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圣·克莱尔一家回城里去了。奥古斯丁由于悲痛而坐卧不宁，渴望换个环境，改变一下思路，于是他们离开那座别墅、花园和那座小坟墓，回到新奥尔良。圣·克莱尔在街上总是行色匆匆，竭力以不停奔波和改换环境来填补内心的空虚。在街上或咖啡馆里碰见他的人，只能从他帽子上的黑纱看出他遭逢了丧事，因为他照常谈笑风生，读报纸，议论时局，大侃生意经，谁能想到那副笑容只不过是一个空壳，他内心却已经荒芜成一座死寂的坟墓了呢？
“圣·克莱尔先生可真是个古怪的人，”玛丽向奥菲莉亚小姐抱怨道，“以前我总以为，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他最亲爱的人，那就是我们亲爱的小伊娃；可是他好像轻易地就把她遗忘了。要想跟他谈一谈她，实在太不容易了。我当初还真以为他比谁都伤心呢！”
“常言道水静流深嘛。”奥菲莉亚小姐故作高深地说。“唉，这话我才不相信呢。人有感情就要表现出来，想不表现都不行，不过，话说回来，重感情也是很折磨人的事。我要是生来就像圣·克莱尔那样就好了。还得受那么多苦！”
“哎，太太，圣·克莱尔老爷瘦得只剩下皮包骨了。听说他什么也难以下咽呢，”玛咪说。“我知道他没有忘记伊娃小姐；我知道谁也忘不了——那个亲爱的、有福气的小伊娃！”她抹着眼泪，补充道。
“哼，反正他对我一点都不关心，”玛丽说，“他没对我说过一句安慰的话，他应该知道，一个母亲比任何男人都更伤心。”
“一个人的痛苦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奥菲莉亚小姐严肃地说。
“我就是这样想的。我心里的苦楚只有我自己知道——别人都无从得知。过去伊娃也知道，可是她走了！”玛丽又躺到卧榻上，伤心地哭起来。这场谈话在客厅里进行的时候，另外一场谈话正在圣·克莱尔的书屋里进行。汤姆总是忧心忡忡地跟随着他的主人。圣·克莱尔进了书房，汤姆在外面等了半天不见他出来，决定进去看个明白。他蹑手蹑脚走进去，只见圣·克莱尔先生躺在屋里一张沙发上。他脸朝下，伊娃那本《圣经》在他面前摊开。汤姆走过去，站在沙发前。他有点迟疑，正在他迟疑不决的当口，圣·克莱尔忽然坐起来。汤姆那张诚实、充满悲伤的脸和带着关切和同情的祈求的眼神打动了他的主人。圣·克莱尔握住汤姆的一只手，把额头放在了上面。
“啊，汤姆，整个世界空虚得像一只蛋壳。”
“我知道，老爷，我明白，”汤姆说。“但是，喔，您得往上看——往我们亲爱的伊娃所在的地方看——往亲爱的主耶稣所在的地方看！”
“啊，汤姆！我看过了。遗憾的是，我什么也没看见。要是我能看见就好了。”
汤姆深深叹一口气。“也许只有孩子和像你这样贫穷忠厚的人才能看得到我们看不到的东西，”圣·克莱尔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因为你把这些事隐瞒了聪明智慧的人，只向婴儿们显露，’”汤姆喃喃地说，“‘主的本意就是如此。因为你喜欢这样’。”
“汤姆，我不相信——我不能相信——我已经养成怀疑的习惯，”圣·克莱尔说。“我想相信《圣经》上的话，可是我做不到。”
“亲爱的主人，这样向慈悲的上帝祷告吧——‘主啊，我信；求你帮助我去除我的疑心吧！’”
“世事变幻莫测，谁能说得清？”圣·克莱尔的两眼迷茫地转动着，自言自语道。“这一切美丽的爱和信仰，难道只是瞬息万变的人的情感的一个阶段，没有实实在在的东西可以依靠，一旦呼吸停止便消失无踪了吗？难道再也不会有伊娃——不会有天堂——不会有基督——什么都不会有了吗？”
“噢，亲爱的主人哪，有！我知道有，我敢肯定有，”汤姆说道，并跪到地上。“请，请你一定要相信，亲爱的主人哪！”
“你怎么知道基督真的存在呢，汤姆？你从来没见过他呀。”
“我的灵魂感知得到他，老爷——我这会儿就感觉到他存在！噢，老爷，我被卖出去，离开我的老婆和孩子的时候，我几乎绝望了。我觉得好像一切都完了。这时候，慈悲的上帝站在我身边，他对我说，‘别害怕，汤姆，’他把光明和喜悦带进一个苦命人的灵魂——使我心里得到了宁静；我很高兴，我爱世上所有的人，情愿为上帝而献身，服从上帝的意旨和安排。我知道这力量不是我自身所有的，因为我以往总是怨天尤人。这力量是上帝赐予我的；我相信，他也会帮助老爷的。”
汤姆说这话的时候，潸然泪下，泣不成声。圣·克莱尔把头靠到汤姆的肩膀上，紧紧地抓住他诚实仆人那双粗大的黑手。
“汤姆，你对我实在太好了。”他说。“只要能看到老爷成为基督徒，就算死我也心甘情愿。”
“你真傻，汤姆，”圣·克莱尔直起身子说道。“我不值得像你这样忠厚善良的人来爱我。”
“咳，老爷，爱你的不只是我一个人——基督也爱你。”
“你怎么知道的，汤姆？”圣·克莱尔说。“我的灵魂感觉到了。啊，老爷！‘基督的爱不是普通人能揣摩到的’。”“真是奇怪！”圣·克莱尔转过身说道，“一千八百年前生活过和死去的人的故事，竟然仍能打动人心。但是，他不是凡人，”他忽然补充道。“没有一个凡人有如此强大的生命力！噢，我多希望我能遵从母亲对我的教导，像小时候那样祈祷啊！”
“伊娃小姐读《圣经》很动听，”汤姆说，“如果老爷愿意，我希望老爷肯读给我听。伊娃小姐不在了，很久没人给我读《圣经》了。”
那是《约翰福音》第十一章——耶路撒冷起死回生的感人故事。圣·克莱尔大声朗读，不时停下来，抑制被那个悲伤的故事激起的感情。汤姆跪在他面前，双手合十，全神贯注；他那张平静的脸上流露出深沉的爱，信任与崇敬的表情。
“汤姆，”他的主人说，“你认为这都是真的吗？”“就像我亲眼所见一样，老爷。”汤姆说。“如果我有你这样的眼睛就好了，汤姆。”“愿上帝赐给你这样一双眼睛！”“不过，汤姆，你知道我比你懂得多。如果我告诉你，我不相信《圣经》，那会怎样呢？”“哦，老爷！”汤姆举起双手，作了个不赞同的手势说。
“这丝毫动摇不了你的信念吗，汤姆？”“一点不会。”汤姆说。“嗳，汤姆，要知道我懂得比你多呀。”“啊，老爷，你刚才不是念过‘因为你把这些事隐瞒了聪明智慧的人，只向婴儿显露’么？当然，老爷这话不是真的吧？”汤姆着急地说。
“不是，汤姆，我随便说说而已。我并不怀疑，我认为有理由相信上帝；但是我还是没办法让自己相信。我这个坏毛病可真是伤脑筋，汤姆。”
“老爷要是祈祷就好了！”“你怎么知道我没做祈祷，汤姆？”“老爷祈祷吗？”
“如果天上当真有人听我祈祷，我当然愿意祈祷；但是我祈祷的时候，什么人也感觉不到啊。来，汤姆，你做祈祷给我看看。”
汤姆满腹的情感都借助祈祷宣泄出来，就像洪水溃堤。有一件事显而易见，不管有没有人聆听，汤姆确实认为冥冥之中有人听他祷告。事实上，圣·克莱尔觉得自己被他的信念和情感的潮流带向天国之门，好像他离伊娃更近了。
“谢谢你，我的伙计，”汤姆站起来的时候，圣·克莱尔说。“我喜欢听你祈祷，汤姆，你先出去吧，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有话以后再谈。”
汤姆一声不吭地走出书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