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申时许,凤首城北门。
凤首城就像一头蛮荒巨兽般横亘在帝国东陲,规模雄伟,气势恢宏。城门,城墙,城楼,瓮城,角楼,箭楼,宽阔的不像话的护城河,队队持戈而行的悍卒,毫不掩饰的向外人展示着它的强大。
凤首城门口一片繁华,进出城门的行人车辆如潮涌动,络绎不绝,书生,乡农,商旅,混杂在一起,这座雄城有着边关少有的繁华。
一身布衣的岳阿骨站在城门前仰望着恢弘的城池,一动不动。
往来熙熙的人们却对此习以为常,就连守卫的士卒也是善意的挂着揶揄的笑容,乡下来的穷民见到如此巍峨的雄城总不免心神慑服,这是常见的事。
城门楼上也是人头攒动,尽是些披甲挎刀的巡城侍卫,这些巡城侍卫个个目光如刀,监视着凤首城内外的一举一动。
凤首城城门校尉名黄长赐,是个身材魁梧,面相却有些颓废的军汉,他原是城主亲卫,后来成了城主家公子的头号狗腿子。自四年前公子离家参军后,这位曾经一骑破阵,后来经常对着个毛头小儿弯腰谄笑的军士便主动要求成为一名巡城侍卫,按他的说法是要第一个见到回家的公子。
只见这位面相精明的魁梧军汉大马金刀的坐在太师椅上,身披重甲,右手按着腰间长刀,左手托着一小巧玲珑的紫砂壶,不时嘬着壶中浓茶。
这小小的紫砂壶可有讲究,那是黄长赐三十六岁那年公子送给他的礼物,说是要他常喝喝茶,别老是喝烈酒,把黄大侍卫感动的直叫风沙大,都吹疼了眼。四年来,酒不沾口,壶不离手,就连清洗也是黄长赐自己来,家中妻儿都碰不得。
黄长赐看着城下繁华有序的人流,又是不禁想起了小公子。当年那些个将种衙内何曾理会过城门守卫,个个鲜衣怒马驰骋而过,进出城门如同坦途。
城主也拉不下脸来严惩手下老将的子裔,往来百姓可是叫苦不迭。可当年还没自己肚脐眼高的小公子愣是整出了下马令,带着一帮老兵家将把一帮衙内整的欲哭无泪。自从城主大人进门下马后,那道下马令便成了一条死令,到现在还刻在城墙上呢。
正要起身给茶壶添水的黄侍卫不知是看到了什么,整个人如遭雷殛,差点滑落了手中宝贝胜命的紫砂壶。
黄长赐慌乱的跑下城头,蛮横的冲开拥挤的人流,被撞到的往来行人见是平日嘻哈哈的黄校尉,也没说什么。
黄长赐步子慢慢放缓,在岳阿骨身前停下,细细的看着眼前发呆的少年郎,自打两年前自己偷偷跑到北方边线远远看过一次,到如今也有两年没见面了。
面容相比印象中的那个样子又多了些变化,多了些老练,少了些青涩。一头羞煞妙龄女子的长发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和自己一样的板寸,个头已经和自己的眉心平齐了,记得当年离开的时候,还没自己的胸口高呢。
嗯,变化最大的还是气质,富气稚气尽敛,养得一身凶气傲气,这才像是城主的儿子。
呆立许久的岳川痴痴的望着雄伟的凤首城,一言不发,心中却是百般滋味翻滚,爹娘的身体还好吗,老黄的咳嗽还严不严重,门前的枣苗是否能挂果了?
“公子,公子?”
一声久违的呼唤将岳川从深深回忆中拉了出来,岳川的眸子迅速恢复清明,循声望去,不由乐得咧开了嘴,是一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人正站在自己面前。
“老黄。”岳川唤了一声。
黄长赐也听到了久违的呼唤,连忙哎个不停,看似不经意的摸了下眼角,四年未见的生疏之感顿时散去,道,
“四年了,公子可算回来了,可想死老黄了。”
“嘿嘿,这不是回了吗,呀呀呀,是不是流马尿了?”
“哪有!我老黄何等人物,当年单骑破阵……”
岳川看着黄长赐恼羞成怒,大肆吹嘘着过往的事迹,尽管自己已经听了无数遍,但是岳川还是如同以往的没有打断。心中想着,这感觉真好!
终于回来了。
后面有些眼尖耳灵的士卒早已一路飞奔的跑向城主府与岳宅,能让平日在城主面前都懒懒散散的黄校尉在一少年面前如此失态,当然只有那位四年前离家参军的小公子了。
那前去报喜的士卒一路大喊大叫,不一会,城主公子回来了的消息便传遍了凤首城的大街小巷。当絮叨老黄陪着岳川越过城门时,整座凤首城都沸腾了。
老卒们张望着看看小公子守了四年边关现在还是不是那么吊儿郎当,妇人们吆喝着要看看小郎君是不是还那么俊,正值芳华的姑娘们则是含羞带臊的偷偷朝岳川瞄着,颊飞双霞。
踏着干净宽敞的青石板路,岳川被簇拥着来到了岳宅,他阔别四年的家。
身居一品,扶龙重臣,他老子的位高权重自是不必多言,天子器重,麾下奉承,商贾谄媚,敌人利诱。这个牧守一方的男人起于草莽,对富贵荣华毫不避讳,除了最后一条不碰之外,其余的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岳府的富丽堂皇也就不奇怪了,坐拥凤首城东南角近百亩土地,雕梁画栋,勾心斗角。
先帝时期,这衮州大片土地都被蛮夷所占,这座豪气大宅子也是一蛮夷贵族所建。直到洪嘉帝励精图治,收复衮州后,命麾下最信任的大将军坐镇,很快,衮州重新变得繁华,在战火中破碎的豪宅重新变得气势恢宏。
正红朱漆大门顶端悬着黑色金丝楠木匾额,上面龙飞凤舞地题着四个大字“骁勇忠毅”,乃是天子御赐。门前两尊铁狮子,取敌夷之兵器所铸,被风雨打磨的锃亮,凶气逼人。门前有两排挎刀披甲的卫士,皆是从死人堆里爬出的百战老兵,冰冷的气质与那两座铁狮子一般无二。
闹纷纷的人群在这座外相森严的老宅前渐渐收敛声息,岳川颇为狼狈的从人群里挤出,怀里手里被塞满了礼物,那都是小娘子们匆忙之下准备的礼物,点心,珠钗,玉镯,把岳川闹了个大红脸,跟在岳川身后黄长赐狭促的笑着。
此时的岳宅前早已站满了翘首以盼的人群,主次分明,站在后面的都是些杂役下人,男仆个个都是机灵孔武之徒,女婢则是娇小可人,身姿曼妙。个个一脸殷切,当看到从人群堆里钻出的岳川时,所有人脸上都挂满了喜气,更有几个女婢眼眶中有泪珠打滚。
“公子回来了,可想死老奴了!”
“真的是公子!”
“公子好像更俊了,就是黑了点,当真是苦了公子。”
一群人激动喜悦,却都按捺不动,因为他们知道,此时还有一人要比他们欣喜的多。
站在众仆役身前之人乃是一窈窕女子,穿着一件略嫌简单的素白色的长锦衣,用深棕色的丝线在衣料上绣出了奇巧遒劲的枝干,桃红色的丝线绣出了一朵朵怒放的梅花,从裙摆一直延伸到腰际,清雅不失华贵。
在她身上能看到二十岁少女的清纯,三十岁女人的娇媚,四十岁妇人的雍容。
白玉一般的脸颊不施粉黛,螓首蛾眉,一头青丝用紫色和白色相间的丝带绾出了一个寻常妇人的发式,绝世独立,兼得仙灵气与富贵气。
此女便是当朝一品诰命夫人,岳川之母,吕眉儿。
从人群中挤出的岳川,一见到吕氏便鼻子一酸,眼眶泛湿,把一身胭脂味的礼盒全部塞到老黄怀中,大踏步来到吕氏面前,屈膝跪地,以头磕地,口中有呜泣声,
“孩儿不孝!”
“孩儿不孝!”
……
吕氏连忙上前欲拉起岳川,奈何岳川一身蛮力,生生受了这一跪,待到岳川起身时,其母笑着流眼泪。
她用双手不停的摩挲着归家之人的脸庞,尽管偷偷看过两次,但这个年纪的少年可是一年一个样。
母子相见,自有说不完的话要絮叨,再站在这大街可不像话,一行人迈步进入岳宅,情绪激动的城中百姓也一一散去,只留下些一心盼着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美娇娘们还对那个刚刚归来的身影念念不忘。
相比于朱门外的森严气象,岳宅内景显得极为精致淡雅,怪石林立,环山衔水,亭台楼榭,廊回路转,如是仙境。
看着熟悉的景致,幼时点点滴滴的记忆又涌上心头,想起幼时的糊涂事,岳川也不禁嘴角上扬,然而不知为何,岳川眉头又是一皱。
吕氏暖暖的目光一直没离开过独子的脸庞,此时见岳川眉头一皱,心里也是一突,若有所思,脸上依旧是笑意盎然,领着岳川往内院走去。
颓废了许久的黄长赐恢复了神气,大声叫喝让下人准备新衣冠,新被褥,赶紧打扫房间,去买些公子最爱吃的江鲤,还有别忘了公子平日最爱喝的春意浓。
下人们笑嘻嘻的点头称是,纷纷开始忙碌,整座城主府活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