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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槐西杂志(13)

桐城耿守愚言:一士子游嵩山,搜剔古碑,不觉日晚。时方盛夏,因藉草眠松下。半夜露零,寒侵衣袖,噤而醒。偃卧看月,遥见数人从小径来,敷席山冈,酌酒环坐。知其非人,惧不敢起,姑侧听所言。一人曰:“二公谪限将满,当入转轮,不久重睹白日矣。受生何所,已得消息否?”上坐二人曰:“尚不知也。”既而皆起,曰:“社公来矣。”俄一老人扶杖至,对二人拱手曰:“顷得冥牒,来告喜音:二公前世良朋,来生嘉耦。”指右一人曰:“公官人。”指左一人曰:“公夫人也。”右者顾笑,左者默不语。社公曰:“公何悒悒?阎罗王宁误注哉!此公性刚直,刚则凌物,直则不委曲体人情。平生多所树立,亦多所损伤。故沉沦几二百年,乃得解脱。然究君子之过,故仍得为达官。公本长者,不肯与人为祸福。然事事养痈不治,亦贻患无穷。故堕鬼趣二百年,谪堕女身。以平生深而不险,柔而不佞,故不失富贵。又以此公多忤,而公始终与相得,故生是因缘。神理分明,公何悒悒哉?”众哗笑曰:“渠非悒悒,直初作新妇,未免妖羞耳。有酒有肴,请社公相礼,先为合卺可乎!”酬酢喧杂,不复可辨;晨鸡俄唱,各匆匆散去。不知为前代何许人也。

李应言:甲与乙邻居世好,幼同嬉戏,长同砚席,相契如兄弟。两家男女时往来,虽隔墙,犹一宅也。或为甲妇造谤,谓私其表弟。甲侦无迹,然疑不释,密以情告乙,祈代侦之。乙故谨密畏事,谢不能。甲私念未侦而谢不能,是知其事而不肯侦也,遂不再问,亦不明言;然由是不答其妇。妇无以自明,竟郁郁死。死而附魂于乙曰:“莫亲于夫妇,夫妇之事,乃密祈汝侦,此其信汝何知也。使汝力白我冤,甲疑必释;或阳许侦而徐告以无据,甲疑亦必释。汝乃虑脱侦得实,不告则负甲,告则汝将任怨也。遂置身事外,恝然自全,致我赍恨于泉壤,是杀人而不操兵也。今日诉汝于冥王,汝其往质。”竟颠痫数日死。甲亦曰:“所以需朋友,为其缓急相资也。此事可欺我,岂能欺人?人疏者或可欺,岂能欺汝?我以心腹托汝,无则当言无,直词责我勿以浮言间夫妇;有则宜密告我,使善为计,勿以秽声累子孙。乃视若路人,以推诿启疑窦,何贵有此朋友哉!”遂亦与绝,死竟不吊焉。乙岂真欲杀人哉,世故太深,则趋避太巧耳。然畏小怨,致大怨;畏一人之怨,致两人之怨。卒杀人而以身偿,其巧安在乎?故曰,非极聪明人,不能作极懵懂事。

窦东皋前辈言:前任浙江学政时,署中一小儿,恒往来供给使。以为役夫子之弟,不为怪也。后遣移一物,对曰:“不能。”异而询之,始自言为前学使之僮,殁而魂留于是也。盖有形无质,故能传语而不能举物,于事理为近。然则古书所载,鬼所能为,与生人无异者,又何说欤?

特纳格尔为唐金满县地,尚有残碑。吉木萨有唐北庭都护府故城,则李卫公所筑也。周四十里,皆以土墼垒成,每墼厚一尺,阔一尺五六寸,长二尺七八寸。旧瓦亦广尺馀,长一尺五六寸。城中一寺已圮尽,石佛自腰以下陷入土,犹高七八尺。铁钟一,高出人头,四围皆有铭,锈涩模糊,一字不可辨识。惟刮视字棱,相其波磔,似是八分书耳。城中皆黑煤,掘一二尺乃见土。额鲁特云:“此城昔以火攻陷,四面炮台,即攻城时所筑。”其为何代何人,则不能言之。盖在准噶尔前矣。城东南山冈上一小城,与大城若相犄角。额鲁特云:“以此一城阻碍,攻之不克,乃以炮攻也。”庚寅冬,乌鲁木齐提督标增设后营,余与永馀斋(名庆,时为迪化城督粮道,后官至湖北布政使)奉檄筹画驻兵地。万山丛杂,议数日未定。余谓馀斋曰:“李卫公相度地形,定胜我辈。其所建城必要隘,盍因之乎?”馀斋以为然,议乃定。即今古城营也(本名破城,大学士温公为改此名)。其城望之似孤悬,然山中千蹊万径,其出也必过此城,乃知古人真不可及矣。褚筠心学士修《西域图志》时,就访古迹,偶忘语此。今附识之。

喀什噶尔山洞中,石壁劖平处有人马像。回人相传云,是汉时画也。颇知护惜,故岁久尚可辨。汉画如武梁祠堂之类,仅见刻本,真迹则莫古于斯矣。后戍卒燃火御寒,为烟气所熏,遂模糊都尽。惜初出师时,无画手橐笔摹留一纸也。

次子汝传妇赵氏,性至柔婉,事翁姑尤尽孝。马夫人称其工容言德皆全备,非偏爱之词也。不幸早卒,年仅三十有三。余至今悼之。后汝传官湖北时,买一妾,体态容貌,与妇竟无毫发差,一见骇绝。署中及见其妇者,亦莫不骇绝,计其生时,妇尚未殁,何其相肖至此欤?又同归一夫,尤可异也。然此妾入门数月,又复天逝。造物又何必作此幻影,使一见再见乎?

桐城姚别峰,工吟咏,书仿赵吴兴,神骨逼肖。尝摹吴兴体作伪迹,熏暗其纸,赏鉴家弗能辨也。与先外祖雪峰张公相善,往来恒主其家,动淹旬月。后闻其观潮没于水,外祖甚悼惜之。余小时多见其笔迹,惜年幼不知留意,意忘其名矣。舅祖紫衡张公(先祖母与先母为姑侄,凡祖母兄弟,惟雪峰公称外祖,有服之亲从其近也;馀则皆称舅祖,统于尊也)尝延之作书,居宅西小园中。一夕月明,见窗上有女子影,出视则无。四望园内,似有翠裙红袖,隐隐树石花竹间。东就之则在西,南就之则在北,环走半夜,迄不能一睹,倦而憩息。闻窗外语曰:“君为书《金刚经》一部,则妾当相见拜谢。不过七千馀字,君肯见许耶?”别峰故好事,急问:“卿为谁?”寂不应矣。适有宣纸素册,次日,尽谢他笔墨,一意写经。写成,炷香供几上,觊其来取。夜中已失之。至夕,徘徊怅望,果见女子冉冉花外来,叩颡至地。别峰方举手引之,挺然起立,双目上视,血淋漓胸臆间,乃自刭鬼也。噭然惊仆。馆僮闻声持烛至,已无睹矣。顿足恨为鬼所卖。雪峰公曰:“鬼云拜谢,已拜谢矣。鬼不卖君,君自生妄念,于鬼何尤?”

于南溟明经曰:“人生苦乐,皆无尽境;人心忧喜,亦无定程。曾经极乐之境,稍不适则觉苦;曾经极苦之境,稍得宽则觉乐矣。尝设帐康宁屯,馆室湫隘,几不可举头。门无帘,床无帐,院落无树。久旱炎郁,如坐炊甑;解衣午憩,蝇扰扰不得交睫。烦躁殆不可耐,自谓此猛火地狱也。久之,倦极睡去。梦乘舟大海中,飓风陡作,天日暝冥,樯断帆摧,心胆碎裂,顷刻覆没。忽似有人提出,掷于岸上,即有人持绳束缚,闭置地窖中。暗不睹物,呼吸亦咽塞不通。恐怖窘急,不可言状。俄闻耳畔唤声,霍然开目,则仍卧三脚木榻上。觉四体舒适,心神开朗,始居蓬莱方丈间也。是夕月明,与弟子散步河干,坐柳下,敷陈此义。微闻草际叹息曰:‘斯言中理。我辈沉沧水次,终胜于地狱中人。”’

外舅周箓马公家,有老仆曰门世荣。自言尝渡吴桥钩盘河,日已暮矣,积雨暴涨,沮洳纵横,不知何处可涉。见二人骑马先行,迂回取道,皆得浅处,似熟悉地形者。因随之行。将至河干,一人忽勒马立,待世荣至,小语曰:“君欲渡河,当左绕半里许,对岸有枯树处可行。吾导此人来此,将有所为。君勿与俱败。”疑为劫盗,悚然返辔,从所指路别行,而时时回顾。见此人策马先行,后一人随至中流,突然灭顶,人马俱没;前一人亦化旋风去。乃知为报冤鬼也。

田丈耕野官凉州镇时,携回万年松一片,性温而活血,煎之,色如琥珀。妇女血枯血闭诸证,服之多验。亲串家递相乞取,久而遂尽。后余至西域,乃见其树,直古松之皮,非别一种也。土人煮以代茶,亦微有香气。其最大者,根在千仞深涧底。枝干亭苕,直出山脊,尚高二三十丈,皮厚者二尺有馀。奴子吴玉保,尝取其一片为床。余谓闽广芭蕉叶可容一二人卧,再得一片作席,亦一奇观。又尝见一人家,即树孔施门窗,以梯上下;入之,俨然一屋。余与呼延化州(名华国,长安人,己未进士,前化州知州)同登视,化州曰:“此家以巢居兼穴处矣。”盖天山以北,如乌孙突厥,古多行国,不需梁柱之材,故斧斤不至。意其真盘古时物,万年之名,殆不虚矣。

田白岩曰:“名妓月宾,尝来往渔洋山人家,如东坡之于琴操也。”苏斗南因言少时见山东一妓,自云月宾之孙女,尚有渔洋所赠扇。索观之,上画一临水草亭,傍倚二柳,题“庚寅三月道冲写”。不知为谁。左侧有行书一诗曰:“烟缕蒙蒙蘸水青,纤腰相对斗娉婷。樽前试问香山老,柳宿新添第几星?”不署名字,一小印已模糊。斗南以为高年耆宿,偶赋闲情,故讳不自著也。余谓诗格风流,是新城宗派。然渔洋以辛卯夏卒,庚寅是其前一岁,是时不当有老友,“香山老”定指何人?如云自指,又不当云“试问”;且词意轻巧,亦不类老笔。或是维摩丈室,偶留天女散花,他少年代为题扇,以此调之。妓家借托盛名,而不解文义,遂误认颜标耳。

王觐光言:壬午乡试,与数友共租一小宅读书。觐光所居室中,半夜灯光忽黯碧。剪剔复明,见一人首出地中,对炉嘘气。拍案叱之,急缩入。停刻许复出,叱之又缩。如是七八度,几四鼓矣,不胜其扰;又素以胆自负,不欲呼同舍,静坐以观其变。乃惟张目怒视,竟不出地。觉其无能力,息灯竟睡,亦不知其何时去。然自此不复睹矣。吴惠叔曰:“殆冤鬼欲有所诉。惜未一问也。”余谓果为冤鬼,当哀泣不当怒视。粉房琉璃街迤东,皆多年丛冢,民居渐拓,每夷而造屋。此必其骨在屋内,生人阳气熏烁,鬼不能安,故现变怪驱之去。初拍案叱,是不畏也,故不敢出。然见之即叱,是犹有鬼之见存,故亦不肯竟去。至息灯自睡,则全置此事于度外,鬼知其终不可动,遂亦不虚相恐怖矣。东坡书孟德事一篇,即是此义。小时闻巨盗李金梁曰:“凡夜至人家,闻声而嗽者,怯也,可攻也;闻声而启户以待者,怯而示勇也,亦可攻也;寂然无声,莫测动静,此必勍敌,攻之十恒七八败,当量力进退矣。”亦此义也。

《列子》谓蕉鹿之梦,非黄帝孔子不能知。谅哉斯言!余在西域,从办事大臣巴公履视军台。巴公先归,余以未了事暂留,与前副将梁君同宿。二鼓有急递,台兵皆差出,余从睡中呼梁起,令其驰送,约至中途遇台兵则使接递。梁去十馀里,相遇即还,仍复酣寝。次日,告余曰:“昨梦公遣我赍廷寄,恐误时刻,鞭马狂奔。今日髀肉尚作楚。真大奇事!”以真为梦,仆隶皆粲然。余乌鲁木齐杂诗曰:“一笑挥鞭马似飞,梦中驰去梦中归。人生事事无痕过(东坡诗:事如春梦了无痕),蕉鹿何须向是非?”即纪此事也。又有以梦为真者,族兄次辰言:静海一人,就寝后,其妇在别屋夜绩。此人忽梦妇为数人劫去,噩而醒,不自知其梦也,遽携梃出门追之。奔十馀里,果见旷野数人携一妇,欲肆强暴。妇号呼震耳。怒焰炽腾,奋力死斗,数人皆被创逸去。近前慰问,乃近村别一人妇,为盗所劫者也。素亦相识,姑送还其家。惘惘自返,妇绩未竟,一灯尚荧然也。此则鬼神或使之,又不以梦论矣。

交河黄俊生言:折伤骨者,以开通元宝钱(此钱唐初所铸,欧阳询所书。其旁微有偃月形,乃进蜡样时,文德皇后误掐一痕,因而未改也。其字当回环读之。俗读为开元通宝,以为玄宗之钱,误之甚矣)烧而醋淬,研为末,以酒服下,则铜末自结而为圈,周束折处。曾以一折足鸡试之,果接续如故。及烹此鸡,验其骨,铜束宛然。此理之不可解者。铜末不过入肠胃,何以能透膜自到筋骨间也?惟仓卒间此钱不易得。后见张《朝野佥载》曰:“定州人崔务,堕马折足。医令取铜末酒服之,遂痊平。及亡后十馀年,改葬,视其胫骨折处,铜末束之。”然则此本古方,但云铜末,非定用开通元宝钱也。

招聚博塞,古谓之囊家,见李肇《国史补》,是自唐已然矣。至藏蓄粉黛,以分夜合之资,则明以前无是事。家有家妓,官有官妓故也。教坊既废,此风乃炽,遂为豪猾之利源,而呆痴之陷阱。律虽明禁,终不能断其根株。然利旁倚刀,贪还自贼。余尝见操此业者,花妖柳亸,近在家庭,遂不能使其子孙皆醉眠之阮籍。两儿皆染淫毒,延及一门,疠疾缠绵,因绝嗣续。若敖氏之鬼,竟至馁而。

临清李名儒言:其乡屠者买一牛,牛知为屠也,缒不肯前,鞭之则横逸。气力殆竭,始强曳以行。牛过一钱肆,忽向门屈两膝跪,泪涔涔下。钱肆悯之,问知价八千,如数乞赎。屠者恨其狞,坚不肯卖,加以子钱亦不许,曰:“此牛可恶,必剚刃而甘心,虽万贯不易也。”牛闻是言,蹶然自起,随之去。屠者煮其肉于釜,然后就寝。五更,自起开釜。妻子怪不回,疑而趋视,则已自投釜中,腰以上与牛俱糜矣。夫凡属含生,无不畏死。不以其畏而悯恻,反以其畏而恚愤,牛之怨毒,加寻常数等矣。厉气所凭,报不旋踵,宜哉。先叔仪南公,尝见屠者许学牵一牛。牛见先叔,跪不起。先叔赎之,以与佃户张存。存豢之数年,其驾耒服辕,力作较他牛为倍。然则恩怨之间,物犹如此矣。可不深长思哉!

甲与乙望衡而居,皆宦裔也。其妇皆以姣丽称,二人相契如弟兄,二妇亦相契如姊妹。乙俄卒,甲妇亦卒。乃百计图谋娶乙妇,士论讥焉。纳币之日,厅事有声,登登然如挝叠鼓。却扇之夕,风扑花烛灭者再。人知为乙之灵也。一日,甲妇忌辰,悬画像以祀。像旁忽增一人影,立妇椅侧,左手自后凭其肩,右手戏摩其颊。画像亦侧眸流盼,红晕微生。谛视春形,宛然如乙。似淡墨所渲染,而绝无笔痕,似隐隐隔纸映出,而眉目衣纹,又纤微毕露。心知鬼祟,急裂而焚之。然已众目共睹,万口喧传矣。异哉!岂幽冥恶其薄行,判使取偿于地下,示此变幻,为负死友者戒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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