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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巴别塔(2)

上世纪80年代后期,昆德拉在中国迅速走红。一股名副其实的“昆德拉热”也随之出现。这显然已是种值得研究的现象。最初,有人将昆德拉小说划入“伤痕文学”。也有人将他的小说定位成“抗议小说”。还有人笼统地将他的小说归为“政治小说”。这时,先生觉得该发出自己的声音了。她在《文艺报》上发表了《他开始为世界所瞩目》一文,以冷静、客观的笔调、专业的知识背景介绍了昆德拉和昆德拉小说。先生指出昆德拉的思想特点是失望和怀疑,而他的小说的重要主题就是展示人类生活的悲惨性和荒谬性。“昆德拉把世界看成罗网,小说家的作用就是对陷入罗网的人类生活进行调查。因此,怀疑和背叛一切传统价值,展示罗网中人类生活的悲惨性和荒谬性,就成了昆德拉小说的重要主题。”这就一下子抓住了昆德拉小说的实质,找到了恰当的路径,对于深入研究昆德拉至关重要。在“昆德拉热”刚刚掀起,人们的阅读还带有各种盲目性的时刻,这篇论文,以及先生后来发表在《世界文学》上的文章《“一只价值论的牛虻”》,起到了一种引领作用。

我知道,先生更喜欢赫拉巴尔。“赫拉巴尔才是真正有捷克味儿的捷克作家,才能真正代表捷克文学,”她在各种场合反复强调。我趁机鼓动先生:“那我们就来介绍赫拉巴尔吧。”先生欣然同意。

于是,我们便读到了《过于喧嚣的孤独》。

说到赫拉巴尔,我总会想到哈谢克。在我心目中,他们都是十分亲切的形象。赫拉巴尔也确实受到过哈谢克的影响。但他比哈谢克更精致,更深沉,语言上也更独特和讲究。《过于喧嚣的孤独》,在我看来,是他最有代表性的小说,篇幅不长,译成中文也就八万多字。小说讲述了一位废纸打包工的故事。一个爱书的人却不得不每天将大量的书当做废纸处理。这已不仅仅是书的命运了,而是整个民族的命运。我们同样遭遇过这样的命运。小说通篇都是主人公的对白,绵长,密集,却能扣人心弦,语言鲜活,时常闪烁着一些动人的细节,整体上又有一股异常忧伤的气息。因此,我称这部小说为“一首忧伤的叙事曲”。这种忧伤的气息,甚至让读者忘记了作者的存在,忘记了任何文学手法和技巧之类的东西。这是文学的美妙境界。

这是赫拉巴尔的魅力。也是先生的魅力。文学翻译,一定要注意韵味,注意传达字里行间的气息。外语要好,汉语更要好。还要有阅读基础,知识基础,和天生的艺术敏感。我和先生谈到文学翻译时,都有这样的共识。但我知道,要真正做到这点,实在太难了。先生做到了。这得益于她的文学修养和外语水平。先生小时候身体不太好,还在家歇过两年病假。歇病假的时间,她全用来读书了。读各种各样的书。读书的爱好陪伴了她的一生。这不禁让我想起了亨利?詹姆斯的经历。

近乎奇迹,先生竟然在耄耋之年翻译起《世界美如斯》,不管能否出版。那是本厚重的书,五百多页。仿佛一生的积累都在等待这一时刻的迸发。

《世界美如斯》并非严格意义上的回忆录。在谈及写作此书的动因时,赛弗尔特坦言,那是一种心灵的需要:“和大家一样,我后面也拖着一根长长的绳索,上面挂着形形色色的影子。它们有的在微笑,有的在骂我,还有的羞愧地默然不语。有些我恨不得把它们踢进忘却的深渊,有些我又深愿搂在我的心头。但是所有的影子都紧紧地黏在一起,无法将它们扯开。” 但是,他又不愿去写回忆录:“我家里没有片纸只字的记录和数字资料。写这样的回忆录我也缺乏耐心。因而剩下的便唯有回忆。还有微笑!”于是,片段和瞬间,那些记忆中最生动最牢固的片段和瞬间,便成为此书的角度。典型的诗人的角度。不是回忆录,却像回忆集,或散文集。一篇篇,短小精致,独立成章,也没有时间和空间的限制。你可以从任何地方读起,你也可以在任何地方停下。

这一篇篇文字,表面上显得随意、散漫,实质却几乎是整个一生的浓缩。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在说,声音轻轻的,那么平静,那么温和,平静和温和中泄露出了无限的诗意和细腻的情感。

我深知,这本书特别符合先生的心境和口味。仿佛一位老人在悉心倾听另一位老人的讲述。真正的心心相印。每译好一篇,先生都像是享受了一道美味。这本书太厚了,先生独自肯定译不完,于是她又请上杨学新和陈蕴宁两位帮忙。最终,他们将此书的主要篇章都译出来了。

翻译告一段落后,先生将译稿交给了我。“你先读读吧,”她要我分享她的成果。我精选出一部分,在《世界文学》上发表,同时帮着联系出版社。上世纪90年代,不少出版社热衷于出小说,对散文和回忆录不感兴趣。很长一段时间,它没有遇到呼应的目光和气候。译稿起码转了三四家出版社。直到2006年,才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真是书籍自有书籍的命运。

此刻,我手中就捧着这本书,在湖边走。风,从湖面吹来。零星的雪,在空中飘舞,点点滴滴,隐隐约约,宛若记忆的变奏,又好似天上的消息。

分明又看到先生了,正站在窗前,倾听和凝望。她一生似乎都在倾听和凝望。总有一些声音,总有一些情景,会把她迷住,激发起她的童心。比如,这微微闪烁的雪片。

“雪片也有它的野心,想覆盖住世上的一切。可世上的一切能覆盖得住吗?呵呵。”先生的声音里有着一丝顽皮。

是幻觉吗?

在湖边走,迎着冰冷的风。这是温暖的需要。走走,走走,就暖和了。冷,最能让你贴近温暖。这也是记忆的需要。还有怀念。

先生就常常建议我多走路。多走路,有益于健康,而且,一边走,还可以一边思想。先生说。

一边走,一边思想。这句话,让我想起了芒克的短诗:

漂亮

健康

会思想

漂亮,健康,会思想,这是芒克为自己二十三岁生日写下的诗。一边走,一边思想,这是先生在八十八岁那年反复对我说的话。健康和思想并行,健康和思想紧紧连接在一道,是件美好的事。

有段时间,先生每天都会到紫竹院走走。一边走,一边思想。那段日子,先生正在翻译《世界美如斯》。一些句子,正是先生一边走,一边琢磨出来的。“那时,紫竹院也安静。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一些句子就跳出来了。呵呵。”

那是一个美丽的五月的黄昏。其他黄昏根本不应该存在。坎帕岛的丁香花成串儿挂在河水上。水面上洒满了夕阳留下的色彩缤纷的小蝴蝶结,河水惬意地伸着懒腰,恰似一个妩媚的女人。水坝的梳子梳理着流水。

一边走,一边琢磨着这样的句子,我能想象先生的快乐。诗意的行走,快乐的漫步,思想照亮路边的景致。

可后来,在紫竹院变成免费公园后,先生就不去那里走路了。那里已没有起码的安静。安静,对于思想,很重要。

而我还有我的龙潭湖。因为冷,湖边几乎没人。多么的安静。安静中,我真切地听到了先生在说:一边走,一边思想。

仿佛湖边的私语,让冻结的水面泛出光泽。

先生曾在一份自传中检讨自己不够进步,不够关心政治。母亲的影响,让她从小就喜欢上了文学。先生曾走过许多地方,先是读书,后来又教书。无论走到哪里,总离不开文学。

亲近文学,从逻辑上来说,也就是在关心政治,只是表达方式不同。没有口号,没有空洞的姿势,远离热闹和流行,静静地读书,写字,这既是先生的选择,也是阅历的选择。这种选择里有着洞穿,有着清醒,有着智慧,有着发自内心的对人生和人性的关注。亲近文学,怎么会没有热情?否则,我们又如何解释她的善良,她对同事和亲友的关心,她对文学的恒久不变的喜欢。我们又如何解释她完全是凭个人兴趣,利用工作之余,硬是学会了捷克语。喜欢,就是喜欢。先生总这么说。而喜欢,实际上,就是最大的热情。

汶川地震时,先生特意打来电话,叮嘱我替她捐款。看着电视上的画面,真难受,她轻轻说道。

宁静,思想,内心的需求,先生把这些看得太重,因此,才显得那么冷静,低调,谦逊,富有理性,不太愿意表达。进入晚年后,她更是拒绝空泛和宏大。有工夫听那些大话,还不如读一本书,还不如来谈谈文学呢。她表面柔弱,骨子里却十分倔犟。

我常常想:先生那一代文人身上总有某种闪光的东西,吸引着我们。究竟是什么呢?是童心。是人品。是对精神生活的看重和追求。他们是最后的理想主义者。

“既然长生不可求,那就让我们在身后留下一些什么吧,用以证明我们曾经生活过。”先生翻译的这句话,正是先生想说而没有说的。

过于喧嚣的世界。 过于喧嚣的孤独。

孤独,一旦吸入光和热,便会散发出巨大的能量。于是,孤独,成为先生最大的资本,最大的光荣,最大的骄傲。

读书,写字,这样的生活比什么都好,比什么都充实。先生总是说。先生长期独自生活,孤独,但从不寂寞。

“我读书的时候,实际上不是读而是把美丽的词句含在嘴巴里,嘬糖果似的嘬着,品烈酒似的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直到那词句像酒精一样溶解在我的身体里,不仅渗透我的大脑和心灵,而且在我的血管中奔腾,冲击到我每根血管的末梢。”

是赫拉巴尔在说,也是先生在说。读书,要调动心灵,冲击血管。这才是读书。这样读书,能让孤独变成糖果,变成酒。哪里还会寂寞。喧嚣依然,孤独却放出光芒。

于是,我更懂得先生了。耄耋之年,还在啃着书本,还在译赛弗尔特,译霍朗,译聂鲁达,译赫拉巴尔。她是在走近一个个心灵,是在走近一个个老朋友。这个世界,许多文人其实是很自我的,很冷漠的;许多文人之间其实是很相轻的。可他们不。他们都很孤独。孤独把他们团结在一起,团结在文字的世界里,让他们惺惺相惜,让他们相互敬重。孤独,是他们之间的暗语,是他们之间的通行证。这个世界,恐怕也只能在文字的世界里找到一点儿纯粹了。这是孤独孕育的纯粹。

创作需要孤独。创作本质上就是孤独的。在创作中,孤独能成就独特,它甚至就是独特的代名词。孤独深处,思想和想象之花怒放。文学翻译,从任何意义上说,都是一种创作,有时,还是更为艰难的创作。

每个字背后都有可能是厚重的孤独。

孤独,让喧嚣沉寂,让时间闪烁。孤独,真好!当我们享受着艺术之美时,我们最应该感激的恰恰是孤独。

世上的一切都是可以看淡的。世上的一切都是可以舍弃的。但我们要紧紧地抱住孤独。

水在流淌。孤独在流淌。先生译的霍朗的诗句在流淌:

我两手空空,一个拿不出献礼的人

便只有歌唱……

谁又能相信呢?这位翻译出《过于喧嚣的孤独》《世界美如斯》《早春的私语》等捷克文学作品的老人,只在晚年去过一趟捷克,仅仅逗留了两个星期。但她却那么熟悉那片土地,喜爱那片土地,仿佛去过了无数回。她真的是去过了无数回,借助文学的魔力。

先生是在文字中漫游,是在用文字歌唱,用孤独的光歌唱。我们听到了。

我们还听到了先生发出的邀请:“等到暖和的时候,我们再来聚聚,谈谈文学。”

每年,先生都会发出这样的邀请。每逢节日,先生都喜欢把书当做礼物送给朋友和学生。我们还在等着呢。

这一回,她不能守约了。也许,另一个世界同样需要她的歌唱。

格诺诗选

[法国]雷蒙·格诺树才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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