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我们男人都不行了，她说中国的男人都是次品，出口转内销的，唯一的狠就是在老婆面前讲霸道。中国的女人倒为中国争了不少光，中国的男人在世界上属于弱小群体，但在中国却以大丈夫顶天立地自居，其实多半是废物。不说别的，就说男足，从来就没踢出过国门，一踢世界杯，就只有令人疼心的，让球迷们怄气。还有男排、男篮，还有田径，有哪一次中国的男人在世界上威风过？八国联军一来，就龟孙子一样往山里跑，却恬不知耻地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都是些窝囊废！所以小欧说中国的男人看不起女人其实是最滑稽可笑又最无耻的，拳头对着自己的老婆倒是很厉害，下手也很重，一跟外国的男人打，就弱不禁风，就成了汉奸。就男足而言，中国的男足一碰上韩国的男足，就真他妈的比女人还女人，有恐韩症。中国的女足可以在世界上打亚军，而男足连国门也踢不出去，这确实是不可争辩的事实。
我觉得欧阳玉骨子里有点瞧男人不起。我说：我感觉你受了她的一些影响。
我觉得她说得有道理，欧阳玉是个用自己的思维考虑问题的女人。汉林继续赞扬这个女人说。她的思想很新，很先进。
我笑笑：你满嘴欧阳玉，你已经被她俘虏了。
我甘愿被她俘虏，我发现美是一种力量，能让人崇拜。
他这是第二次在我面前郑重其事地说美是一种力量，我觉得他把欧阳玉升华到了与美等同的高度，我说：你是崇拜小欧。
不，我是崇拜女性。
因为她，你才崇拜女性。你不是一开始就崇拜女性。我望着汉林，你骨子里并不是崇拜女性，你是爱女人，爱女人和崇拜女人，不是一回事。爱里，藏着性，有想得到对方肉体的渴求。崇拜，是俯首贴耳，里面没有性，只有顺从。
他摇了下手，表示不赞成我的观点，他说：你说的那是另一种崇拜，那种崇拜是对神的崇拜，与我说的崇拜不一样。我对女性有种不可抗拒的爱，这种爱就是崇拜。
我说：爱是爱，崇拜是崇拜。
他递支熊猫牌烟给我，用一种思考的目光看着我。他坚持说：我认为崇拜中包含着爱，崇拜她并爱她，就如一个女人崇拜某明星并爱上那明星一样，这种崇拜里，有把自己的身体给予对方的涵盖。而单纯的爱，不一定包含着崇拜。
你说的一切都是为你好色找借口。我老实说，不想再跟他讨论崇拜与爱的问题，我发现他在为自己的行为找借口。我又说：你用不着绕弯子，你说你好色我也不会说你什么。这就像蜜蜂看见花朵，它就要情不自禁地飞过去采集花粉是一个道理。男人，一点也不好色，是假的。
他否认说：我不认为我是你说的好色。
孔圣人都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所以这不奇怪。每个男人看见像欧阳玉那样漂亮的女人都会动心。只是你动心可以得到她的爱和身体，而我动心是枉费心机罢了。所以我就显得很正人君子，这是我很理智，我得不到她，就索性不放下自己这张脸去讨好她。假如我有钱，是你父亲那样的大老板，我可能就会采取另外一种方式。像欧阳玉这样美丽的现代女性，要她为爱情献身，也不是不可能。但由于她讲究的是享受生活，过一种所谓高质量高品位的生活，她就不会为一个身为穷光蛋的男人做出什么事来。她的眼睛绝对势利。你有钱，她当然跟你谈得来。假如你身无分文，她才不会跟你纠缠呢。不要谈崇拜，你对一个势利的女人有什么好崇拜的？
欧阳玉绝对不是你说的这种女人。刘汉林不允许我把欧阳玉贬低，他为她辩护说。你对她的了解太少了。她是个极有现代女性观念，又很浪漫的女人。她热情、大胆、身上没有陈旧观念。她对我直言说，这个世界对她来说，就是男人与女人的世界。她喜欢男人，喜欢做爱，喜欢有情调的生活。她自己对我说她和十几个男人上过床。她说哪怕我有一点点不爱她了，她就会消失。她是那种敢做敢为的女性。
我不了解小欧，但是我了解女人。我说。天下没有一个女人愿意献身给穷光蛋。如果有，那也是一百年前的事情。你如果没钱，没车，小欧是不会青睐你的。你不要认为你的魅力大过了金钱的魅力。小欧的浪漫和热情都是建立在享受生活上，你能让她享受生活，她当然愿意与你好，这是纯物质的。假如把她置在一家特困企业，假如把她置在农村里，她又怎么浪漫呢？浪漫是要人民币垫底的。有钱，浪漫就变成一件很简单的事了，不要夸大了浪漫的程度。她漂亮，我承认，但你把她说得很特别，这只是你对她的感觉，可能还是夸大了的感觉。
汉林摇摇头，好像为我不能理解小欧而感到无可奈何。
我觉得没必要在小欧的话题上纠缠下去，他在热恋中，我说什么都是白说，时间可以让他清醒。我说：她有现代观念，这是她年轻。年轻人都敢于打破陈规陋习，年轻人都喜欢把自己划为另类。我们不谈小欧了，说点别的吧。
后来我们谈起了音乐，他告诉我他喜欢的一些乐曲曲名。他说他喜欢贝多芬的钢琴曲《献给爱丽丝》，喜欢柴柯夫斯基的《天鹅湖》，喜欢舒伯特的《小夜曲》，喜欢《梁祝》。他谈到《梁祝》时说：有段时间我一回家就打开音响，坐在沙发上听盛中国演奏的小提琴协奏曲《梁祝》。我可以一遍遍地听。我特别喜欢《梁祝》，尤其喜欢听化蝶的那段。旋律优美极了，令人心颤。我还喜欢听《二泉映月》二胡曲。我喜欢那种伤感的曲调。比如歌曲我喜欢《秋水伊人》，喜欢《一剪梅》，还喜欢《在那遥远的地方》，这些歌曲既抒情又充满了感伤。我就喜欢那种凄婉感伤的东西。
我有点奇怪，他怎么会喜欢感伤的乐曲？他这么年青，而且是生长在一个富有的家庭里，他应该天天快乐才对。他怎么会伤感呢？我想他应该像其他年轻人样喜欢一些流行歌曲，如今流行歌曲充斥在音响市场和荧光屏上，实在是让每个年轻人耳濡目染的。我说：你除了喜欢这些音乐，喜欢流行歌曲么？
流行歌曲我喜欢张学友唱的《朋友》，喜欢周华健唱的《花心》，喜欢刘德华唱的《来生缘》。他说。流行歌曲的歌词都非常感人。花的心藏在蕊中／空把花期都错过／你的泪晶莹透／从不容易让人懂。张学友唱的《朋友》：不要问不要说／一切尽在不言中／这一刻围着烛光让我们静静地度过……伤离别／离别虽然在眼前／说再见，再见不会太遥远。我觉得流行歌曲之所以流行，是歌词写得好。歌词让人感动。
我有同感，是的。
几早年，我一度很喜欢那首歌，《笑脸》：常常地想／现在的你／就在我身边露出笑脸／可是可是我／却想不起你离我是近还是远……书上说有情人千里能共婵娟／可是我现在只想把你手儿牵／听说过许多山盟海誓的表演／突然想看看你曾经露出的笑脸。他把歌词背给我听，又说：我并不觉得《笑脸》的曲子好，而是歌词感人。就如《同桌的你》一样：明天你是否会想起昨天你写的日记／明天你是否还惦记曾经爱哭的脸／那时候天总是很蓝／日子总过得太慢……谁遇到多愁善感的你谁安慰爱哭的你／谁看了我给你写的信／谁把它丢在风里。这是歌词迷倒了年轻人，因为大家几乎都有过类似的经历，就有共鸣。曲子倒是一般，唱起来跟念经一样，实在没什么美感。这首歌之所以流行，是它抓住了众多人的同学情结。我那时候一听这首歌就想起了冯丽。
我们谈着音乐和流行歌曲。
其实我的梦想仍然是作曲，有时候常有一些灵感从我眼前闪过，有时候会有一段曲子突然降临我的脑海，让我想把它记录下来，好像画家看见一个漂亮的女孩，想跟她画张速写一样。但临了又懒了，想想自己又不要靠音乐谋生，就懒得记了。我的音乐感受是一流的，下次我们一起唱歌，你就晓得了。
后来我们谈文学。他在谈文学时就没那么自信了，这是因为坐在他面前的我是搞文学的。他把我看成了鲁班，他不敢在鲁班面前耍斧子。就如同我们说在关公面前耍大刀，显歪一样。他当然怕显歪。他说：何作家，我其实也相当爱好文学，还在读初高中时，我就读了很多世界名著，比如巴尔扎克的《贝姨》、《邦斯舅舅》；托尔斯泰的《复活》、《安娜．卡列宁娜》，还有《战争与和平》，不过《战争与和平》太长了，我没看完。我还读过屠格涅夫的《父与子》、《前夜》、《罗亭》。这些书都是我父母于八十年代买的。后来读大学时，我还读过普希金的一些诗和他的小说《上尉的女儿》和莱蒙托夫的《当代英雄》。我还读过法国作家司汤达的《巴马修道院》、《红与黑》；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左拉的《金钱》、《娜娜》等等。我读大学的时候读了很多中外名著，留在我心里印象最深的是《当代英雄》里的毕巧林。
那你读了不少。我说。
但是当我读诺贝尔获奖作家的小说，比如海明威的《丧钟为谁而鸣》，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还有马什么科斯的《百年孤独》时，我却读起来没味，甚至读不下去。像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我是霸蛮读也读不进去。这是什么原因呢？
这是因为他们都属于现代派作家的小说。《喧哗与骚动》是福克纳的代表作之一。你刚才说的是马尔克斯，是哥伦比亚的作家。你读的《百年孤独》是他的代表作。你读中学和大学时读的那些小说都是现实主义作家写的小说，思路和写法都与现代派作家不同。现代派作家写得调皮一些，不太注重抒情似的描写，对环境的描写也不是纯客观的，而是带着个人感情和主观色彩的。你如果带着现实主义作家作品的阅读经验去读现代派小说，你就会觉得这里也不对味那里也不是味。这是个人的阅读经验问题。一个一直是读俄国十九世纪和法国十九世纪的文学作品的人，你要他读《喧哗与骚动》，他会丢到窗户外面去，并大骂现代派小说是乱写。我第一次读卡夫卡的小说时，我就觉得他写的小说文采没有文采，故事也不合逻辑。这是为什么？这是你抱着阅读屠格涅夫和普希金的作品的经验，捧着在阅读中学习文采的目的，你自然会失望。这是阅读经验和阅读目的导致的。假如你不是拿俄国十九世纪的文学观套阅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你就不会失望。你那些阅读喜好的形成是因为你阅读那些作品的结果。什么都是感觉，阅读趣味和阅读经验，决定了你的阅读感觉。作家是有好恶的，而读者也有自己的好恶，作家的好恶体现在作品中，而读者的好恶体现在阅读中。
《红楼梦》不是现代派作品，你喜欢读《红楼梦》吗？他问我。
他今天的谈兴很浓，我想了下说：我当然喜欢，《红楼梦》我是在大学毕业后才看的，后来还读过一遍。
我不喜欢《红楼梦》，我喜欢《三国演义》和《水浒传》。他说，又点上支烟。我非常欣赏诸葛亮的智慧和谋略，我也喜欢关公的义气，还喜欢常山赵子龙。他们都是我少年时想成为的人物。我是在读初中时读的《三国演义》，是某个暑假，从我爷爷的书柜里取出来读的。我真的不懂，为什么有的人会生得那么聪明！诸葛亮上知天文，下晓地理，又懂用兵。真令我五体投地。我不喜欢刘备，那是个最没用的人。
我笑笑。
就刘备和曹操而言，我还喜欢曹操些。他说。虽然在《三国演义》中曹操被写成了奸臣。假如曹操有诸葛亮这样的谋士，天下早就姓曹了。
我不跟他讨论这些故事。我不是研究历史的。而且我相信作家的好恶决定了人物的好坏。曹操到底是不是奸臣，只有天晓得。就是记录历史的人，他也有好恶。一个好人，他可以被记录成坏人，一个坏人也可以被当时历史的需要，而记录成有菩萨心的好人。历史是由人记载的，而记载者难免不受当朝政局的影响，同时他也倾注了自己的好恶和情感。罗贯中写曹操时，把曹操写成了刘备的对立面，刘备是皇亲国戚，刘皇叔，皇帝的堂叔啊，打着的招牌是康复刘汉，就正统，怎么能把他写成反面人物呢？自然就把与刘备争天下的曹公写成了企图篡位的奸臣，其实曹操并非罗贯中所描写的那么阴毒，事实上，他是一个宰相肚里能撑船的人物。
我现在很少看小说。他告诉我。一是没时间看，另外好像也没什么好小说可看。那种像《悲惨世界》啊、《九三年》一类的小说，那种藏着历史深刻的内涵的人间悲剧，已经没有作家能写出了。现在的作家都很浮躁，都急于想成名，不可能有人能沉下心来。现在的社会诱惑太多了，什么事情都能使你眼花缭乱。
我说：这是个令人眼花缭乱的世界，没有人关心文学了。
文学已被互联网和被更加热闹的电视及信息量很大的报纸替代了。很多人回了家，不会去摸书，而是打开电脑玩网络游戏——年轻人，年龄大一点的男女，则是打开电视看，频道很多，节目选择性大。即使电视不好看，还有报纸吸引他们。报纸又便宜，几张报纸才一块钱，翻一翻，一个晚上就过去了。
我说：这是个没有精神，只有各种欲望的世界。物质文明太强大了，物质对人太诱惑了，使人不能不异化。以前，毛泽东时代，有一种观念流行于那个时代，即越穷越光荣！那是个让今天的人感到好笑的时代，那个时代的确穷，什么都没有，也就无所谓，也就穷折腾！今天，改革开放发展了，报纸和电视每天都在推介新的产品出产，而人总是喜欢占有新东西。占有欲充斥在每个人身上。人天生都想占有更多的东西。这是动物的本能。这是个物质大于精神的世界，既然有那么多物质需要人去弄懂去享用，精神的东西就没人关注了。精神永远是虚的，看不见摸不着的，它不是物质。你住着大房子，你拥有一辆高级轿车，你全身上下都是名牌，这些都是物质，而物质现在成了身份的象征。有车和没车，走出去就不同。坐奔驰、宝马和坐桑塔纳、富康，给人的感觉也不一样。他从富康车里下来，你从奔驰上下来，迎接的目光会有很大的区别。中国社会，基本上没有宗教信仰，只有自己、家庭、妻子、儿女、父母，只有小爱，没有大爱，对家庭以外的人的生离死别就缺乏仁爱，漠不关心。如今的中国，人人都变成了极度的拜金主义者，不管黑猫白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理论联系实际地看，就是赚到钱就是本事，就是英雄。这是一个金钱和物欲强大得无以复加的社会。我把话题收回到文学上说：这么多物质充斥在这个世界上，谁还有心情坐在家里看小说？
他说：还有网络，年轻人喜欢上网，一上网就是几个小时，玩游戏或找人聊天，再从网络上下来，已经筋疲力尽了，还有谁会看小说？他忽然同情地瞟我一眼，好像我干的是一件早已落伍的事情一样，说：何作家，你试着想过干别的事吗？
我觉得他太关心我了，竟为我想了，说：没想过。
６
我和欧阳玉吃过一次饭，当然这中间肯定有刘汉林。假如没有他，我们就不可能坐在一起。欧阳玉确实迷人，她不但貌美，说话声音也悦耳。我没有表现出极大的热忱和殷勤，尽管她楚楚动人，但她对于我，只是一道风景。你真美，我赞扬她。
她浅浅一笑，那种笑容不是为之感动，而是她已经习惯这种声音了。就像你住在农村里习惯了公鸡打鸣的声音。她说：谢谢。
汉林说你很浪漫的。我夸她说。
欧阳玉又浅浅一笑：是吗？
我说：汉林说她很崇拜你。
太夸张了吧？她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