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明月已经连续几天没有回家，一连串的酒会和饭局，再加上精神高度紧张，每每完事都到深夜，整个人累得虚脱一般，索性他就赖在酒店跟谢冬生挤在一个房间睡。他自认为工作上没出现任何纰漏和失误，但总感觉老板邓远军并不是特别开心，似乎心里藏着事，偶尔还有点出神。
这让他想到去接机时，谢冬生说的那句话：“老板，有大动作。”
应该说，朱明月一直在等老板开口解释那个大动作，但邓远军似乎已经忘记了这件事。晚上跟谢冬生同屋住时，朱明月实在忍不住，旁敲侧击问了问这个以前的顶头上司。
“我怎么感觉老板不太高兴啊，冬哥，是不是我工作上有什么问题？”
谢冬生轻轻吹开水面上漂浮的一层茶叶，反问一句：“你觉得呢？”
“真不知道。”
“这几天说你好话的人不少，说明下了一些功夫嘛。”
朱明月有点不好意思：“大家出来混，都不容易，互相帮衬一下。”
“明月，有时候，这人呢，做事不能太求圆满。”
谢冬生突如其然来的一句感叹，让他一时摸不着头脑。
“冬哥，你的意思是？”
“你啊，其他都好，就缺一样，政治敏感度太低。”
朱明月有点慌了，连忙虚心请教：“还请冬哥指导。”
“你在这个位置待了不少年头，老板忌讳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谢冬生继续喝着茶，轻声细语地说道，“和和气气，一派团结，你觉得是好事还是坏事？”
“这么多年，老板难道不了解我的为人？”朱明月辩解道。
谢冬生毫不留情地回击：“你知道什么才是信任？我告诉你，在中国只有家人关系，才是最核心最牢不可破的，因为家人之间权利和利益保护是没有条件，甚至是不计回报的。除此之外，都是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
朱明月摇摇头，有些接受不了：“冬哥，你和我都是老板身边的老人了，这么多年来除了工作，我相信还是有些感情的。”
“感情这东西，说有就有，就没有就没有，就在老板的一念之间。”
朱明月平静地看着对方，内心却如排山倒海般翻滚，只觉得一股危机迎面而来：“冬哥，是不是我另外做错什么了？”
“还好，不至于无药可救。”谢冬生终于放下茶杯，一脸严肃地看着他，“我听说，老杨在北京治病的时候，你照顾得很周到？”
“老板在意了？”
“废话，老板当着所有人的面处理了他，你倒好，嘘寒问暖地跟他走这么近，想干吗？”
“我没其他意思，冬哥，老杨以前真心帮过我，这次在北京，人生地不熟，又住着院，我也只是顺手帮了一点小忙。”
“小忙？这话传到老板耳朵里，可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谁在后面乱嚼舌根？”
“你先别管是谁。”谢冬生狠狠盯了他一眼，忍不住教训起来，“你说你，好歹也混了这么多年，怎么还像小年轻刚入社会那样，一点政治觉悟都没有？老板为人本来多疑，又有两个忌讳，一个是忠诚，另一个就是权威。你倒好，全撞上了。”
这个时候，朱明月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我真没想这么多，冬哥，当时我纯粹只是还老杨的情。”
“不止吧，你是不是觉得大家都很势利，见风使舵，人走茶凉？”
朱明月叹了一口气，在这个老上司面前，还是能说一点真心话：“不瞒你说，看到老杨这个样子，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自己的将来，害怕有一天，也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你同情老杨，方法有很多种，用得着做得这么扎眼？你想过老板会怎么考虑？你去医院看望老杨，帮老杨打点一切，这不等于告诉公司上下所有人，你不赞同老板的处理方法，你认为他做得不对？其他人还好一点，你是老板身边的老人，信任程度不一样，你这样做就等于扇他一耳光！先不说老板和老杨之间是否还有其他的恩怨，即使没有，你也只能做一件事，就是去维护他的权威。”
朱明月被训得面红耳赤：“冬哥，我知道错了。”
“当年老杨帮你的事，我也略有所闻，知道你为难。可是明月，在这世上，不是每件事情都能圆满解决，一个人要是想两边不得罪，都当好人，最后的结果必然是两边都得罪！你不是想知道谁告诉老板的吗？我猜你绝对没想到，告密的人就是老杨自己。”
“这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既能打击老板，又能离间你们，他为什么不做？”
朱明月惊出一身冷汗，半晌都没有说话。 三个人在酒店一楼的自助餐厅里碰面。
“早上好，老板。”再见到邓远军时，朱明月心里有一种莫名的胆怯。
“早上好，”邓远军手里端着一叠食物，用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四人卡位，“你们俩去拿点东西，坐那儿吧。”
朱明月没有胃口，只挑了两个鸡蛋、一杯牛奶和一点水果。
谢冬生拿了整整两大盘，而且以海鲜和肉类居多。
邓远军一看，乐了：“你们俩这是咋回事啊？一个减肥，一个增肥？”
朱明月耷拉着脑袋，没有开口的意思。谢冬生瞟了一眼同伴，微笑着回答道：“昨晚睡得太晚，体力消耗大。”
“好家伙，我们昨天工作那么晚，你还有精神做剧烈运动？”
“误会，误会。”谢冬生连忙解释，“老板，我和明月两个人一个房间，他可以做证。”
朱明月摇摇头：“冬哥昨天确实累了，他骂醒了我。”
“咋回事？”
“老板，”朱明月抬头望着眼前这个男人，有很多话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关于老杨那事，我跟您说声对不起，我做事太糊涂，给您添了不少麻烦。”
邓远军听了这话，稍微愣了一下，随即神情自然地继续嚼着嘴里的鸡蛋。朱明月见老板不发话，有些忐忑，连忙放下筷子，低下头去。
邓远军吃完鸡蛋，又喝了一口牛奶，然后才用余光扫了这个下属一眼，又转头看了看坐在旁边的谢冬生，眼睛里带有询问。谢冬生正准备张口解释，邓远军突然摆了摆手，回头说道：“小朱啊，你做事勤快，也很敬业。这点我一直都比较满意，过去的事就不用提了，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还是了解一些的，相信我也不会看错。只是你以后多留个心眼，长点记性，不要轻易上当就好。”
这话虽有埋怨与不满，但朱明月听出老板终究还是原谅了他，心里落下一块大石，赶紧站起身来，再次致歉与道谢。
邓远军示意他落座，又笑了笑：“离开北京之前，有件事情想听听你的意见。”
朱明月一听这话，刚拿上筷子的手又赶紧放下，低头垂目：“您有什么事，请尽管吩咐。”
“明月，不用紧张，先吃完饭再说。”
谢冬生赶紧出来打圆场：“老板，要不我去订个地方，好好聊聊？”
邓远军摆摆手：“何必花那个冤枉钱，你吃完去拿台电脑，等下和明月一起到我房间来吧。我先走了。”
两人站起身来目送老板离开。
“冬哥，老板找我谈什么事？”
谢冬生瞧着朱明月一脸焦急和茫然，忍不住打趣道：“老板看人真是很准……”见对方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到嘴的话又转了风向，“这么快就不记得了？我曾经说过的，老板有大动作？”
“噢，关于哪方面？”
“进口瓷砖。”
“啊？老板为什么想做这块市场？”
“不急，你赶紧吃完，我们去他房间吧。”
朱明月胡乱吃了几口，拿过纸巾快速擦了擦嘴，然后起身跟着谢冬生一起往外走。看着走在旁边的这个以前的下属，谢冬生想起了刚才未曾说出口的那句话，那是邓远军有一回在酒吧里聊起老杨的事：“冬生，老杨远没有我了解朱明月，他不会背叛我，不是因为他有多么忠心，而是他身上缺少了两样东西，一样是野心，另一样是胆量。”
十分钟后，两人来到邓远军的套房。刚落座，老板从卧室里走出来，朝两个下属抛出两条香烟：“来，抽点，提提神。”
谢冬生连忙伸出双手从空中接下一看，好家伙，钻石芙蓉王，忍不住赞道：“果然是好烟，老板，再多给一条，行不行？”
“我花钱买的，要抽自己买去。”
“这烟不便宜，我舍不得！”
“我靠，别人花钱你就舍得，算盘打到我头上来了？”
几人哈哈大笑起来，经此一闹，气氛变得轻松不少。
三人闲聊几句，又云吞雾绕一阵，邓远军终于说到了正题：“明月，你怎么看待进口瓷砖市场？”
朱明月在一线干得年头不短，平时就有些积累，再加上老上司之前的提醒，回答这个问题胸有成竹，侃侃而谈。
“老板，进口瓷砖进入中国已有好些年头，但无论是知名度还是市场占有率，都无法跟国内一线品牌抗衡，但是他们的产品确实好，特别是意大利和西班牙的瓷砖，工艺处理水平高，花样美观，具有很好的口碑，我个人觉得这个市场有挖掘的潜力。”
“既然产品质量很好，为什么销量上不去？”
“主要有几个原因。首先还是价位的问题，进口瓷砖比国产瓷砖通常要贵上2～3倍，一般的老百姓消费不起，目标客户群主要针对富人的别墅、五星级酒店及写字楼等高档场所，属于真正的小众市场。其次进口瓷砖品牌进入中国，全部采用的是代理制，中国人一向缺少对高档品牌，尤其是奢侈品牌的操盘经验，导致品牌和价位不对称。再次是战略定位摇摆。进口品牌曾经想在中国实现国产化，以降低价位。却没想到，反而触动了富人攀比好面子的隐形消费心理。”
“嗯，看样子，你对这块还是有过研究的。”邓远军满意地点了点头，“你说的第一点，我赞同。关于第二点，你详细解释一下。”
“进口瓷砖最糟糕的做法就是跟国产品牌打价格战，自降身份与档次。恰恰相反，他们需要做的是拉开价格区间，拔高品牌形象，才能让富人觉得物有所值。”
“这个说起来容易，但做起来很难。你可以把价格抬高，消费者又不是傻瓜，而且还是富人居多，这个阶层的人个个都人精，怎么可能买账？”谢冬生皱了皱眉，提出了反对意见。
“冬哥，你的顾虑非常对，怎么样让消费者心甘情愿地花高价钱买，这是一道难题。举个例子吧，比如酒，拉菲和茅台都是名酒，但论价格、国际影响力与品牌知名度，茅台远远不如拉菲。为什么？归根结底，我认为是奢侈品操盘水平带来的差异。拉菲的酒为什么最贵能卖到百万元一瓶？它背后代表的是高雅和品位，是贵族的身份。因此，操盘手给拉菲酒做了很多外在形象包装，比如植入文化内涵、与宫廷和皇权发生故事、打造品酒的仪式、严控数量制造稀缺，等等。”
朱明月一口气说到这儿，见两位领导听得聚精会神，于是喝了一大口水，又继续滔滔不绝地讲起来。
“相反，中国的高档白酒，只学到形似而神不似。拉菲单单在品酒仪式上，就有很多讲究，比如，如何收藏？用什么杯、配什么佐料、醒多长时间、手的姿势、怎么入口等消费者在追随这套仪式的过程中，自然而然就有了一种个人品位的提升。而中国的白酒，在打造奢侈品的过程当中，除了提高价格拉开档次，其他方面没做任何铺垫，导致大家都有一种感觉，拉菲是珍贵，茅台是真贵。”
“呵呵，”邓远军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虽然我常常用瓷杯喝拉菲，人家是品我是喝。不过明月，你的这套理论还是有些道理，请继续。”
“关于第三点，战略定位的问题。进口瓷砖的代理商实力都不太强，注重短期利益，无长期规划能力，所以在生存与发展之间经常摇摆，结果造成优势模糊化，两边都不讨好。”
“嗯，这点我也赞同。如果我们来操作，你有什么好建议？”
“老板，目前有两个进口品牌我认为操作得还不错，他们的方法还是值得我们借鉴和学习的。”
“噢？说说看。”
“素丽，是西班牙最大的瓷砖品牌之一，出口一百多个国家，品牌与质量都不错。中国代理商采用的是全国加盟商操作思路，全部走渠道，自己不设分公司及直营店。优点是快速铺开全国市场，抢占份额，自己投入又少；不过，缺点也比较突出，管理难度大，尤其是窜货厉害，代理商忠诚度低，品牌建设不扎实。”
“阿冬，你怎么看？”邓远军把问题抛给了谢冬生。
“这种操作模式，适合前期市场开拓，占用资金也不大，值得肯定。但是发展到一定阶段，就会遇到很大的瓶颈，上升空间有限，必须做出很大的调整。”
邓远军低头思考了一下，随即追问道：“明月，还有一家呢？”
“落拓，意大利的瓷砖品牌，在全球总销量排名前三位。中国代理商的操作思路跟素丽有很大区别，他采用了较为稳妥的方法，分两个层次操作，核心地区设分公司直销，建立自己的直营店，树立品牌形象及大项目操作；周边地区代理商经营，扩大市场覆盖面及占有率，同时增加收入……”
“我看好这种模式。”还未等朱明月说完，谢冬生已经脱口而出。
邓远军乐了：“呵呵，阿冬，这么心急啊。”
“明月，继续说，继续说。”谢冬生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
“落拓有一个地方做得非常好。绝大部分品牌厂商盯的都是大卖场、直营店和加盟商。他们却独辟蹊径，选择了设计师群体，作为新兴的营销渠道，效果非常不错。”
“聪明的做法。”邓远军突然开口说道。
谢冬生点点头：“是啊，别墅和高档商务工程装修，对设计师的依赖程度比普通民宅高很多，这条路选得好，我们可以借鉴。”
“阿冬，你挑的人不错啊。”
“老板，我可不敢居功，他可是您推荐的哦。”
两人相视一笑，把朱明月愣在当场，摸不着头脑。
邓远军瞧了瞧这个下属，满意地点点头：“不错啊，明月。从今天开始，你就协助阿冬研究进口瓷砖市场，你们俩尽快拿出一份可行性方案，交到管理层供大家讨论。”
朱明月这才明白过来，谢冬生原来是老板钦定的进口瓷砖品牌的操盘手，而自己极有可能是副手。
“明月，还不谢谢老板。”谢冬生见他低头沉思，提醒道。
朱明月蹙着的眉头一闪而过，连忙称谢。
“如果有必要，我们可以花一周时间去一趟西班牙和意大利，考察几个品牌。今天就到这儿吧。下午几点的飞机？”
“两点。”
“北京塞车太厉害了，现在准备一下出发吧，去机场吃算了。”
两人从邓远军房间出来，谢冬生瞧着朱明月一直低着头，兴致并不高，似乎有什么顾虑。
“明月，有什么打算？”
“冬哥，”朱明月欲言又止，见老上司鼓励的眼神，决定还是实话实说，“如果这个品牌您来操作，公司总部打算设在哪儿？”
谢冬生一听就明白了：“老弟啊，好男儿志在四方，不要太局限在某个地方发展。”
“您说得对，我个人没什么问题，完全听您的安排。只是我担心的是老婆和孩子，他们在这儿生活多年早已经习惯了，去新地方怕不适应。”
“那就让他们留在北京好了。”
朱明月想到张小七一个人带着孩子在北京生活，无亲无故，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谢冬生看他勉强的样子，决定加服猛药：“明月啊，有件事我一直没跟你讲，你知不知道老板在外面有个女人，今年生了一个儿子？”
“听说了。”
“老板的发迹是靠老丈人以前在银行的高层关系，有这个情分在，他和他老婆不太可能离婚。你也知道广东人重男轻女观念很严重，现在这个女人给他生了一个大胖小子，而且还是唯一的一个儿子，老板总得有所表示吧。”
朱明月仍然不明白，下意识地点点头：“什么表示？”
“也许会跟你有关。”
“跟我有关？”朱明月吓了一跳。
“这个女人有个弟弟在北京，也是做我们这行的。”
“什么意思？”
“你觉得呢？”谢冬生只是笑笑，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让他猛然一惊。
“难道他看中了我的这个位置？”
“这是你的猜测，我也基本赞同。”
朱明月的心一下子凉到谷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