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是来找我姐姐的?”粉衫娇俏的我站在天下第一府楚府的大门外,折枝桃花笑盈盈地冲那个青衫玉立的温润少年戏谑道。
他长得真好看,漆幽的双瞳,如同世上最完美的墨玉,温润卓然。听得我话,他瞳子里蕴出笑意,浮华浅浅。墨黑的头发在头顶梳着整齐的发髻,套在一个精致的白玉发冠之中,从玉冠两边垂下淡绿色丝质冠带,在下颌系着一个流花结,散发出高贵淡雅的尊贵气度。
“你便是楚琉璃的妹妹,楚府的二小姐,楚阡陌?”他唇虽偏薄,却不似那薄情之人,总觉得是他那般刚刚好,微一笑,便弯成完美的弧度。
我歪头想了想,咧嘴笑道:“你知道我叫楚阡陌?”
他微笑颔首,“楚大将军惯出来的二小姐楚阡陌,京城里谁人不知?”
我拍手笑起来,“你既知道我的名字,我为何不知道你的名字?这岂不是不公平?”抚一瓣桃红,我调皮地转了下眸子,“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好不好?”我是楚府被骄纵坏了的二小姐,从小跟我一块玩的世家千金小姐常有被我欺负的,哭着领她们的爹娘跑来跟爹爹告状,但爹爹总是笑呵呵地说:“阡陌固然娇气了些,但是我楚故如惯出来的。女孩子嘛,总是有些脾气,才不会受欺负!”
爹爹本是玩笑话,却一时在京中流传开来,都说楚大将军惯出了一个无法无天的二小姐楚阡陌。
而姐姐楚琉璃却是京中数一数二的才女,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女红针绣,无一不精。京中有人传说,京中官家小姐,首推楚大将军楚故如的女儿琉璃与阡陌。
楚家多出将帅,护国卫疆,是离氏王朝的中流砥柱。虽常有仕族势重,为帝王所忌,但无论时局如何变幻,波云诡谲的朝堂之上,楚家始终屹立不倒。
他瞳子清澈地望向我,那时春光全落入那片清澈见底里,波澜微漾。
“你长得真好看!”我痴痴道,由来只知书上所写的潘安、宋玉是如何如何的美,因从未见得,也不肯相信这世间会有如斯男儿。
不知是我这般直白的话惹羞了他还是怎的,他俊雅的面容竟腾起了红云。
我好奇地眨眨眼,“男子也可脸红?”我跑下楚府门外的石阶,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到他面前,拿桃枝在他面前晃来晃去,“我叫楚阡陌,你叫什么名字呢?”
他笑笑,轻轻拂去我额间因跑得太快而零乱的头发,“你记好了,我叫离落凡!”
我怔住,依他话,在心中牢牢记好了。从那以后,我一直都记着,他,叫离落凡。
“离落凡……”喃喃间,总觉得这名字很是耳熟,似是在哪里听家人们说起过,是姐姐不经意说起过的?还是爹爹娘亲聊天时提及?
我拼命地回想,记忆却怎么也抓不到那离落凡三字,却是听得身后响起爹爹的声音,“陌儿,不许对太子殿下无礼!”
不知何时,爹爹走至我身畔,携我一同行礼,“臣楚故如给太子殿下请安!”我有些僵硬地随爹爹一道请了安,却还是不住打量眼前温润如玉的青衫少年,他,当真是皇上幼子离落凡,当今的太子吗?
猛然记起,皇上钦定楚氏长女楚琉璃为当今太子离落凡之太子妃。
蓦然,空落落的,仿佛有什么在心里打翻了,酸的,涩的,苦的,还有许多我说不出来的,一涌而上将我淹没。原来,他就是姐姐要嫁的那个太子啊!
我记得那年夏日午后被娘亲罚抄《女训》,抄着抄着,看那些蝇头小楷渐渐只觉得困意袭来,而茜纱窗外绿意浓浓里的蝉鸣声长长短短的,仿若盖过了《女训》里枯燥乏味的句子,醺醺引我入梦乡。
也不知睡了多久,朦胧间凉意扑来,我自甜梦里醒来,半眯着眼偷偷看,想看看是不是娘亲舍不得罚我。
当看到是娘亲满脸怜惜地为我摇扇时,本想开口唬她一跳,却不料爹爹声音先传入耳中,“今日皇上召我入宫,说的是琉璃的亲事。”
亲事?我想听下去,便又假装仍在熟睡。
“故如,”娘亲素来是如此唤爹爹,娘亲的发很长,虽嫁为人妇,已育儿女,却从不见她如寻常妇人一般绾发。娘亲为我摇扇,俯身看我一眼,如秋穗般的发滑过我的脸庞,极妥帖地蕴着娘亲特有的味道,“我并不愿让琉璃嫁入帝王家!”
这当是我听到娘亲说得最坚决的话语,她从来是温和的,便是面对我那般顽劣任性的时候,也温温静静,可她对于姐姐的亲事,却是那样坚决,半点由不得爹爹分说。
“可是……”爹爹很是犹豫,“楚家兵权始终是帝王心中的刺!”
自大离立国以来,兵权便一直牢牢掌控在楚氏手中,这也便是为何大离立国时五大家族仅余楚氏一族的原因。只有握有兵权,才不会轻易被灭,却也是因握有兵权,而被历代帝王所顾忌。
“那便交了兵权,”娘亲很是淡然地道出这一句,“富贵不过转瞬烟云,而后宫,那是个不见天日的地方,琉璃总归太过纯净。”
爹爹叹息,“我看离落凡也是温文尔雅的男子,若是寻常官宦公子,倒与琉璃是一对璧人。”
“他,终究是太子!”娘亲依旧坚持。
“我已经应允皇上了!”爹爹有些艰难地开口。
闷热一下子将我笼罩,清凉的风像是凝固住了,娘亲的手就那样僵在半空中,许久,许久,才放下,扇子竟再也摇不起来。
“幸而是琉璃,知书达理,也算是皇恩浩荡。”爹爹轻声对娘亲道。
隐隐约约间,我听得娘亲低沉的话语:“我们的陌儿,我是永远都不会让她嫁入深宫的!”那时候我不懂为何娘亲会决意不让姐姐嫁入帝王家,皇宫,那是天下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地方!
我私心里想过,也许,是那个离落凡配不上姐姐吧!
大约是见我有些失神,爹爹咳了声,复而低声对我道:“陌儿,不得失礼了!”
我撇撇嘴,素来爹爹不肯对我有半分的严辞厉色,而今日,却是头一遭。我冲离落凡将桃花随意扬起,“我记住你了,用心记住你了,离落凡!”说完,笑着冲爹爹扮了个鬼脸,然后急匆匆地跑回去,由于跑得太快,还险着绊了自己。
遥遥间,我似是听到离落凡的笑声,那愉悦的笑声,竟是我此后的人生中,再未听过的。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离落凡,那样的丰神俊秀,那样的俊美无俦,那样的……令我心神向往。
可纵我心神向往又如何?没过多久,皇上一道赐婚旨意下来,姐姐就嫁为太子妃。出嫁前一日,我拉了姐姐到桃林中赏桃花,因为娘亲说,姐姐这一出嫁,回来的日子就少了。我想让姐姐记下楚府里的桃花,永远都不要忘了才好。
楚府素来有京中桃源之美誉,外人不知内情,而姐姐总是笑说,爹爹太过偏心,因我喜欢桃花,便寻遍天下桃树,但凡有好品种,皆不惜重金买来种于后园之中。故而年年春华时节,桃夭灼灼,万桃齐放,艳冠天下。
那年桃花开得极盛,一入桃源,便是满满的桃粉,一层一层的花瓣撞入眼中来,令人目不暇接。我爱极这灿烂如锦,硬是要姐姐奏一曲方好。
姐姐笑着刮我鼻,“景有好景,若无好舞,姐姐这曲子岂不太单调?”姐姐善抚琴,临风碧桃树下,只一袭浅蓝色水墨青花衫,挽一面轻纱,素手纤纤而拨弄琴弦,便刹那芳华绝世。
我巧笑倩语,“姐姐,陌儿便以《桃夭》一舞,贺姐姐于归之喜!”
姐姐恬淡一笑,唇畔浅浅梨涡旋开,极是可人,“旁人不知,姐姐可是知的,陌儿那一曲《桃夭》,可当得上桃精舞呢!”姐姐说完,不待我说什么,便轻拨琴弦,微拂指尖,凝神而作一曲。
我莞尔而笑,姐姐所弹的曲子,正是我素来最爱听的《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逐水流觞,风扶绿柳,一季桃字浓。情不自禁的我缓舒桃红水袖,轻移步履,悠悠而舞。
桃花落满地,我细步柔缓,东风拂起云裳,身姿绰约如飞花轻曼。
繁华似水,聆听心事入琴,几分随水渐飘零。明明是那样娇媚的桃之夭夭,可在姐姐手下,悄然未知地带了几许哀伤。
“寻得桃源好避秦,桃红又见一年春。花飞莫遣随流水,怕有渔郎来问津。”和那琴音,我竟吟出这一首诗来。
一声断琴崩声,那曲子戛然而止,我正舞得急旋,身形翩然,恍恍然,数瓣桃红潋滟皆飞落于姐姐裙裾,那一瞬间的婆娑花影,延绵不去的春色如许。我瞥见层层叠叠碧桃花外一片青衫影,回首看姐姐,那时候的姐姐站在花树下,带着几分无奈看我。我竟心生错乱,如三千繁华里,姐姐是那样的遥不可及。
我惊地稳住身子,正想说话,姐姐却先说了:“许久不抚琴,竟生疏了许多。”她淡淡望向桃林外的青衫影,我似也看到那方凝伫的眸光,是只为姐姐而来的,莫名的心里一片酸楚。
“是我不好,不该乱了姐姐琴思的!”我少有的安静是只在姐姐面前的,她总如一幅水墨画,像极了娘亲。
姐姐浅笑化去了颦眉,“桃红又见一年春,陌儿果真是只在桃花诗词上留心。”姐姐抱起琴,朝桃林外那抹青衫微颔了首,“姐姐谢你这一舞了,”她幽幽叹息,竟是那样不可闻见,复而低低语落入我耳中,“也不知要到何时,咱们姐妹会再聚于这桃林中,你一人赏这桃花吧。”
我不懂,为何即将为太子妃的姐姐会有那样飘忽的心绪,在我看来,离落凡是这世间最值得托付一生的男子,如斯的温文尔雅,如斯的俊美飘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