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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禁忌之爱(1)

1

每年春夏季开始,白水河的河道就开始动荡不安。洪水横冲直撞,在并不宽阔的玉龙喀什河道上泛滥。

石头相互撞击发出各种轻轻重重的声响;黄色的浊浪中翻腾着从贫困人家屋子里冲出来的床板、毛毡、红柳栅栏;有时浊水中还一上一下浮现出羔羊惊恐的身影。

发洪水的时候我喜欢到白水河边看水——也不是我一个,河边还有好多人。还有孩子。强烈的泥腥气味从黄亮的水中散发出来,凝固在空气中。

雨已经停了。

而河里的水又黄又浊,好像厚了许多,打开平日里不打的漩,像一些肥硕的大花,浩浩荡荡地漂下来,一个接一个的,都亮汪汪的,把被厚云堵着的铅色天空映得有些亮了,但看上去和平时的亮有些不一样,亮得有些怪异,亮得有些不明白,好像在这亮的后面还隐藏了些什么。

那时,在被重重道路阻隔的和田封闭、贫穷,像我一般大的更多的孩子还待在他们的童年里,奔跑、嬉笑或远远地望着天边的鸟儿发呆。那时,白水河里的水还很清,河坝子成了孩子们的游乐场所。

河水干了,一道细长的黄泥汤像一条又扁又长的蛇曲折贴地而行。没有水的河滩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鹅卵石。

每一年,一到夏末暴雨后,涨潮后的河水不论涨得深或浅,都要作恶一番,白水河的水域变得复杂,神秘莫测,每年会发生一些溺死人的事情。一口气吃掉好几个小孩子,刚刚出生的还不算。

好在那些女人们,真的是能生养啊,一个又一个,一点都不知疲倦。

那么多的孩子,大大小小的,嘴里散发出沙漠干旱地带的小野兽一样的热气,散落在地上到处都是,像一小股潮水一样地就来了,落在满是脏污的尘土中。攀上挂满桑子的桑树枝,手和嘴巴都是斑驳的紫。这么些酸甜的果实,他们永远都是饥不择食。

他们太多了。所以,必须有孩子死去。

我来到河的浅水滩处,水面上蒙着一层盛夏时节又宽又亮的光亮。河水中裸露出来的石头蒙着灰绿色的苔藓,像锈斑一样。

这就是叫艾布力的那个孩子掉下水的白水河。

我那时也是一个小孩子。我第一次感知死亡是在这条白水河的水流声中开始的,并在断断续续的回忆和讲述中,露出了端倪:比如,我在河滩上看到一个人溺水。

在这之前的许多个夜晚,总有一种声音在我耳边出现:“白水河的水怎么都干涸了?是不是流到甘沟里去了?那个淹死在河里的孩子是谁?还有,河面上那么多的蓝翅蜻蜓怎么都不见了?”

她的声音清冷、锐利、充满瓷的质感,穿过十几年的时光向我逼来。

我试着回答她的问题:“甘沟是南疆一带三面环山的一片大洼地,白水河的水流到这块洼地去了。洼地的尽头是汗尼拉克河,也许用不了多长时间,白水河里的水就会与汗尼拉克河交汇;那个淹死在白水河的孩子是我家对门茹鲜古丽的私生子,刚刚九岁,从莎车老家接到和田的第二天,就淹死在这条河里了。”

我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一声低低的轻吁声带着一股阴凉之气从我的肩头滑过。她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异样的神情,让我周身发冷,一种已然逝去的年代久远的气息从身后弥散开来……

她不再要我回答有关蓝蜻蜓的事情。

她说:“蓝蜻蜓才真正是这条河流的精灵,它通晓白水河的所有秘密。它们并非你所想的那样,最后变成了水草,在水底摇曳,成为河流的一部分,而是在一年夏天雷鸣电闪、暴雨如注的夜晚,成千上万只蓝蜻蜓聚集在一起,像一块巨大的、闪着神秘蓝光的云朵在天边消失。

“消失的那一刻,只有我一人看见了。”

她说的这些话令我极为震惊,这些都是我在梦中见过的呀。

暗夜中我感到她的声音极为缥缈,我想看清她的面容,问问她是谁时,却发现她不见了,看见的却是白水河上空成千上万只蓝翅蜻蜓在飞翔。它们聚合在一起,像一块闪着蓝色光芒的云朵,不疾不徐,无声地从白水河的上空缓缓地滑过……

让我不得不惊叹这种前所未见的、怪异的美。

2

那年我九岁,却恍然觉得这条白水河与我的命运有什么特殊的联系。那里会有什么东西在将我等待,从而改变我的生活。

艾布力,我家斜对面的寡妇茹鲜古丽的私生子,和我同岁。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天,在一个临近中午的时辰,茹鲜古丽就来敲我家门了。身后跟着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小男孩。

“这是艾布力,我的侄儿,昨日刚从莎车来。人生地不熟的,你俩搭伴儿去河坝子玩吧。”茹鲜古丽一脸讨好的笑。

艾布力从茹鲜古丽的身后探出半个身子,眼珠儿不转地看我。

我的天,在看到他的那一刻直到现在令我难忘:艾布力八九岁的样子,五官不清,像是一张令人不快的、皱巴巴的、老人的脸。

我就要走到我记忆中的最深处了。

这是让我追悔莫及的事实。

我记得那天我和他走在去河坝子的路上时,夏日正午的太阳毒辣辣的,刺得人眼睛发痛。戈壁滩稀疏的灌木丛中有细碎的虫鸣。

但那一天的确是个寂静的日子。没有风声。看不清他的脸,他留给我的总是一个太阳下面凉而薄的背影,小小的,且无声,像一片树叶儿般飘动着,像是我的影子和替身。我俩慢慢地走着,在冥冥中接近一种神秘和未知。

在正午炎热的阳光的照射下,河流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腥气。河坝子上空无一人。艾布力走到河边离我不远不近地蹲着,看跟前一棵死掉的桑树。冲刷上来的水流把它冲得歪歪斜斜,根部有些腐烂。

重新走在河滩上,他好像还回头看了我一眼,可我当时正被河滩灌木丛中一只从未见过的硕大的蓝翅蜻蜓所吸引。

它光滑、美丽、舒展地驻足在一片泛黄的草叶上,在正午阳光的照射下,蓝翅蜻蜓闪烁出鬼魅的光芒。我不知不觉被它吸引,全然忘记了艾布力正裸足踏在河水里,宽阔的河床闪着白光,湍急的浪花挟带着浑黄的泥沙,拍打着他细小的脚脖子。

这时,我听到有什么东西掉进了水里,我回头看,没有人。

就在我要接近那只蓝翅蜻蜓的时候,我感到眼前有亮光闪了一下,然后就是一片黑暗。我不能描述那样的过程,因为,它太短暂、太短暂,忽地一下,就堕入了一片黑色中。

当我从黑暗中回转身来时,我恍惚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在前方向我俯冲下来:“你醒了?”

是老爹的声音。我不知该如何回答这样的询问。

“醒”是什么意思,我并没有睡着,只是感到头在疼痛。

“艾布力淹死在河里了。”

老爹说。

傍晚的时候,艾布力被人抱了回来。他浑身肿胀发紫,硬邦邦地躺在一张门板上。

入夜时分,前来探望的左邻右舍们欷歔着一一离去,烛火摇曳着,使这个夜晚像多年前的一个更为遥远的夜晚。

茹鲜古丽当时没哭,眼睛也不往我身上看。她一遍一遍、反反复复地说:“艾布力是不识水性的,你为什么不阻止他下河呢?你要是阻止他,艾布力就没事了。”

艾布力出殡的那一天,茹鲜古丽蓬头垢面地冲到棺木跟前,死死地扒住棺木一角:“艾布力,别丢下我不管,我是你的阿妈呀。”

棺木“啪”的一声合上了。这样又过去了许多年。

艾布力出殡的几天后,我又一个人来到了河坝子上,在河水发出声音的地方,我朝水面往下看,恍惚间看见一个小身体仰身躺在河水里,周围冒着气泡。一张没有五官的脸朝天空。

他已失去了知觉。

也可能那是我出生以前的事情,是一个梦,可为什么我对这个溺水事件的每一个细节都记得那样清楚呢?好像我亲眼看到了一样。或许我真的看到了:那时,我还是一个未出生的婴儿,却能透过母亲的肚皮向外观看,好像那是一扇门,但只对我一人敞开。

可是,淹死不淹死谁,是水说了算吗?

古丽告诉我说:“我小时听大人讲,要是掉进水里的话,只要不惊慌,就不会被淹死。只要面背着水,吸入点气,把头浮出水面就行了。可我总学不会,看见水,就像是看见一艘沉船。落下去了。”

“要是你落过水,你就该知道那种恐惧。”

我没告诉她,其实,我十二岁那年也差点被淹死过。

那时刚发育,有少女肥。有点丑。一天中午,我终于鼓起勇气下了河,拎起裙角往河的中心慢慢走去,另一只手搭在额前,作眺望状,真是造作得很。

恍然间听见背后有人在叫我,我想回过头,却被脚下的一块石头绊了一下,身子失去了重心后,滑倒了,我的嘴里、耳朵里、鼻孔里灌的全是水,水漫到耳边。我一喊,水就不住地塞满我的嘴。不让我发出声响。

同伴们在岸边的小树林里玩。没人注意我。

也许他们是故意的。

没有比落水更让人心碎的事情了。最后,我是怎么被人拖上岸的,有好几个版本。

好在我知道了,救我的人是个男的。很丑。像个河马。

听说我被他拖上岸的时候,我的上身是光的,裙子被水褪到了脖子处。那时我的胸部刚发育,有些微微的肿胀。

真下流。

竟被他看了全身。

我闭上了眼睛,那个我曾经忘掉了的溺水事件又一次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不知道在我如此年幼的时候,竟可以从那么平静的地方摔落。

我把这次落水看做是一种征兆,一个晦涩的征兆,一个不容忽视的告诫。

在梦中,那个被淹的人到底是谁呢?他的没有五官的脸,头发漂浮在脸的四周,这是我出生前就留在我脑子里的形象。

没有五官——想到这里,我吓了一跳:这只是一个幻象,不可能是他,艾布力没淹死,他正生活在另外一个地方。

这是我自己创造出的一个预言:那个被淹死的人,那个没有五官的人,就是出生前的我。

我想我早就被淹死了,我躺在河道的暗处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年了。我以前年纪还轻,现在离死不远。只是作为一个孤单的游魂在人间来回走动。我对人世的情意一直停留在那个年龄。

从那以后,我装疯卖傻,按时进食,从不被人怀疑,一直到现在。其意义我以后会明白的。

3

——两只老虎,两只老虎,

跑得快,跑得快,

一只没有眼睛,

一只没有耳朵,

真奇怪,

真奇怪。

落日前的日光,筛下沉重的浓荫。

两个人,一男一女相跟着,女的矮些,扎了满头的辫子,男的高些,从背后看,头部白亮亮的,像是剃了个光头。

他们一起沿着河坝子的方向走去。

起先,人都在树的浓荫里,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树林子里有噼噼啪啪的响声,他们好像也并不在意——有一两个月了,也听惯了。

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起,他们觉得身体发热,一路没有话,只是僵直了身子,走着,一直走到了河滩边一块像屏风的岩石后面。

好像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

那天,老爹让我去河滩的树林子里找些粗的桑树枝回来。

一直磨蹭到黄昏将尽,我才去了河坝子。

但我的双眼中,一直引以为傲的神秘的预知力已经消失,身体像一副空衣架那样晃荡。我脱下鞋子,走在河坝子上,洪水过后的河滩,裸露出一些冰凉、湿润的石头,泥地里还有好多小水坑里,也都有些冰凉的颜色。

我把衣服脱下来,扔到了水里,看它们在水里漂浮,膨胀。然后把头发扎起,前额轻轻触进水里,再然后是脸,我冲洗自己疲惫的双眼。

距河坝子的不远处,有一头牛在水边低着头饮水,它看见了我,却视而不见,它把我当成了陆地的一部分。

这时,昏暗的光线下,靠岸边的石头堆一侧有个东西发出了亮光,似乎还有一些奇怪的声音传来。

我没能忍住好奇,一边捋着头顶上的湿发,一边踩着石头慢慢挨过去。

原来,石头堆的那边发出亮光的是一个空了的酒瓶子。

我放心地绕过石头堆准备上岸。可是,那从石头堆的后面发出的声音又开始了,轻轻重重的,我侧了侧身——

是邻居家艾力的大儿子吐逊江和他的“小相好”米丽班。

吐逊江那深黑色的、坚实的手臂在抵住她腰部的时候,一切禁忌都解除了。我看见他扳过米丽班的头,眼睛里有一种可怕的疲倦,还有恐惧。他伸出舌头,一下一下地舔着她的眼睛。

他好像尝到了盐的滋味。

我吸了一口气。

河坝子里的光线似乎更暗了,暗到恰好能分辨出他们在一起交缠的轮廓。吐逊江和他的小相好米丽班,用一种我完全陌生的方式交缠着,他们是怎样被框到这一个画面来的,好像已超出了我这个年龄的理解范围。

河水里嘶嘶作响的衣裙,不断在一起开合的腿,这个从未经历的夜晚让我的心跳加快,脸颊发烫。突如其来的事件带来的奇妙体验让我吃惊不已。

我被其中的画面所震撼。

这时,我听到了身后的沙石堆里一阵窸窣声,站起身来,就撞到了一个瘦而硬的身体,吓了我一跳。

那是个很精瘦的维吾尔族老人,看起来很瘦,摸起来一定是骨连皮、皮包骨。仿佛他身上的脂肪已被南疆的烈日蒸发。是个我不认识的人。

除了我,还有他们,还有现在的这个他,可能是今晚最后离开河坝子的人。

我从未见过他。

“坏东西,你在看什么?”

他鸡爪一样的手钳住了我的脖子。

“你都猜到了,不,你都看到了。”

“是。我知道你知道的,你知道我知道的。”

他快速地说完这一连串我听不懂的话之后,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说话的时候,他的嘴巴几乎一动未动。他笑得不明不白,我开始感到耳朵根下面的一小块骨头隐隐地酸涨了起来。

我的心里突然感觉到一丝不安,还有孤独。感觉自己像一头哀怨愤怒的野兽。我想用手中捏得紧紧的小石子儿投向河里的鸭子,投向赤裸身子在河水中洗浴的小男孩,还有河岸上龟裂的烂泥。

我的头一偏,扭开身子从他的胳膊下溜走了。突然开始奔跑起来。我跑过白水河的一道满是沙石的斜坡,坡下是一个乱石滩,河水又宽又厚的光亮从夏末暮晚的河水上空流过。

回去的路上,我远远地看见古在和田大桥上教古丽在学骑自行车。古丽尖声大笑着,声音很大。昏黄的路灯下面,没有别人,只有他们两个。

我一下子就跑开了。感到我的脸颊又一次在发烫。

这是一种奇妙的关联,由这么一个“连体人”带来的关联。我的身体内部,像是有一个沉睡很久的东西在缓慢地苏醒。它是我的身体里所独有的部分。可是,我只愿被古这个异族的男人发觉,由他的一双会流汗的手唤醒。是时间地点人物缺一不可的巧合。

真主作证:古,这个异族男人将是我精神世界的一个启蒙人。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只想要求古一件事:让他教我像古丽一样地航行,就像吐逊江在微绿的河水中所示范的,像我在以后的日子所一再重复的,在随便哪一个不合时宜的地方,库房、厕所、矮树林,哪怕是河滩上,而不是我独自一个人。

总之,一定要在黑夜里,在阴影中。

我相信曾经的世界已翻转过来了,但我仍记得,夕阳的光线同样也可以伤害人。

只是现在,所有的水,啊,所有发咸的液体,都涌上我的颈部:是我,在往下沉。

有好几分钟,我像棍子一样僵硬地躺在地上,呼吸着河坝子的沙地上释放出来的潮湿气味。

我的脑子里一阵空白。

当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古丽失足落在了水中,各种我没见过的鱼类向她围过来,面目可憎。她用双手护着脸,但鱼们并不放过她,开始咬她,从她身上撕下一块块肉来。

她好像在喊我的名字,而不是古。嘴一张一合的,一会儿就塞满了沙子和草根,眼睛睁得很大,但没有眼皮,白白的,色泽混浊。就在那一刻,我是不是就已经预见了古丽将来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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