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了，觉得有意思。
他等我笑完，说：好了，有什么事我再跟你打电话。
我以为在他女儿满月时，他会打电话给我，长沙人喜欢给婴儿做满月酒，图个吉利什么的。但他没打电话给我。我还想了想这事，过了几天我也把这事忘了。一九九九年我们没有联系，这样我就基本上把他忘了，我想他可能也忘了我，我们之间没有必然联系，既不是同龄人，也非同行。
二０００年八月里的一天晚上，我在家看着十分无聊的电视，电话响了，我接了电话，是刘汉林打来的电话，这倒让我有点意外。是你，我说。
在家里干什么？他问我。
看电视。
电视有什么好看！
没事做就看电视。
出来。出来做个按摩。
我对他突然叫我出来做按摩感到有点奇怪，但整体上还是乐意接受，因为让人在你紧张和疲倦的身上按摩来按摩去是件舒服的事。我说：在哪里？
他告诉我：中国城。
长沙有一个中国城，是专做按摩的，生意还真不错。我去过几次，都是朋友们打牌打累了一并去做按摩和休息，谁赢了谁请客。中国城有中式按摩、杠式按摩、足道按摩和泰式按摩。其中做得最好的是足道按摩。我天生好玩，只要有人叫我上哪里玩，我即使是在写作中，也会控制不住自己这颗好玩的心，关闭电脑应邀而去。汉林叫我去，我们好久没见面了，自然就去了。我一的士坐到中国城，结果在中国城的前厅里没见到他。我打他的手机，他已在包房里休息了。我以为他们是一伙人，结果只他一人。他躺在躺椅上，歪着头，抽着熊猫牌香烟，见我进来他并没起身相迎，仍然是那样躺着，给我的感觉有点不太在乎我。因为他在乎我，他应该会欠起身表示一下。假如这个客人很珍贵，你的坐姿就会好一点。这是一条真理，谁也逃避不了这条真理的检验。他脸上含着笑容，但那是一种与过去不太一样的笑容，这种笑容不像过去那么谦和，而是有点大大咧咧。何作家，好久不见了。
好久不见了，我笑笑说。
我在另一张躺椅上躺下，将两只脚搁到铺着白布的踏凳上，接过他递来的一支熊猫牌香烟。我点上，抽了口。我见他这副模样，我也摆出相应的姿势。我想这就是彼此彼此。我说：你最近忙什么？
他抽口烟说：还在建森林别墅。
森林别墅还没建完？
还有一些扫尾工程，修护坡建花坛什么的。你真的可以买一栋别墅，他告诉我，那里空气比城里好多了，像你这样的大作家就应该住在那里。
他以为我很有钱，以为我是一个畅销书作家，出一本书就可以赚一百万，又写一本书又可以赚一百万，其实写小说一点也不赚钱。我说：我买不起。
他说：大的两百多万一栋，有的只要一百一十万一栋。是你买，我可以优惠点。
我苦笑了下，你以为我是那些歌星、影星？出场费就是几万或几十万？你听说有几个作家发了财的？
两个小姐进来了，一人拎着一只红塑料桶。她们蹲下身，替我们脱袜子，又把我们的裤脚卷至小腿肚上，让我们把脚塞进装着药水的红塑料桶，再要我们坐到搁脚的凳子上，给我们捏肩和做头部按摩。我望了眼刘汉林，他闭着眼睛，任小姐在他颈椎上揉捏。他闭着眼睛的模样有些疲惫。他的脸苍白的，还显得瘦削。我感觉他不像早两年见到的那么滋润，那时他给我的感觉脸色红红的，人也轻松愉快，此刻脸色却灰灰的。我说：张红还好吗？
她就那样子。
你女儿还好吗？
我女儿最好玩了。我女儿那双眼睛活溜溜的，一睡醒来，眼睛就东张西望，呃呃地叫，真像一只小狗崽，好有意思的。
是吗？
她时间有些颠倒，白天睡觉，半晚上醒来，醒来后就在床上叫。要人抱，一直闹到早上。汉林说。她应该生在美国，因为美国的时间正好与中国是颠倒的。
那很好玩呀。
好玩是好玩，但没法与她在一间房子睡觉。汉林说，我刚要睡觉了，我女儿就醒了，找我玩，有时候我就陪女儿玩到早晨五六点，然后她就哈欠直滚，身子一歪又睡觉了。有时候只好让张红陪她玩，因为我第二天有事。
我笑，你女儿长得像你还是像张红？
又像我又像张红。
哪天我要去看看你女儿，我说。
你只有半夜里来她才是活的，他说，白天她整个就在睡眠中，即使你叫醒了她，她会对你一笑或者比你还烦躁地哇地一哭，头一歪又睡着了。
他的手机响了。他打开手机，说话。我听他说：带子编完了？
我又听见他说：那你好累的呀，那是要放松一下，要不要出来做个按摩？
他望我一眼说：我现在跟一个朋友有点事，等下我再来台里接你。
我估计对方一定是在电视台工作，而且八成是位姑娘，因为他没对对方说他跟我正在接受小姐按摩。假如对方不是女孩，他就会直言相告，而不会说“有点事”。只有对方是女孩，而且这个女孩与他有什么特殊关系，他才不便于告诉，以免对方误会。我的猜测没有错，因为他放下手机时说：刚才是电视台的一个小姐跟我打电话。
我看着他。
他说：她是北广毕业的，二十二岁。
北广就是北京广播电视学院的简称。我说：哦，北广的？
她很漂亮，学播音的。他说这话时脸上展现了一片快乐的表情，好像平静的塘面上起了层涟漪。
我脑海里闪现了张红的身影，还闪现了前年十月八日他与张红结婚的场景，那是我参加的唯一一个盛大的婚宴。截今为止，他们结婚还不到两年，难道他就喜新厌旧了？我说：很漂亮？漂亮到什么程度了？
反正我觉得她很漂亮。他说。
那你不是又遇上麻烦了。
他说：是有点麻烦。
我见他说话时若有所思，就说：你爱上这个小姐了？
他摇下头：唉，还不晓得。
小姐让我们坐到躺椅上去。我们坐到躺椅上，把洗干净的脚搁到凳子上，开始接受小姐对足部按摩。我关心他又一次面临什么爱情道：你这是给自己找麻烦呀。
他脸上有一些得意――不能说是很得意，他不是那种把得意放在脸上的人。现在还不晓得，他递支熊猫烟给我，有些事情是讲不清的。
从他那张犹犹豫豫的脸上，我读到了“爱情”两字。在我对他的印象中，他好像不是一个好色的男人，相反他好像是一个对爱情很忠诚的青年。言谈中，他很讨厌冯丽那样的女人，在他眼里，冯丽是个不忠诚的典范！与他好时，让他戴绿帽子，嫁给罗伯特后，又反过来让罗伯特戴绿帽子。还有他父亲，几年前，他跟我提及他父亲时，很看不起他父亲，谴责他父亲不应该搞婚外情。这个世界上有对爱情忠诚的人吗？我想是有的，假如没有就不成其世界了。但什么事情都说不清，他结婚还没两年啊，就喜新厌旧了？太快了吧？这个问题一下子在我脑海里放大了，我想：也许他一开始就不是一个忠实于爱情的人，只是把自己视为一个忠于爱情的角色，因为人人都喜欢美化自己，人人都喜欢把自己往崇高的方面塑造，就像一些进步青年积极向团组织啊党组织啊靠拢一样。我瞅着这个脸上的表情有些暧昧的年轻人，我确实有他脸上的表情比较暧昧的感觉。这是一种什么感觉我也说不准，反正显得暧昧。
我说：看来你已经爱上她了。
他说：很奇怪。没认识她以前，我很爱张红，我的全部感情都在张红身上。他停顿了下，抽口烟，将一口烟喷出来，又说：但自从两个月前认识她后，我就有些想她了。老实说，漂亮女孩我见得多，很多漂亮女孩一转背我就忘记了。即使记得也只是一时间的事情，过几天又忘了。但那天我跟欧阳小姐分手后，回来居然就有些想她。我自己都吃惊。你看奇怪不？
我笑笑，问他：你们是在一个什么场合下认识的？
她的一个朋友也是我的朋友。她和我共同的这个朋友在电视台工作，想泡她，要我做他的车夫。上两个月俄罗斯艺术团来长沙演出，我和她共同的朋友搞了三张票，我们就去看了。我当然是开车去的。他强调。后来我又开车送欧阳小姐和我朋友各自回家。在车上欧阳小姐跟我说话比和想泡她的我朋友还说得多得多，她甚至都不在乎我那个搞摄像的朋友，我那个朋友是电视台里搞摄像的，姓邓，人还有点小才气。欧阳小姐当着邓摄像的面向我要我的手机号码，我当然得告诉她，是你，你也会告诉她，因为只是个手机号，又不是别的。第二天，她居然打我的手机，当时我在森林别墅的办公室，我的手机响了，一看是一个陌生号码，就问对方是谁。她在手机那头娇声说你猜猜。我一听就是她的声音。她的声音很特别，有磁性，而且她说一口很好听的普通话——学播音的啊，字正腔圆，我同说普通话的女孩交往不多，一听就听出是她的声音。我喜欢听她说普通话。我说：你是欧阳玉小姐吧。她就笑，笑声充满了磁力。她问我说话方不方便。我说方便，于是我们在手机上聊了半个小时。
我想说你的爱情未免转移得太快了，但我没这么说，我想他可能只是玩玩。我说：那证明你很有魅力。
他说：我很奇怪，我怎么会对她有那么多的感觉。
这不奇怪，我说，她对你有吸引力是正常的，因为她是女性你是男性。
我接触的女性并不少，但她怎么会对我有那么大的吸引力？
人身上是有磁场的，也许你和她在磁场上正好吻合。吻合就产生了引力。
他看着我，思索着我的话。我又说：不过你要考虑清楚，你不要有了新女友就把张红置之不理。我觉得张红还是很不错的。
他的手机又响了，仍是那个女孩。我听见他说：事情还没谈完，还在谈。
我听见他说：快谈完了，等下我会来接你。
他还说：等下就没事了。
他合上手机，突然一脸郑重地对我说，何作家，我觉得美具有一威慑力，让你情不自禁的颤栗。美是一种力量，能把你吸引过去。
我有点暗暗惊讶，想这个女人一定美得不一般，如果不是这样，那他就放大了美的感觉。美是一种力量，已经把他打败了。我想，说：那你去，她催你去接她。
他说：没事，我怎么能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自己走呢？
假如不是他约我出来，他此刻已走人了。我说：没关系，你走吧。
他的脸上很有几分快乐，那几分快乐是从心底透出来的，就兴奋。他说：那不好，我也不至于那么重色轻友。
但接下来我感觉到他心已不在这里了。他让小姐快点做。我觉得没趣，心想这小子真幸福，家里有一个漂亮妻子，外面又有了一个“美是一种力量”的情人——不知这个女人有多大的力量，能慑服新婚不久的刘汉林。我又想，钱这东西可真有魔力，假如他不是开一辆公爵王，假如他只是骑一辆摩托车，电视台的小姐会看上他？汉林绝非一个美男子。他长相平平，既不是力量型，也不是那种很酷的模样。假如不是钱，那个姑娘会多看他一眼吗？一切都是钱。有钱就可以让女人低下漂亮和骄傲的头颅。同时我也深感这是个物欲横流，一切都朝钱看的世界。价值观念的取舍都是以金钱来衡量的，只有一杆秤，你有多少钱就有多少份量。在我们身上也许还有几分道德观念，但在当代年轻人身上，过上富裕的生活成了唯一的一个生活指标。过去是比学习、比理想，现在是比钱，比生活得好与歹。你住大房子，住别墅，你有车，你穿一身名牌，你的生活就遭人羡慕。这已是不可争和不可回避的事实。人的价值观念在物质丰富多彩的世界里悄然发生了变化，变成金钱第一了。我没把这种败兴的话说出来，我也不想扮演导师教育他，事实上他也无需我对他教育，他自有分辨是非的能力。我想我应该回去了。
我要走了。我说。
他脸上有些抱歉说：也好，今天我就不陪你了，改日再请你出来玩。
我想男人终究过不了女人这一关。
２
几天后，我正在家里吃晚饭。他打电话给我，问我打不打麻将。我感到奇怪，我记得刘汉林曾说他最讨厌别人打麻将。他说他真不懂为什么有那么多人爱打麻将，有那么多人热切主动地把大好的时光消耗在麻将桌上？这难道不是人力资源的最大浪费么？我还记得他鄙薄说，中国人都是被打麻将害了。不是麻将消耗了大家的精力和时间，这个国家会建设得更快，也会变得更好。我想起他说的这些话，就觉得有趣。
怎么，你老弟学会打麻将了？
刘汉林在电话那头说：不是我，我不打麻将，是小欧要打。
我不晓得小欧是谁。小欧是谁？
就是她。我上次跟你说的那个在电视台工作的欧阳小姐。
我也想见识见识这位让汉林感叹“美是一种力量”的欧阳小姐，既然这位欧阳小姐那么迷他，让他积极主动地为她邀人打麻将，我当然想见一下。我说：在哪里？
华天酒家５１８房间。
华天酒家就是华天大酒店，只是长沙人习惯将华天大酒店叫做华天酒家。它是家消费颇高的五星级宾馆，看来他是玩真的。我想这就是那个不顾父母反对，坚决要跟张红结婚的刘汉林？爱情的时间这么短暂？难道婚姻真的是坟墓？假如他与张红至今尚未结婚，也许他此刻就是与张红呆在一起，一并坐在哪家咖啡厅喝咖啡或坐在湖南大剧院里看电影听或听音乐。但是由民政局开出的婚姻这张纸一旦锁进了抽屉，爱情就开始离这张纸而去了，好像一只蝴蝶飞离了这朵花。我想汉林开始花心了。时代进步了，转换的节奏，或者叫做频率加快了。我去了华天酒家，走进了５１８房间。房间里除了刘汉林，还有两女一男，都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汉林把我介绍给他们认识，他指着一个非常漂亮的小姐对我说：
欧阳玉小姐。
无疑她就是刘汉林爱上的欧阳小姐，因为他将她介绍给我时，脸上有一种得意的光泽，犹如一只花瓶在灯光下闪闪发亮一样。如果说上次在中国城他脸上还隐藏着什么的话，此刻他脸上充分展现出了喜形于色的样儿。
我觑着欧阳小姐。你好。
你好。欧阳小姐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