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看起来挺乖的呀！”萨姆说。此刻，胖嘟嘟的奥利佛正被妈妈抱在胸前，啃着手中玩具狮子的鬃毛，瞪着大大的棕色眼睛，平静地盯着萨姆，像个小天使。
“没有那么可怕的，”戴希尔说，“你只是累了。”
“又不会一直这样，”萨姆劝道，“总有一天他会自己乖乖睡觉的。”
“他长大些就好了。”戴希尔说。
艾米笑了，但也没有停止哭泣，“为什么别人带孩子都那么容易？”
“怎么会，”萨姆终于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了，“你姐姐埃莉诺在撒谎呢，大家都在撒谎。”
“埃莉诺是全世界最完美的人。”艾米朝萨姆翻了个白眼。
“可能吧，”萨姆说，“但她有时也会撒谎，也会随便编一些事呀。”
“没有人会把他们的烦恼写到网上，”戴希尔说，“没有人会把自己一张又一张换尿片的照片贴到网上，没有人会在自己的状态栏里写‘我快被我的浑蛋兔崽子儿子逼疯了’，也没有会把自己小孩咬人、打人、把饭菜泼到地上的事情向全世界宣布。大家抱怨的是糟糕的天气、公众人物的丑闻、难看的球赛，以及走到哪里都要排的长队，但他们永远都不会说自己孩子的坏话，虽然有时候他们实在很想说。”
“你和你姐姐关系很好，”萨姆继续说，“你们两家又住得很近，所以你们不用经常发电子邮件或视频聊天。你可以直接去她家看她，这在当时是一件好事，但这也就意味着电脑中保存的关于她的资料绝大多数都是她发在网络上的博客、照片、个人主页、浏览过的网站以及你给她的评论和回复。当然，她放在网上的都是一些开心的事、开心的照片，这并不意味着她就没有烦恼的时候，说不定她的烦恼比开心还要更多。只不过，她和其他所有人一样，只想把自己阳光的一面展示给这个世界看。”
“所以，也许有的时候，她也会觉得当妈妈很辛苦？”艾米有些恍然大悟地说。
“当然啦！”戴希尔回答。
“也许她的孩子有时候也很调皮捣蛋？”
“当然。”
艾米笑了，“那可是我的侄子和侄女呢，”但她的脸色突然又阴沉了下来，“但这对我有什么用呢？在我需要帮助的时候，我要怎么问她的意见？她要怎么安慰我呢？”
“那是不可能的了。”萨姆轻声说。
“为什么？”
“因为她已经死了。”
“不过我知道谁能帮你。”戴希尔学起了梅丽德丝先斩后奏的风格，自行作了一个决定，他请本森夫妇九点钟来沙龙一趟，“他们的女儿在读大学的第一学期时，从窗户摔了出去，他们会很愿意和小朋友接触。你可以请他们帮忙照料一下你的小孩，你自己多休息休息。今天，他们就很乐意替你照顾奥利佛。”
实际上，本森夫妻听到这个建议，确实都非常开心，他们都在单位特地请了假来。九点差十分，他们就出现了，还提着一个大大的洗衣篮，里面装满了各种大小的婴儿衣服，小帽子、小手套、小围巾、小靴子、小外套，还有各种塑料玩具、毛绒玩具、积木、拼图等等，艾米惊讶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我们不知道你喜欢给他穿什么样的衣服，所以就多带了几套。”本森太太解释道，“不知道奥利佛想不想去动物园，说不定我们还可以去市中心的那棵大圣诞树那儿，一起坐那里的旋转木马。我们还想着能不能带他去买个泰迪熊，再一起吃午饭，一起喝点热巧克力，吃点饼干，再……再接下来，你就该接他回家了，不过你要是还不想来接，也没关系。”
“我该怎么感谢你们呢？”艾米问。
“下周再让我们陪他玩，行吗？”本森先生说。
艾米笑了，“只要你们过了今天还能有兴趣陪他玩就行。”
“我还记得我们女儿这个年纪的时候，”本森先生充满爱怜地说，“淘气又调皮，让人头疼。”他朝妻子笑了笑。
“哎呀，我简直等不及了。”他妻子说。
“解决了一个，还有两个。”戴希尔说。
“是啊，但刚刚的这一个还是好解决的那一个。”萨姆说。
“接下来的一个也不会太难吧。”
“你说得容易，反正猜硬币是你赢了。”
戴希尔和娜迪亚坐下来以后，他开门见山地说：“电脑中那个虚拟的你妈妈并没有出问题，如果她还活着，她真的会觉得所有这些男生都不怎么样。”
“所有吗？”
“所有，还有一个更坏的消息，你想听吗？”
“什么消息？”
“她的看法是对的。”
“所有人都不怎么样？”
“是的，所有人都不怎么样，我看过了他们的资料。我知道你妈妈见过你以前的那些约会对象，我知道他们是怎么对你的。和那些自称诗人的文艺小青年交往并没有错，但错的是，这些人认为你工作了一整天，下班了还应该收拾屋子、给他做晚饭，而他自己却可以坐着一动不动，思考那些他自认为很深刻的问题。和桀骜不驯的潇洒大帅哥交往也没有错；但错的是，这些人从来不愿意牺牲一晚上健身的时间陪你在外面吃顿晚餐。”
“但她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些人，连我都从来没有见过这些人。”
“知女莫若母。”
“什么意思？”
“我外婆以前经常这么说。我的意思是，你妈妈能从你以前约会的情况中推断出来，这些人都不适合你。”
“我知道了。”娜迪亚有点郁闷。
“振作一点儿。每个人都有犯错误的过去，但等到他们遇到那个对的人，他们就会知道的。”
“可能吧。”
“就算你妈妈错了，就算你找到了那个对的人，那她也需要一些证据，才可能支持你呀。”
“她在世的时候，从来没有支持过我，所以现在需要证据才能支持我？”
“不是的，是因为她觉得谁都配不上她的宝贝女儿。”
“我又不是小孩子。”娜迪亚说。
“你已经说过了。”
萨姆决定带伊迪斯出去吃午饭，边吃边聊。他们去了一个餐吧，他不知道梅丽德丝会不会赞同自己的这种做法，但他已经无计可施了。他想起梅丽德丝在发现阿尔伯特婚外情时的反应，他觉得，哪怕今天梅丽德丝在这里，她也无可奈何。他还觉得，如果伊迪斯听完他要说的话，也许会想要大醉一场，所以，他选在这个公众场合应该是对的。他曾经想过无数种可以告诉她的谎言，他也想过接受她的指责，就说是程序不知道为什么出了问题。他无论怎么想，事实的真相总是一遍又一遍浮上心头。
“那么，你想喝点什么呢？”萨姆问。
“嗯，就喝水吧。要不，来一小杯白葡萄酒。”伊迪斯说。
“我们要一整瓶吧。”
“萨姆，今天是周一，而且现在还是中午。”她虽然这么说，但其实很高兴。萨姆等服务员拿来酒，把他们俩的杯子都倒满，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开口了。
“嗯，我不知道要怎么跟你说，所以，我只能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你。”
“你只管说。”
“你说得对，你的丈夫实际上并没有外遇。”
“当然没有，虽然他对我不是很细心，但他还是爱我的。”
“程序也没有错。”
“你是什么意思？”
“电脑中的他觉得他是有外遇的。”
“电脑中的他觉得他有外遇？”
“是的。”
“为什么？”
“原因是，”萨姆一口喝完了杯子里的酒，“他去世前看了很多色情片。”
“不会吧？太恶心了！我的鲍勃吗？”
“是的。”
“怎么可能呢？他都是个老头子了。”
“这些色情网站一般只是限制未成年人，至于成年人，无论多老，它们并不限制。”萨姆说。
“什么时候的事？”
“一直到他去世之前。”
“不是，我的意思是说，他什么时候看的？他一直都在工作呀。”
“可能是工作间隙吧，”萨姆耸耸肩，“又或者是边工作边看的，谁知道呢？”伊迪斯看上去恨不得把自己的嘴唇都要咬破了，“这很正常，很多男人……”
她摆摆手，“不用跟我说这些，他在看女人吗？”
“是的，女人，还是不要说那么详细比较好。这么说吧，他喜欢的是一种特定的类型。”
“是不是喜欢看那些很胖的中老年女人？”
“恐怕不是。”萨姆说。
“但他只是看看吧？他没有和那些……演员上床吧？”
“没有，他只是看看。但是莱娜基本上符合他喜欢的那一类，程序分析出了他的……这个癖好，还看到他和莱娜之间交流很频繁，这些交流全部都是和工作相关的，但很频繁，当然，语气也很客气。电脑把两者放到一起，得出的结论就是，他一定是和莱娜在上床。”
“但他其实并没有。”
“据我分析，是没有的。就算有，他也从来没有通过网络跟任何人说过。”这倒是真的。萨姆怀疑鲍勃其实当时是和莱娜有婚外情。他还觉得，程序也可能对的：他们也许当时还没有上床，但已经有这样的准备了，程序只是对未来进行了一次预测。鲍勃在和莱娜交流的过程中，话题渐渐有所改变，语气也发生了变化，如果后来他不是患了病，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所以，程序作出的推测并不是毫无依据的。但萨姆的这些想法，伊迪斯都没有必要知道。萨姆开始觉得，也许真相和诚实并没有我们认为的那么重要。
“当然了，再说，电脑中的鲍勃也不可能对我说爱我，”伊迪斯更像是在安慰自己，“他以前从来没这么说过。说不定他真的出轨了，说不定我是全世界唯一一个不知道的人。”
“不会的，鲍勃确实很爱你，”萨姆坚持说，“所以，现在电脑中的鲍勃才会那么困惑。程序通过分析，知道他是爱你的，所以，程序认为，他不应该对你有任何隐瞒。”
“难道他觉得……内疚了？”
“他觉得要说实话。而且，我认为，如果你不做出回应的话，他还会一遍又一遍地提起这件事。”
“为什么？”伊迪斯脸色发白，放下了酒杯。
“因为在以前，他有时候会忽略你，但你绝对不会忽略他。”
“现在开始忽略他也不晚。”
“也许吧，”萨姆温柔地说，“但我真的认为，他是爱你的，伊迪斯。”
“只是比不上他对色情片的爱吧。”伊迪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她说，“以前她来医院看过鲍勃。”
“谁？”
“莱娜。”
伊迪斯坐在萨姆对面，有点失魂落魄。她眼神缥缈，不知道看向哪里，“鲍勃刚住院她就来了。她和我，还有我的孩子们坐在一起。她带了花，带了吃的，还有别的东西。每次来，她都带礼物，她告诉我们公司的情况。她还告诉我们她的几个姐姐的情况，还有关于她们的趣事。我每次见到她都很高兴……她把鲍勃逗得哈哈大笑，她把我们也都逗得哈哈大笑。她是那么年轻，生活在和我完全不同的世界——那是一个很美好的世界，是一个我永远无法达到的世界。后来，鲍勃病得越来越重，她也就不怎么来了。实际上，大家都不怎么来了。鲍勃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可能大家觉得有点不舒服，我猜。总而言之，最后，她又来了，那个时候，鲍勃已经吃了太多药，打了太多针，基本上已经是个死人了。我想，她大概是来跟鲍勃道别的。毕竟，鲍勃是她的老板，她是这么跟我说的，‘他是我遇到过的最好的老板’。”
萨姆伸出手，紧紧握住伊迪斯的手，“我也替你觉得难过。”
“那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
伊迪斯看着他，挤出一个很冷静的微笑，“那我现在该怎么办呢？”
“回应他，当他告诉你他有外遇时，你要做出回应。”
“怎么回应？”
“你想怎么回应，就怎么回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