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谦益与柳如是,王稚登与马湘兰,冒辟疆与董小宛,龚鼎孳与顾横波,吴三桂与陈圆圆,侯方域与李香君,朱国弼与寇白门,还有吴梅村与卞玉京。这样的乱世缠绕根本无法让人挪开双眼,不去一睹几寸芳华。他们都是秦淮河岸吟咏诗篇的才子佳人,当国命当头,演绎出一场场惊艳世人的故事。
当明朝覆灭,断送了一个王朝的命数,亦是搁浅了卞玉京与吴梅村这段恍惚****。五年的光阴未见,生生将两人阻隔在岁月的两端,这对有情之人终是遥遥相望。
在一次偶然间,吴梅村做客常熟钱谦益的拂水山庄,当他言语之中有意无意地谈起卞玉京时,钱谦益见他极为关切,便有意撮合这一段姻缘。
果然,在钱谦益的盛情相邀下,卞玉京来到钱谦益的庭院。只是她没有去见吴梅村,而是径直走到了柳如是的屋内,和她一叙旧情。在酒席之间几次相请,她都以补妆,身体不适而拒绝。
任何人都能看出卞玉京对吴梅村尚存的情意,虽是百般拒绝,可如若没有念想,换做是任何人都不会赴约的。女人,当面对感情时,总会心下赧颜,而恰好吴梅村又不是主动去触碰感情的男人,以至于这段彼此都饱含深意的感情,在双方都不主动的情形下,终成遗憾。尽管旁人有意撮合,却是无能成就。
其实,吴梅村的踟蹰本不是因为其他缘由,而是其“生平规言矩行,尺寸无所逾越”的性情使然。就像他对明朝所执的情感,虽怀有真情,但当想要以死殉国时,又迟疑不定,而做了清官之后又悔恨痛苦,始终徘徊在二者之间挣扎不已。他的性情决定了感情路线,既深爱对方,又不敢明会言语,瞻前顾后,疑虑裹足。
尽管卞玉京多次给吴梅村机会,可他还是选择放手时,真的冰冷了卞玉京这颗痴痴等待的心。面对这样明朗的情分,吴梅村却始终不敢跨河而越,尽管河的对岸就是自己一直心系的佳人。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固然很美,当面对江水滔滔阻隔时,不敢涉水而过的人,徒留一场幻想的梦境,收获满腹难遣的离情。
在事后,吴梅村懊悔不及,就此写下《琴河感旧》四首。
白门杨柳好藏鸦,谁道扁舟荡桨斜。
金屋云深吾谷树,玉杯春暖尚湖花。
见来学避低团扇,近处疑嗔响钿车。
却悔石城吹笛夜,青骢容易别卢家。
(其一)
油壁迎来是旧游,尊前不出背花愁。
缘知薄幸逢应恨,恰便多情唤却羞。
故向闲人偷玉箸,浪传好语到银钩。
五陵年少催归去,隔断红墙十二楼。
(其二)
休将消息恨层城,犹有罗敷未嫁情。
车过卷帘徒怅望,梦来褍袖费逢迎。
青山憔悴卿怜我,红粉飘零我怜卿。
记得横塘秋夜好,玉钗恩重是前生。
(其三)
长向东风问画兰,玉人微叹倚阑干。
乍抛锦瑟描难就,小叠琼笺墨未干。
弱叶懒舒添午倦,嫩芽娇染怯春寒。
书成粉箑凭谁寄,多恐萧郎不忍看。
(其四)
一句“青山憔悴卿怜我,红粉飘零我怜卿”道出吴梅村对自己行径的悔恨,他不是不对卞玉京抱有真情,只是一味的怯懦根本载不动等待多年的情意,在苍白的岁月里,收获寂灭。
一念起,天涯咫尺。一念灭,咫尺天涯。卞玉京无法在这场心灰意冷的酸涩中感受心底温甜的滋味。这样的日子太过清苦,有斩不断,理还乱的别是滋味。
卞玉京与吴梅村的再一次相遇,是时隔八年的别后重逢。这一次,吴梅村望见一身道袍的卞玉京,望见了他不敢面对一心思念的爱慕之人。
这一次的相逢,是不同于二人以往的相见,卞玉京脱离自己的悲苦身世,她向吴梅村讲诉了在明朝覆灭时,自己的所见所闻。话语之中脱离了自怨自艾的情感,而是关怀国土,心系苍生。
卞玉京的阅历,让吴梅村将其整理为一首长诗,《听女道士卞玉京弹琴歌》,这样的笔调跨越的是时代的清音,不再仅仅局限于当初的儿女私情,诗中小我情感提升到大我的朝代交替。吴梅村的少年时代的藻思琦合之风进而成为苍凉凄楚的叙述明朝兴亡的当代史。
玉京与我南中遇,家近大功坊底路。 小院女肆大道边,对门却是山中住。
中山有女娇无双,清眸皓齿垂明珰。 曾因内宴直歌舞,坐中瞥见涂鸦黄。
问年十六尚未嫁,知音识曲弹清商。 归来女伴洗红妆,枉将绝技矜平康,如此才足当侯王。
万事仓皇在南渡,大家几日能枝梧。 诏书忽下选蛾眉,细马轻车不知数。
中山好女光徘徊,一时粉黛无人顾。 艳色知为天下传,高门愁被旁人妒。
尽道当前黄屋尊,谁知转盼红颜误。 南内方看起桂宫,北兵早报临瓜步。
闻道君王走玉骢,犊车不用聘昭容。 幸迟身入陈宫里,却早明填代籍中。
依稀记得祁与阮,同时亦中三宫选。 可怜俱未识君王,军府抄名被驱遣。
漫咏临春琼树篇,玉颜零落委花钿。 当时错怨韩擒虎,张孔承恩已十年。
但教一日见天子,玉儿甘为东昏死。 羊车望幸阿谁知?青冢凄凉竟如此!
我向花间拂素琴,一弹三叹为伤心。 暗将别鹄离鸾引,写入悲风怨雨吟。
昨夜城头吹筚篥,教坊也被传呼急。 碧玉班中怕点留,乐营门外卢家泣。
私更装束出江边,恰遇丹阳下渚船。 翦就黄絁贪入道,携来绿绮诉婵娟。
此地繇来盛歌舞,子弟三班十番鼓。 月明弦索更无声,山塘寂寞遭兵苦。
十年同伴两三人,沙董朱颜尽黄土。 贵戚深闺陌上尘,吾辈漂零何足数!
坐客闻言起叹嗟,江山萧瑟隐悲笳。 莫将蔡女边头曲,落尽吴王苑里花。
这次的相逢宛若死前的回光返照,总是充满难忍的情愫,而他们彼此都不知,这是人生之中最后一次相见,在论调祖国的兴衰中凋落了彼此的感情。这场双双都赋予真心的爱恋,还没有凯旋而归,就已阵亡当场,命丧黄泉。
在相别后的两年,卞玉京嫁了人。只是她注定不能享有平常人该有的平淡幸福。注定要当名流百世的人,不能有饭后清雪煮茶的悠闲,不能感知平平淡淡才是真的眷恋。她的作为,亦只能是留下自己的婢女柔柔,以身相待。而她,选择了离开,不知何去何从。
漂泊的岁月里,卞玉京还是做起了清幽的道士,在名医郑保御的收留下得以生存。她始终都是一位内心清明的女子,之于名医的照料亦不白白享有别人心血。她花费三年的时间,自己用舍血为名医著成血书《法华经》。
而后,在以后的十几年里,她都选择隐居无锡惠山,终老于惠山柢陀庵锦树林。
直到康熙七年,已然花甲的吴梅村来到墓前凭吊,以一首《过锦树林玉京道人墓并序》为自己的爱人以及爱情做最后的祭奠。这是珍藏数十年的真爱,在他面对卞玉京的墓碑时,才敢于面对自己的内心。只是,如果能够在年少时,大胆的去欢爱,亦不会在终结的岁月里,感慨天上人间,生死两茫茫。
我所深爱的那些女子,虽各怀悲苦,有道不尽的哀情凄寒。其实,想一想,本没有太多的不同。
今生殊荣,生的一副风华绝世的容貌。
天资颖慧,博得一身弥彰难敛的才情。
乱世薄幸,遇到一场凌乱潦草的家身。
穷尽一生,爱着一个始乱终弃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