狐妖姐姐，我们帮你算着呢，这都十个月了，狐宝宝就要出世啦！”几十个小绿人儿在桌上蹦蹦跳跳，把酒壶搬得远了点儿。
她的腹部高高隆起，看样子已经快要临盆。已经十个月了么？她自己竟不觉得。初来这深山时，度日如年，每天数着晨昏过活，还好有勿远相伴，久而久之竟也不觉时间流逝。现在听青苔娃一讲，已经过了这么久，她自己都不敢相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