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丽·蒙托斯邀请了大卫·艾略特一起参加开学舞会，那天晚上，他们先来到了沙龙。凯丽想让爸爸见一见大卫，还想让爸爸看到自己穿礼服裙的模样。这条裙子是伊迪斯特别为她订制的，世界上再也找不出第二条一模一样的。戴希尔非常兴奋，一边指挥着，一边用摄像机把这一切都拍了下来，大概是因为他目前正在和一个好莱坞的二流女导演约会吧，所以特别有拍摄的欲望。萨姆站在一边，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虽然西莉亚一直坚持，不愿意同死去的丈夫聊天，但这一天晚上，她再也无法坚持了。她是多么想此刻能站在丈夫身边，把头靠在他肩上，眼含着泪水，看着他们的宝贝女儿参加人生的第一次大型舞会，惊讶当初的小女孩是怎么突然之间就长成了漂亮的大姑娘的。现在，她只能把头靠在艾芙瑞的肩上，但至少她能看到丈夫的脸。她的丈夫，本杰明·蒙托斯却没有女儿和妻子这么兴奋。凯丽之前从来没有带男朋友回过家，所以，在他的电子记忆中，他不知道该怎么应对——电脑里储存的女儿的照片都还是在她很小的时候拍的。本杰明表现得还不错，对大卫基本肯定，也很热情地支持他们去参加舞会，但这样的表现还是没有让女儿和妻子满意。于是，萨姆倒像是接过了父亲的责任，他泪眼朦胧地笑着，说他多么为凯丽感到骄傲，甚至还偷偷地把大卫拉到一边，跟他说如果有什么特别计划，晚点送凯丽回家也没关系。
那天晚上，当萨姆的爸爸打来电话时，萨姆有点迷糊了。他接了电话，脸色苍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萨姆的爸爸叹了一口气，“我给你打电话，是想告诉你一个故事。”
“那说吧。”萨姆说。
“这个故事不是关于你妈妈的，”萨姆原本还以为爸爸所有的故事都是关于妈妈的呢，“是关于你的。你可能不记得了，你三岁时的那年夏天，你娜迪舅妈让我们在她的沙滩度假小屋里住了一周。小屋在海边，虽然是一幢别墅，但非常简陋。从外面看，经过风吹雨打，很有岁月沧桑的感觉，还让人觉得挺浪漫——但里面却到处漏水，潮乎乎的，角落里都发霉了，气味很难闻，还没有空调。你住得很不舒服，整整一周都在闹脾气。我心情也不好，一方面是因为你在闹脾气，另一方面，是因为我上一次住在那里是和你妈妈刚刚订婚的时候。
“我们住在那里的倒数第二天，隔壁的小屋住进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原本也是要和自己的丈夫、小孩一起度假的，但她提早了一天来，想享受一下一个人的宁静，结果你却一直哭闹不停。她没有骂你，没有不理你，也没有逃走，她想尽一切办法让你高兴——我从来没有想过，让你停止哭闹的最好办法就是哄你开心。她带你去吃冰激凌，给你买了一只风筝，还带你去沙滩上放风筝。你才放了十分钟就不想放了，她立刻把风筝扔到一边，带你下海游泳。你游了十分钟，又不想游了，还是想放风筝，她又帮你擦干身上的水，把风筝拿了出来，一句抱怨都没有。当她问你晚饭想吃什么的时候，你说还想吃冰激凌，她也说好。吃完冰激凌，她邀请你去她家做客，你躺在她的沙发上看动画片，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出门了，所以，我们也没有机会同她告别。但神奇的是，在我们收拾打包、准备回家的过程中，你一直都很开心，再也不哭不闹了。我们开了很久的车才回到家，你没睡成午觉，但一路上你都很安静。最后，我们到了家，你才对我说，‘昨天妈妈陪我一起玩，我玩得非常开心。’我惊呆了。我感觉肚子里翻江倒海般的难受，我不知道你怎么会以为那个女人就是你妈妈的。我结结巴巴地说，‘萨姆，亲爱的，她只是我们的邻居，不是你妈妈。’你却笑了，笑得有点苦涩，笑得若有所思，像个小大人，你满脸遗憾地看着我，说，‘别傻了，爸爸，她就是妈妈。’”
萨姆坐在电脑前盯着爸爸，爸爸也坐在电脑前盯着他。
“你想说明什么，爸爸？”
“两个意思。一个意思是，你不是一定要通过电脑，才能和死去的亲人交流。”
萨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还有一个意思呢？”
“还有一个意思就是，回家来住一段时间吧。”
第二天早上，萨姆查看自己电子邮箱的时候，发现爸爸已经给他订了第二天下午飞往巴尔的摩的往返机票，而返程时间是可以自由选择的。
* * *
戴希尔坐飞机又赶了回来，他会负责管理沙龙，不管萨姆想在巴尔的摩待多久都没问题。程序中的技术问题，萨姆在巴尔的摩也能解决，其他的事都交给了戴希尔，戴希尔对这样的安排挺开心的。这下，他不仅可以独自一人使用外婆家宽敞的大厨房，还能有借口离开洛杉矶一阵子（他跟那个二流导演之间的关系最近有点紧张），最让他兴奋的是，他终于能做一次主了。以前，他总是要听萨姆和梅丽德丝的指挥。多愁善感、固执保守都不是戴希尔的风格，这次，他有机会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来管理这家沙龙，他非常开心。萨姆临走前，把照顾两条狗的注意事项写了下来，像是第一次把婴儿交给保姆照料的父母，但其实那些注意事项都非常简单。
萨姆还到楼下佩妮的家，准备告诉她，他要离开几天。这一回，佩妮一会儿糊涂，一会儿清醒。每次她开门的时候，萨姆都不知道她会是怎样的状态，不过很快他就能搞明白。他甚至都不用等佩妮开口说话，从她的眼神中就能猜出。现在这个时候，她脸上的表情显得很疑惑。她显然知道萨姆是谁，但其他的她就不清楚了。她的公寓又开始乱七八糟，于是，萨姆径直走了进去，一边帮她洗盘子，一边解释给她听。
“我要去看我爸爸，可能要去几天，说不定一周。如果你需要有人帮忙，就去楼上找戴希尔，他也会时不时来看你的。”
“哦，你不用担心我，宝贝，我挺好的。如果我要买什么东西，梅丽德丝会带我去商店的。”
萨姆皱了一下眉头，“梅丽德丝……已经走了，你还记得吗？”
“没关系，我等等就是了，”佩妮说，“我没什么需要买的。”
“不是这种走了，”萨姆说，“是那种走了。”难怪佩妮会迷糊。萨姆知道，如果能直接说梅丽德丝“死了”，佩妮也许就明白了，但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再说，佩妮说得也对，就连萨姆也觉得梅丽德丝没有走远。萨姆接着说：“大卫和凯丽会找一些志愿者，让他们给你送饭。好吗？如果你有任何需要，就给戴希尔打电话。”
“哦，我什么都不需要，亲爱的，我很好。”这大概已经成了她的口头禅。她很好，什么都不需要。萨姆不知道，她到底是因为脑子糊涂了，真的觉得自己挺好，还是这么说只是来安慰自己，又或者是她脑子里仍然清醒的一部分让她这么说，免得给别人添麻烦。萨姆觉得很难受，但也许这样对佩妮反而是件好事。她不会因为梅丽德丝的死而伤心，她不会因为萨姆对她说的那些话而生气，她不会想念自己死去的丈夫，她也不会想着要帮萨姆振作起来。在萨姆看来，遗忘真的是一件好事。
萨姆在父亲家住了两周，这对他既有好处，也有坏处。萨姆觉得，好处在于，这让他从沙龙、用户、死亡和每日的琐事中逃离出来。坏处在于，他远离了莉薇的家——远离了一个不再有梅丽德丝的家、不再有梅丽德丝的城市、不再有梅丽德丝的生活。他当然很高兴见到爸爸，他们一起去娜迪舅妈在雷霍伯斯的度假小屋，他们大部分时间只是静悄悄地坐在那里，一点儿也不想说话。萨姆会在天亮之前去沙滩上跑步，天气很冷，但他会跑很长时间。他还在天黑后在沙滩上散步，天很冷，但他会走很久。他和爸爸一起打扑克，一起喝啤酒，一起吃螃蟹——虽然现在已经不是吃蟹的季节。然后，爸爸会上床睡觉，而他则一整晚都会和梅丽德丝聊天。
“你这是在哪里？”第一天晚上，梅丽德丝问他。
“在我爸爸这里。”他轻声说。
“我可不想住在东海岸。”梅丽德丝说。
“我没有搬来住，只是这一段时间，暂时和我爸爸在海边度假。”
“你看起来好像住在山洞里一样。”她说。萨姆突然想起来，很久以前，当他们才刚刚开始谈恋爱时，他去伦敦开会，梅丽德丝就曾经说过一样的话。他还想起来，她为什么不愿意搬到东海岸去住。萨姆第一次感觉到了客户们一直以来的感受，那是一种伴随着程序的恐惧感。和她在一起感觉像是一个奇迹，但却时时要承受回忆的折磨。
“不是在山洞里，”他告诉她，“我躲在被窝里呢。”
她笑了，“为什么要躲在被窝里？”
“现在已经很晚了，我不想被我爸发现这么晚还在和女人聊天。”
她也故意压低了声音说：“你身上穿的是什么？”
在他们刚刚爱得如火如荼时，萨姆就去伦敦开会了。离别更添相思，所以，在梅丽德丝的电子资料中，才会有这么多甜言蜜语的记忆。
第二天晚上聊天就没有那么顺利了。
“你这些天怎么老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她抱怨道。
“生活艰难呗。”他叹了一口气。其实他这一段的生活很悠闲，每天，他只是坐在沙发上，看看书，或是看看窗外的大海，但他还是觉得日子很难熬。有些时候，他觉得撕心裂肺、痛苦空虚，但有些时候又觉得无所谓；有些时候，他会觉得撑不下去。
“发生了什么事？”她轻声问。
“嗯，因为你死了。”
她看上去有点迷惑，“呃，我知道，但我问你，还发生了别的什么事吗？”
“没有发生别的事。”
“我已经死了一段时间了，不是吗？”
萨姆点点头，“是的，一个月之前的事了。”
“你还没有缓过来吗？”
“还没有。”
“我只是想念你的笑容了，我想念那个开开心心、每天笑着的萨姆。”
“这实在是很奇怪，”第二天，萨姆和爸爸穿着毛衣和帽衫，坐在沙滩上，萨姆把脸埋在衣领里，看着大海的滚滚波浪来了又去，他把心中的疑问跟爸爸说了出来，“她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她对‘重生’程序的一切都很了解，不仅仅是程序本身，还有我们在一开始所有的计划，所有的原理，所有的科学依据，所有的技术流程，她都知道，但她好像没有明白。”
“这最终还是取决于程序的模式，萨姆，”爸爸说，“这也是一切得以运行的原因。之前你们也遇到过困难，但你们都找到了解决的办法。所以，这一次，电脑并不知道情况有多么严重，给它一点儿时间，它会想通的。”
“怎么想通？”
“它每一次问你怎么样的时候，你都会回答，你还没有从失去她的痛苦中恢复过来。”
“但不仅仅是这样，她还觉得自己是活着的。她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她知道我们是在通过程序聊天，但她觉得自己还活着。我知道，这是因为所有的资料都是在她活着的时候储存下来的，所以，电脑对她的死不会有任何感觉。但奇怪的是，它却似乎能够同时接受这一对矛盾的事实。”
“对她来说，并不矛盾。对我们来说，生与死，真实的人和电脑中虚拟的人，都是相互矛盾的。对电脑来说，只有零和一、开和关、在这里和不在这里才是矛盾的。”
“她并没有存在于电脑中。”萨姆说。
“但她也是在那里面的。”他爸爸说。
“她会越来越明白的，我们跟她聊天的次数越多，也就越能发现程序中的漏洞，那她也就会变得越来越聪明，她很快就会完美无缺。”
萨姆的爸爸却摇摇头，“不是这样的，儿子，你这个想法不对。她只会变得越来越糟，越来越不完美，越来越不像她。”
“她会不断地学习，而且会学得很快。”萨姆表示反对。
“她是会学习，但她永远都是她自己。你们之间的距离会越来越远，萨姆。因为你在不断成长，她却停滞不前。从她被屋顶砸中的那一天起，你就丢了一半的魂，你觉得你不会因此而改变吗？你现在的这个状态，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也是她永远不会见到的。如果她真的能见到你现在的样子，你也就不会是这个样子了。”
“那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伤心，大哭，摔东西，想难过的时候就难过。去见见朋友、家人和爱你的人，尽情地悲伤，这才是正确的方式。萨姆，它不需要什么高科技，你周围有这么多人陪伴你。千万年来，大家都是这样发泄悲伤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