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决定到东桥井去一趟,希望喝了那里的水,心里会舒服些。第二天早晨她就带同拿尔和考居尔、暴风和显芝,坐着自己的马车出发了。那天下雨,他们的速度比步行快不了多少,但虽走得那么慢,他们的马车还是好几次差点翻身。
琥珀坐在车里一路无语,她紧闭着眼睛,咬牙切齿,连拿尔和考居尔的谈话也听不见,原来她刚刚服下法格奶奶的苦药,肚里正如转磨一般绞榨,似乎比养孩子还要痛苦。她恨不得马上能死。她对自己发誓,今后,要是哪个男人再敢来对她作此非礼的提议,即使给她一千镑黄金,也一定将他当个小厮似的一脚踢开。
那晚,他们在一家小客店里住下来,第二天早晨准备再走。那时药力已经发作了,但她比头一天更加疼痛,车轮动一下,她就差点要张开嘴急叫出来。后来车子忽然停住了,她也没有注意到,拿尔却用袖子擦去窗上的蒸气,将脸贴在上面朝外窥探了。“我的天,夫人!祈求我们不要遇到强盗才好呢!”
原来暴风和显芝每次停下来从烂泥里撬起车轮的时候,她都这样恐惧的。
琥珀皱起了眉头,眼睛却仍紧紧地闭着。“我的天,拿尔,你疑神疑鬼呢!我告诉你吧,像这样的天气他们是不会出来的。”
不料就在这时,显芝拉开了车门。“是一位先生,夫人,他被强盗拦住路把马都抢走了。”
拿尔轻轻发了一声喊,责问似地瞪了琥珀一眼,琥珀做了个苦相。“唔!那么你去问他要不要搭我们的车。可是告诉他说我们是到东桥井为止的。”
显芝带回的那个人年纪大约有六十,可是他的皮肤光洁,颜色也还很嫩。他的头发全白了,剪得比骑士的头发还要短,并不卷,只是微微带着一点天然的浪纹。他的面貌很秀美,身材大约六英尺高,站得笔挺的,宽阔的肩膀,穿的衣服式样已经陈旧,可是材料很精细,剪裁也好,是阴暗的纯黑色,没有衬衫或金边的镶缀。
他对琥珀客客气气鞠了一躬,可是看不出来那种受过法国教养的廷臣的风度。他那样于显然是个都市有教养的平民,也许是国会派里的分子,对斯图亚特察理和他那班平庸无能、卑鄙下流的随从深恶痛绝——看来是个富裕的商人或是珠宝客、珠宝匠之流吧。
“日安,夫人,谢谢你容我搭你的马车,你不介意我使你觉得不舒服吗?”
“不,先生,我很乐意为你效劳,请上车来吧,免得淋湿了你的衣服。”
那人就爬上了车,拿尔和考居尔空出位置来,请他坐,马车就又动身了。“我姓温,名萨默尔,夫人。”
“我是孙太太。”他听见孙太太这个名字,显然一点不觉得奇怪,她这才知道改名换姓的可贵了。“我的车夫没有告诉你,我是只到东桥井为止的,我想你到了那边之后,一定就能租到马车了。”
“谢谢你的提醒,夫人。可是真巧,我也是到东桥井去的。”
此后他们就很少说话,拿尔为她女主人的沉默做了个解释,说她正害三阴疟。于是温先生深表同情,说他也害过这种病,又教给她最好的治法莫如放血。三小时后,他们就抵达那个乡村了。
这东桥井是个著名的矿泉区,去年夏天王后和全体宫人曾来过一次,可是现在一月中旬,这就只是一个荒凉寂静的小乡村了,不见人影。村中只有一条大道,夹道的榆树光秃秃显得无限凄凉,惟有几家袅袅的炊烟证明这里住着人。
琥珀和萨默尔在客店门前分别了,他进客店里去住下来,她就马上不想他了。她去租了一所三间屋子的整洁小茅屋。起初的四天,她一直在床上休息,直到四天后,体力和精神逐渐恢复,她就又想起重重的心事来了。
“唔,我是不能回伦敦去的了,毋庸置疑的。”她对拿尔说,那时她忧郁地坐在床上,用好几个枕头垫着,拿一把镀银的钳子拔眉毛。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不能回去,夫人。”“不明白为什么!你以为我还会回到那个卑污下流的戏院里去让那班花花公子把我笑掉下巴吗?我不会的了!”
“唔,不过,夫人,你不回戏院但能回伦敦的,是不是?兔子如果没有三个窟,那就不成为狡兔了。”拿尔一向喜欢搬用这套陈旧的格言。
“我不知道除了戏院还有什么地方能去。”琥珀忧愁地说道。
拿尔深深吸进一口气,预备着下面的一番演说,可是手中正在飞针走线,并没有把眼睛抬起来。“我仍在想,夫人,你要是到城里去找一所房子住起来,装起个有钱寡妇的势派,那是很快就能找到一个丈夫的。可能你不愿意这样,但是既有求于人就由不得你任性了。”
琥珀将她狠狠地瞪了一眼,突然把手里的钳子扔开,镜子也抛了开去,身子往背后枕上一倒。拿尔知道她的女主人又在生气,一直不敢抬起眼睛看她。但是最后琥珀平息了怒气,深深叹了一口气。“我想起来了,”她说,“那一个什么先生——就是马给人劫去的——倒像有钱人,能转转他的念头。”原来那温先生两天之前曾经派人来问她的疟疾可曾好些,她随便地给他一个冷冷的回音,就又不管他了。
“可能是的,夫人。他有一个年轻美貌的跟班在那里,我能去跟他谈一会儿,探探他的口气。”
两小时后,拿尔方才回来,脸上发红,非常兴奋,琥珀就猜不是完全为她听到的消息而起了。“唔。”她问她说,那时她正直挺挺地用手臂枕着头躺在那儿,因为拿尔去了这么久,她独自无聊极了,回味起自己以前做错的地方,又将那班男人逐一怀恨,“你探听些什么回来了?”
拿尔兴高采烈冲进了房中,从外面带进一股新鲜冷冽的空气。“我什么都探听到了!”她成功般宣布道,“我探听出来这个温先生是全英国一个最殷实的人呢!”
“最殷实的人——全英国的!”琥珀慢吞吞地重复着,心里却还是不信。
“是的!他的财产大着呢!我连记都记不清了!估计是二十万镑左右吧!约罕说他的富有是众所皆知的呢!他是一个商人,他是——”
“二十万——他结过婚吗?”琥珀突然问道,因为她的心机开始复活了。
“不,没有!嗯,是的,他结过婚,可是她的老婆去世了——六年前死的,我记得约罕说过,他有十四个孩子,还有几个死了,我忘记了有多少。他每年都要到这里来一次,为了健康来喝这里的矿泉水——他患过一种中风症,现在他正准备到井边去,大个儿约罕跟他同去的!”
琥珀突地掀开身上的被子,准备要起床了。“我想我自己也要去喝一点水,拿出我那件绿丝绒镶金边的衫子来,还有那件绿色的大氅。现在地上烂不烂,能穿木屐去吗?”
“我想能的,夫人。”这时拿尔忙乱起来,正在那些陌生的抽屉里找小衫和马甲,衣箱角里搜着袜带和衬衫,嘴里却絮叨不休。“你就想想看吧,夫人!我们是多么幸运啊!我能发誓,你出娘胎时脑壳上一定罩着一层好运气!”主仆二人都精神倍增,不像过去几个星期里那么委靡了。
雨头一天就停了,一夜来天气很冷,烂泥地上都结上了一层冰。苍白的太阳从青灰色的天空露出来,也有几片薄薄的白去从头顶飘过,目前不会再下雨了。琥珀同着拿尔和考居尔漫步到井边,先碰到了两个年轻小伙子,穿着镶边的衣裳,戴着插羽的帽子,披着长长的假发,佩着精致的腰刀,毕恭毕敬对她鞠了一躬,请求容他们介绍自己。
他们一个名叫祁佛兰,一个名叫韦维尔,自说有个大家闺秀坚持要跟维尔结婚,所以他们从伦敦逃避到这里来的。琥珀平常在化妆室里从未见过他们,因此断定他们是两个假装斯文的流氓,或者贵族人家的儿子,家里供给的钱不够他们挥霍,在这里流浪的。这样的人大都是赌博、扒窃、拐骗,无所不为,专拿老实人做鱼肉,所以乡下年轻的绅士和财主最容易上他们的圈套。戈隆嘉就是这一流人的粗劣标本,住在红顶子老奶奶那里的罗狄克又比他们的手段高明些了。不过东桥井在这样的季节并不适宜干这种营生,所以他们估计是从伦敦或者别的都市到这里来躲避什么的。
不料琥珀一说出自己的名字,他们马上就像是恍然大悟起来。“孙太太?”那个满脸麻子一只狼牙齿的韦维尔复述了一遍道,“我可以发誓,这个名字很耳熟,夫人。你觉得呢,佛兰?我们不是在什么地方碰见过这位孙太太吗?”
“哦,是的,我们一定是碰见过的。夫人,是在什么地方呢?哦!你去过盘丝堆草场吗——可能只是去年吧?”
哦,该死的!琥珀心里暗暗地着急。倘若这两个蠢货知道我是谁,传到那温先生耳朵里去,我就从此万事泡汤了!
可是她很妩媚地对他们微微一笑。“没有呢,两位先生,你们一定是记错了人,两位的脸对我都完全陌生——假如我们见过面的话,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那两个人以为这是琥珀恭维他们的一句话,就觉得受宠若惊,马上都张开嘴来,假咳了一声,双双对她鞠了一躬。“多蒙赏脸了,夫人。”可是他们还是不肯撇开这个题目,估计也因找不出别的话来谈吧,竟扯来扯去盘诘个不休。佛兰问维尔,他们是否在滚球道里见过她,维尔回答佛兰,说是一定在宫门引见室里见过。琥珀却统统否认,只把眼睛四下里溜着想要设法逃开,不料这时那先生恰好来跟她说话了。
“我看你的气色很好呢,夫人,想来身体一定康复了?”
琥珀对他行了个礼,马上舒展笑脸来,恨不能将祁韦二人一口气吹走。随后她跟那老头谈起天气好,谈起井水的味道,那两个人却仍赖在那里,无聊地理了理衣裳,梳了梳头发,眼睛骨碌碌倒像盼着老头赶快滚开。当琥珀替他们介绍起来,这才发现他们显出一种局促不安的神色。琥珀因而愈加料定他们一定是歹徒了。
“哦,威萨默尔温先生?”那姓韦的不由肃然起敬地说道,“我认识一位威鲍勃的,曾在一个朋友家里跟他见过一次面,他跟你老先生是本家吗?”
“我就是鲍勃的父亲。”
“哦,哦,真是很巧,佛兰,这位就是鲍勃的父亲呢。”
“唔,很巧,老人家回到伦敦的时候,请代我们向鲍勃致意一声。”
“谢谢你们两位,我回去会说的。”
琥珀越来越着急,唯恐那两个人要在温先生面前揭穿她的真面目。“请诸位先生原谅,现在我要告辞了。再见吧,先生。”她又对温先生行了个礼,可是当她动身要走的时候,那两个人自告奋勇地提议要送她回家。
“真没想到,维尔。”佛兰走出一段路外,就对维尔说道,“我们会在这里碰到鲍勃的老太爷呢。看样子他跟你很熟,孙太太。”
“哦,我们也是萍水相逢,因他中途被强盗拦劫了马去,才搭我的马车到这里来的。”
维尔听了这就显得气愤起来。“你瞧,现在的强盗越来越猖狂大了!真是野蛮透了呢!像温先生这样重要的一个人,他们也竟敢将他拦劫了!”
“真是野蛮透了!”佛兰同意道。等到琥珀站在自己门口跟他们告辞的时候,那姓韦的对她脸上仔细打量了好一会儿,忽然弹了个响指。“嘿,我现在认出来了,孙太太不是在皇家剧场里演戏的吗!”
“是的,是的,一点没错,维尔!难怪呢。我们总觉得你眼熟,夫人,可是你干吗要打扮得这么保守呢?大多数女戏子——”
“女戏子!”琥珀抗议道,“哦,天,你们怎么会想到这上面来呢!说不定有个女戏子跟我长得相像,可是我听说她们都喜欢装得像上等女人模样。哦,你们是认错人了。再见吧。”
他们互相使了个眼色,脸上笑嘻嘻地对她鞠了躬走开了,她因此看出他们并没有相信她的话。等关上门,她就靠在门上轻轻吹起口哨来。
“呸!这两个混帐可恶极了!我非设法甩掉他们不可!”
那天晚上他们又来找琥珀,邀她同去赌场,琥珀开始想拒绝他们,可是后来一想,也许她到那里能抓拿住他们的什么把柄,将他们吓离东桥井,于是她就答应他们同去了。走到路上,祁佛兰又建议把温先生也邀了同去。
“我想这位可怜的老先生一定孤独得很呢。天知道,我是一向不喜欢跟老头赌钱的,可是眼看着鲍勃的老太爷这么无聊,我们做小辈的到底过意不去啊!”
但是琥珀不想温先生知道自己是个女戏子,立即拉住他们。“温先生是从来不玩纸牌的,他生平极厌恶纸牌。这班老清教徒的脾气你们总知道的。”
那两个人见她言之有理,虽然扫兴,却也只得依她了。
赌场里总共寥寥不到二十人,其中有一部分明显是本地的土著,只拿几个便士或几个先令在那里赌。琥珀同那两个人四周看了一会儿,佛兰就提议掷几把彩碰碰运气——这是一种骰的赌法,他们对她说是世界上最公道的,仅凭手气而没别的花样。“哦,天,先生们。”琥珀装出一副惊惶失色的样子道,“我不会赌的,我不过同你们到这里来看看,陪陪你们而已。而且我在外边旅行是从来不带钱的。”
那姓祁的听了这话好像很开心。“你这招高啊,孙太太,近来的旅行到处有危险。我借给你一二十镑玩一玩——光看别人玩是很闷的。”
琥珀故意装出踌躇的样子。“唔——这真叫我为难了——”
“啐,夫人!干吗要为难呢?请你千万别提利息的话,对你这样一位体面的太太只有光棍才会要利息。”
“你的嘴多甜啊,祁先生。”琥珀一边说,一边心想,他们借钱不要别人的利息,其中一定另有隐情。
祁韦二人从口袋里掏出许多崭新的先令,在她面前桌子上堆了一大堆。其中没有基阿那,没有便士,也没有其他货币,就只有先令一种。这就容易猜知,他们一定是哪个伪币制造者雇来用伪币换取真币的。琥珀存心输了几镑钱,临走时说,她立刻写个条子通知她存款的金铺子,他们一回伦敦就能取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