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一直认为“时间”才是评判一切的真正的力量。一切的成败和价值只有放置到时间的长河中才能决出最终的胜利。所以他一直在说人要有一种“向人生的远景凝眸”的能力。不要为暂时的成败、优劣而左右了自己。在这时代转化的关口,这种观念依然是他心灵的主要镇静剂。《黄昏和午夜》在夜的空间展开自己的思考。他选择了“黄昏”和“午夜”作为思索的时间。黄昏是由喧闹而寂静的转折点。从喧闹过后来感受寂静才更能体会寂静的意义。午夜则是进行深入思索的时间。面对独立的个体的时间。“十一点过半,/一切静寂。北京城二百万市民大半已入睡。/”这种静寂是留给他的。诗歌开始是对一次群众大会的记录,“有千百个热烈掌声代替了钟鼓镗鎝,/表示对于致辞者意见衷心领会,/和完全接受。/”这些与会的群体,在沈从文眼中没有主体性的形象,只有表示接受的掌声,对他们被动和缺乏思考的反对。“新中国在年青的心、憔悴的心、各式各样的人心中,画成种种幸福式样的蓝图。”他特别说了“憔悴的心”,不适合加入那蓝图中去的人。而幸福的蓝图在沈从文眼中,也是一种空幻的表达,他并不信任。写到了轰轰烈烈的会议场面,人群却只等于掌声。而且,这些掌声在他心目中只等于“钟鼓镗鎝”,只是一种隆重的形式,并不代表实质性的内容,也没有实质性的改变。不过是掌声代替了“钟鼓镗鎝”。发言的人,在他笔下也只是个缥缈的“致辞者”,没有形象、符号一般。讲话的内容,提到了反封建,人民当家作主,人民的解放,这些表述在沈从文心中也是一些没有内容的“名词”。因为他没有写到自己的心里对此的任何感受。他关注的不是热闹的集会本身,他关注的是会议散场之后的沉静。在这种沉静里咀嚼自己对时间和历史的感受。非常坚固的精神堡垒。在经历了巨大的震荡后安然无恙地存在于心。再动荡的历史总会静下来的。静不下的一切都将成为历史的泡沫,被席卷得干干净净。“静者”为大,静者为上。“掌声平息,/人散了场。/一会会,门楼上重回复历史所安排的寂寞和空虚,/剩余灰尘蒙蒙钟鼓相对。/试从城头雉堞间看看,/绿沉沉景山在对面极静。/北京四野在黄昏光影中极静。/一切存在的事事物物,/似乎都十分沉静。/宫殿中的黄瓦和红墙只成为封建象征,别无意义。/世界却在人的素朴愿望、信仰中不断变动,/国家重造的计划,/且必然将从时间悄悄移换里一一完成。/”钟鼓、红墙和黄昏是历史真正的证人,一切自有公论,偶然而来的不公算不了什么。沈从文最相信的还是这点。以静制动,以常应变,沈从文还是自信的。只不过这种自信多了些自我安慰的意思。“大路上有车辆和散学归来的小孩群,/从我和‘历史’面前流过。/历史的庄严和个人的渺小,/恰作成一个鲜明对照。/”在“个体”对群体的对抗中,沈从文感觉到了无力。历史的车轮推得动甚至碾得碎渺小的个体。但历史掀起的风云终究会散去。沈从文非常通脱得看到了“常与变”的本质。如果人不能像山那样坚强,至少还可以像水那样,即使再变,它的本质都没有变。那些云霞、坚冰都是水的形态,脆弱和坚强只是外表,只要守住本质不变,就是生命最高的意义。况且,历史最终的审判才是公正的,并且是谁也逃不开的。
沈从文其实延续了自己一直以来关于“神性”的思考。那时他精神上的港湾。不过神性的体现在这时有了一些转变。他不断地提到“星子”但已经不再提“彩虹”了。他不再强调女性美的神性意义。妻子成了这样的神性的替代者。自然、过去在他的生命疏导,意义重建中依然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三三,你如自信已奋迅而前,/上了大路,你带我走好。/十六年中你的勇敢和你的单纯,/及一种农村本质的素朴,/对于我是一面旗帜,/永远在春风中泼泼作响,/我认识那符号十分清楚。/我为了你而忍受一切,/在生存中接受种种试验。/重新向现实学习,/得到了比任何人都多的一分。/于管弦参差众音齐鸣,/复杂进展中,理会到/你和孩子的单纯与正直的意义。/”他强调了“单纯”,“农村本质的素朴”还是他一直推重的那些品格。如同他一直说自己是“乡下人”的意义是一样的。神性为“旗帜”所替换,意义还是比较接近的。“向过去有所攀援”也是他一直以来的一种思路。在这一时期依然有延续。“一切温柔而痛苦回音来自远方,/来自往昔,并带来儿时熟悉的/杜鹃声,水车声,庄稼成熟蚱蜢振翅声。/如见流星划空驰过,/萤火虫依依身前,/纺织娘声音如春雨繁碎。/”在对过去的记忆的,沈从文依然延续的是那种非常鲜活的官能化的记忆,各种自然的声音如在耳边。反照过去,还是在新鲜的花、女孩、阳光:“它使我明朗朗反照过去,/看到吴淞操坪中秋天来那一片/在微风中动摇的波斯菊;/青岛太平岨小小马尾松,/黄紫野花烂漫有小兔跳跃,/崂山前小女孩恰如一个翠翠;/达子营枣树下大片阳光,/《边城》第一行如何下笔;/凡事都在眼底鲜明映照……/”《边城》是沈从文创作的最高潮,是他过去的生命的最具有活力的地方。
自然对他生命的启示意义依然是最重要的。“自然光景的沉默,/启示我,教育我,蕴藉,温和,/又深厚悲悯,人生如此复杂多方,/永远有追求理想的中途倒下,/默眺望天空一方,/无望无助的喘息咽气,/自然却接受了这种生命感到疲乏的人以休息,/使蓝空夜夜燃点万亿大小星子,/长远如向死者默默凝注,/超越文字和语言,/彼此得到深深的理解和默契。/遥远的夜空中的星星反而更能给人以理解。/也容纳相似的青春的生命,/与朗朗白日照耀中,/让情感在欢乐欣快里发酵,/为的是自然更清楚明白,/清楚生命的活跃,/是世界一大动力,/油着火总会熊熊燃烧,/有青焰和白烟向上扬起,/如旗纛,如羽葆,/竖起于广大平野中,/给人以希望的奔赴,/人类关系即因之而重造。/自然于沉默中忍受严霜和烈日,/更特别鼓励那些长途行旅者,/好像在谆谆嘱咐:/‘你饱尝人生辛苦忧患的过来,/或由于脆弱,受伤后即倒下永不再起,/或由于坚强,于倒下后犹能重新上路,我明白你是万千中之一人,/终得从“沉默”启示中回复过来,/要学习“接受”,方能有个真正的“新生”!’/”论及自然强大的包容性,容纳各种各样的人,追求理想的失败疲乏者,充满青春活力者,长途行旅者。为什么人类社会反而缺乏这种包容性呢?他写到的这几种人,都是他自己的一种化身。所谓追求理想中途倒下的人,依然在眺望远方,却只能无望无助地喘息咽气了。抒发自己一直在按照自己的思想和道路探索自己的人生价值,新时代的到来终止了他的探索。但这样的人的价值,遥远的夜空中的星星都能理解,用默然的凝视将对死者的理解传递而来。燃烧着情感的火焰的青春的生命,是沈从文一直以来非常推崇的抒写对象。他还是在写年轻的生命所具有的意义,特别是他们的情感的发酵被视为世界的一大动力,情感的火焰,是人类关系重造的原因。完全是沈从文以往的情感是原因和动力的论调。对于那些长途行旅者表达了更多的情感。认为,只有自然能真正理解他,因为自然也曾经“于沉默中忍受严霜和烈日”,沉默的态度,忍受苦难的能力,都是沈从文一直以来最为赞赏的。他称这种长途行旅者是“万千中之一人”,个体的自信依然是很强烈的。学习“接受”,方能有“新生”。接受和新生都上了引号。所以,“接受”的意思绝不是主动地,从心底里出发的接受,只是一种消极的应对态度,不要因为太硬而被折断。新生,也不是真的新生,只是在说被新时代所容纳的一种存在。由此可见,沈从文以“沉默”的方式所进行的对抗其实才是最坚固的。
谈到孩子的时候,一如他在言说五四的时候所说的,青年是唯一的希望。也如他在作出留下的决定时所想的,为了下一代。沈从文说:“你得觅路回到来处去,/回到家里去,休息休息,/在孩子面前展开一张盈盈笑脸,/让他们感到有个爸爸,/病体已行将复原。/应当使他们活在应当得到的世界里。/待羽毛丰满,筋骨强健,/好勇敢和单纯,和万万人民一样,/来准备迎接每一个新起的日头,/在阳光雨露中勤劳手足,/完成社会国家的新生!/”他非常真诚地使用了“人民”,“迎接每一个新起的日头”,“国家的新生”,“毛泽东的思想”,“驾驭钢铁征服自然”等词汇的意义。孩子们和他不一样,他们本来就属于这个新生的国家,他们和国家一切成长,中间是没有隔阂的。这一切新的词汇,对他来说,是不能真正接受的名词一堆,对于孩子们来说,就是他们切切实实的意义。自己和这个新的时代有多少摩擦,多少格格不入,那是因为自己已经是一个难以改变的坚实的“个体”。孩子们和新中国是融合的,他也真诚地感受着他们的幸运。没有历史的重负,没有旧来的凝固的观念。和新中国一起成长,多么幸福的感觉啊。他说:“后一代人实在幸运!”他说他们“将如何充满全生命欢欣”(所引诗篇见《乐章》.《沈从文全集》15卷.)!
沈从文这种粘合生命的自我调整还是体现出了他异常倔强的个人性。用音乐来梳理生命,一切都是想象性的。不涉及观念的转变和调整,只涉及生命的调整。所以说沈从文一点都没有变。恐怕也没有什么能让他真正改变。他根深蒂固的观念和思索的核心还是“生命”,是生命的乐章,是生命如何在音乐中感知,回归本体。这三篇诗作沈从文在这个阶段的文学创作,其特点与他以往的文学创作有很大的接续性。延续了以往的思路和意象,生命,情感,以静制动,时间成毁一切,向人生远景凝眸,以星光为导引,以妻子为精神的导引,以过去为生命的慰安。其思维方式依然是非常个人化。三个诗篇都围绕着音乐的导引中个体生命的思考来展开。多次写到个体生命在乐曲中分解重组的过程。仔细体味音乐和生命的内在的关联。还写到了对作曲者作曲过程的体会与自家自己创作的内在对比。这种对比是他在失去了创作的权力之后在内心深处咀嚼曾经的存储。诗歌思想的核心是作为个体的人和生命,即使是面对社会和历史,强调的也是生命之火。三个诗篇多有重合之处。更见出他思考的一致性。这些诗篇记录了沈从文经历的生命的碎裂,但更重要的是他用音乐和美对生命的粘合。诗篇也融进了新的思考,那就是关于下一代,关于个体和群体的关系问题。但沈从文并没有从新时代的观念中真正接受什么思想。虽然他借用了一些新的具有意识形态意味的词汇,比如“辩证法”,可以看出他的那种接受是非常表面化的,只是一种“名词”的运用而已。完全不代表沈从文的改变,反而更见出他的不可改变。从三篇诗作中可以看出,他的思维重心和艺术倾向都是过去时态的。巨大的社会和时代的冲击并没有能改变沈从文什么。他只能用他的表述方式,只能用他的思维方式,只能用他的情感来表述他自己的观念。没有什么东西能真正渗透进他的世界。正像钱钟书所说的:“从文这个人,你不要以为他总是温文尔雅,骨子里很硬。不想干的事,你强迫他试试!……”(黄永玉.《这些忧郁的琐屑》.《比我老的老头》[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3.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