豁出去了!
惊恐之下,黄思禹短暂地在原地冻结了几秒,便以全速向前冲去,越过栏杆,向中庭纵身一跃。
他腾空而起的瞬间,伸手抓住衣服右衽,然后扬手向正悬浮在半空中的花花大人奋力掷去。
“哎呦!”
花花大人猝不及防地被砸中面部。黄思禹扔出的是已经恢复原形的人参,伸展着触须,张牙舞爪骂骂咧咧地喊着:“你个损色,看俺不戳死你!戳死你!……妈呀!是花花大人?您、您没事吧?”
“捉刺客!!!”花花一把抓下脸上的人参,惊怒交加地大叫。
“嘭!”
但就在黄思禹急速下坠、即将砸向水面之时,他的周身突然升腾起滚滚的粉红色烟雾,遮蔽了他的踪影,只听见重物坠落、激起水花的声音。
匆匆赶来的数十名护卫围聚到水池边,待到烟雾散尽,水上却只看见一个梨花木衣柜,周遭漾着缓缓散开的涟漪,咕嘟嘟地慢慢往水下沉。
“去哪了?”围观的众妖交头接耳,酒席间恐慌的情绪在蔓延。
郑阳将龙珠重新收回锦囊、放进袖中,带走了原先笼罩着大厅的绿光。同时,他与花花大人所站立的悬浮石台重新下降回水面。
郑阳说道:“这家伙会幻术。他施展了烟遁法,把自己和等重的东西交换了位置。”
侍女金言快步上前到花花的身侧禀报:“大人,那个柜子是五楼和六楼客房里面的。他现在一定在楼上的某间房间里。”
花花转头:“带人上楼去搜,反抗厉害得话,就地正法也可以。”“是。”
人参急忙又叫起来:“大人,他还有同伙!这几个人类今天就是来破坏法阵,让龙骷髅重新回到龙潭的!呜呜……俺之前被他的同伙们绑架了,他们真的是穷凶极恶、丧心病狂……”
“他还有同伙?”花花皱眉。
“对对对,一大一小,今天和他一起进的会场。除此以外还有一个老头子,不过晚上没来。那家伙更恐怖......”
“他们现在在哪?”
“不知道,好像上楼了。”
这时,郑阳在一旁开口道:“花花大人,不如让我也来助您一臂之力吧。”
“啊,那不会太麻烦郑阳公子了。”花花道。
“不要紧。”郑阳转头望向水面的涟漪,微眯起的眼睛似笑非笑,“很有意思的幻术。我还挺想会会这家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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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思禹跌跌撞撞地跑过漫长无比的黑暗走廊。心脏剧烈地跳动着,耳朵里清晰地感受着若擂鼓一般猛烈的心跳。他急剧地喘息着,虽然肌肉已经运动到极限,他却感觉自己迈出的每一步都是慢动作。
要疯了。怎么办!
现在是在五楼......然后是六楼......妖怪都在楼下,不能下楼......这栋楼一共有七层,一直上到顶层吗,妖怪们围堵我怎么办?跳楼吗?外面都是水,我倒是会游泳......刘祯彦在哪里?小鬼又在哪里?他们在顶层吗?已经在破坏法阵了,还是已经被悄无声息地干掉了!
“呱!呱!”纸折小青蛙猛地开始鸣叫。刘祯彦有情况?!天呐,好巧不巧在这种时候!
怎么没有到第七层的楼梯?
黄思禹放慢脚步,小心地察看情况,同时留意身后。小青蛙短促地叫了两声后不再继续鸣叫了,只能听见他压低的呼吸声。走廊的那一边,天花板上落下一方雪白的光亮,地上横陈着若干的衣服。凑近看,衣服里还有一些他不认识的草本植物,边上还有绿色的粘稠汁液,怪恶心的。
黄思禹不知道这些是喝醉以后无法维持人形的守卫。他抬头看见了没有回收的伸缩楼梯,不假思索地由此爬上七楼。
空旷、冰冷的拼花大理石地板,巨大的镜子穹顶,倒映着拼花地板。
空荡荡,没有小鬼,也没有刘祯彦。
见鬼,他们在哪。要疯了。
大厅的中央,是一个女人,背对着他站立。身影如此熟悉,他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女人慢慢转过身来,面朝着他。距离遥远,看不仔细面容。她的嘴唇一开一合,好像在对他说话,一个字却也听不清。他情不自禁地一步步向她靠近。
这是谁啊?想不起来,为什么对我那么友好。我们认识吗,我们很熟吗。
她长久地、笑盈盈地望着他。她的面容一点点清晰,仿佛突然打开了某个开关,她温柔低哑的声音流淌进他的耳朵。
“小少爷,这边来。”
很久远以前的岁月,就像掉色斑驳的雕像,突然间又鲜活崭新过来,含笑望向他的眼眸。
他不由自主、跌跌撞撞奔向那个女人。但是到她的跟前,他才发现自己只能仰望她——我什么时候变这么矮了呢。
女人笑盈盈地向他张开双臂:
“小少爷,这边来。”
啊,他想起来了,是奶娘。他人生中第一次走路、第一次说话,这些东西他的父母都没有一同见证过,为他欢喜激动的只有奶娘。他人生中最初几年所得到的全部温情,或者说,此生所得到的为数不多的温情,都是从这个女人那里得来的。
“小少爷,又哭了?怎么了?是做噩梦了吗?不哭不哭,奶娘在这里。我给你唱歌好不好......
芦苇高、芦苇长、芦苇似雪白茫茫......芦苇最知风儿暴、芦苇最知雨儿狂......芦苇高、芦苇长、芦苇荡里捉迷藏......”
“我可以叫你妈妈吗。”他仰着头,躺在她的臂弯里。不知何时,满面泪痕。
“不可以哦,小少爷。”她温热的呼吸扫过他的发梢。
“为什么?”
“你的母亲是夫人,”她的声音微微滞涩,“我只是下人。”
“她不喜欢我。”他掰弄着自己的手指,“因为我没有天赋。不是她想要的孩子。”
“我要走了,小少爷。”她说。
“什么时候回来?”
“永远都不会回来了。”他离开了她的怀抱,仰头望着她背着包袱,半侧着脸,不忍叫他瞧见泪光,“你的年纪早已经大到不需要奶娘了。”
“不要!”他撕心裂肺地哭,四周伸出许许多多大人的手按住他,“不要走!不要走!我不许你走!妈妈!妈妈!妈妈......呃啊啊啊啊,不要走......”
“没出息的东西,”有个男人在他身后冷冷地说,“居然管一个下人叫妈妈。丢净了我们黄氏的脸。”
“父、父亲。”他仓皇地转过身。
“成天就知道钻研幻术这种邪门歪道。这些是你折的破烂吗?”父亲的半张面孔沉浸在阴影中,高大地伫立在他面前,压抑得他喘不过气来,各色的千纸鹤落了一地,“真不知道像谁。”
“你是想去当街头卖艺的江湖艺人吗?幻术能让你封侯拜将吗?你的弟弟都已经突破凝元之境了,你居然到今天还停留在炼体,毫无长进!如果再让我知道你沉溺幻术、不务正业,就不要再回这个家,你配不上这个姓氏。”
幻术是无用的东西。
他低头,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
无用的东西。我也是无用的东西。
不可言说的悲哀像潮水般袭来,淹没他的头顶,让他觉得呼吸困难,快要溺毙其中。
真可悲。我本身就是个无用的存在。
啊哈哈,看呐,那个只会折纸变小玩意儿的废柴!听说他这次试炼又是吊车尾。他真的是黄大将军的儿子吗?
幻术不过是邪门歪道,难堪重任。
“道长何必妄自菲薄。幻术本身与天下其他技艺一样,并无什么高下之分。如果将它用于正道,同样也是了不起的本领。”苍老又睿智的声音徐徐在耳畔响起,像清风吹开雾霭。
为什么我还记得,有人因为幻术,向我发出了请求。就在不久以前,有人因为幻术,需要我......做什么来着?
对啊,好像确实有人拜托过我什么事情,必须要做,还没有做完呢。做什么呢。还有,我现在在哪里?我在干什么?
我在干什么!
我在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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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醒啦。”
黄思禹一睁眼,看见范雨恒正盘腿坐在他旁边,只是用余光瞟了一眼他,然后继续凝神忙活着。只见范雨恒双手保持着托举空气般的动作,半空中悬浮着一块巨大的冰,呈现三角锥状,并且还在不断增长。
“怎么回事?”
“天花板上这个叫幻镜的玩意儿,是制造法阵的装置。我和刘祯彦刚刚把它砸出了裂痕,结果大量的能量泄漏,让人产生幻觉,你刚刚就中招了。我现在把空气中的水凝聚成冰,需要点时间。这次要彻底地砸碎它。”凝聚成冰显然对他来说还是很困难,只见范雨恒额头上青筋暴起、满面通红,艰难地吐字。
“刘祯彦呢?”
“你回头看看。”
黄思禹一回头,便吓得魂飞魄散。只见空旷的地板,蹲着、躺着、站着数十人——准确来说,是刘祯彦和数十个穿着护卫衣服的妖。
他们有的笑眯眯、猥琐地流着口水,有的痛苦又艰难地喘息着仿佛有人掐住脖子,有的一脸悚然,好像看见了什么恐怖的事情,还有的抽搐着、躺在地上翻着白眼。
那个白衣狐妖、也就是郑阳居然也在。他站在远处,双目紧闭、眉头紧锁,由于反应相比之下过于正常叫人很是恐惧,十分担心他马上会从幻觉中醒过来。
刘祯彦蹲在不远处,双手抱头,颤抖着双肩呜呜咽咽地在哭泣。
“你刚才就和刘祯彦一样,哭得好惨。”范雨恒道。
“那你怎么没事?!”黄思禹红着脸抹掉脸上未干的泪水问。
“也许......”范雨恒吃力地说,“因为我是小孩吧。”
“我也不会聚水成冰,帮不了你。给你贴张神威大力符。”黄思禹从衣领里摸出一张符纸贴在范雨恒背上,“但愿能帮到你。”
“有点用嘛。”范雨恒显然轻松了不少,“诶,你去哪?”
“我得先做点准备,”黄思禹站起身来,“感谢幻镜的副作用,暂时不会有更多妖怪贸然上来了。但是还是要提防已经在这里的妖怪。他们随时可能像我一样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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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黑啊。什么都看不见。
空气里是污浊的臭气。
刘祯彦昂首阔步地在这片黑暗中走着,像世家公子在神都的春堤上折柳踏青那样风度翩翩,像豪商巨贾在自家宽敞的后花园饭后漫步那样悠然自得。然后他受到猛烈撞击的额头告诉他,这是黑暗的尽头,是这地牢的一面墙。
然后他转个弯,继续昂首挺胸地走。然后不久后又撞墙。
他乐此不疲地在地牢里漫无目的地暴走,尽管他早就摸清了地牢从东到西需要几步,从南到北又需要几步。但是他还是会撞墙,因为他希望地面上的人听见动静,知道他还没死,不要忘了他,早一点放他出来。
“我有父母。”他反反复复地喃喃自语,“他们出海经商去了。只是十年没有回来而已。姑姑你这个泼妇,还有姑父你这个混蛋,你们最好对我好一点,早一点放我出去。要是我爹妈回来,知道你们虐待我,哼哼,肯定有你们好受的。怕了吧。那就放我出去呀。”
“为什么要关着我?因为我不小心打伤了姑父吗?可是他拿着铁锹要打我啊,我可能会死啊。我只是力气大一点,没有控制好......我不是怪物啊。“
“咔哒。”
地牢的锁突然开了,刺眼的光倾泻下来,然后猛地充盈他及目所见的整个空间。
一个儒雅的男人,穿着得体考究的青衫,站在他眼前,问他:“你就是他们说的那个怪力小孩?”
平时趾高气扬的里正和族长带着讨好的笑弓着腰站在男人的边上:“禀告司长大人,就是他。”
刘祯彦转头,姑姑像老母鸡护崽一样地把他的表弟表妹揽在怀里,用一种恐惧与厌恶参半的眼神瞪着他。
“你好瘦。”男人微蹙着眉头,打量着他说。
“因为我被他们关在地牢里,一天只给一顿饭。”刘祯彦用打量的目光回敬对方,回答道。
“以后不会了。”男人道,“我是天道院教务司司长郑家瑞,受院长委托到各地挖掘天才。你没有五大家血统,居然自动觉醒运用元炁的能力,符合我们的要求。从今以后,你就是天道院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