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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滦阳续录(12)

狐能诗者,见于传记颇多;狐善画则不概见。海阳李文砚亭言:顺治、康熙间,周处士王寻薄游楚豫。周以画松名,有士人倩画书室一壁。松根起于西壁之隅,盘孥夭矫,横径北壁,而纤末犹扫及东壁一二尺;觉浓阴入座,长风欲来。置酒邀社友共赏。方攒立壁下,指点赞叹,忽一友拊掌绝倒,众友俄亦哄堂。盖松下画一秘戏图,有大木榻布长簟,一男一妇,裸而好合;流目送盼,媚态宛然。旁二侍婢亦裸立,一挥扇驱蝇,一以两手承妇枕,防蹂躏坠地。乃士人及妇与媵婢小像也。哗然趋视,眉目逼真,虽僮仆亦辨识其面貌,莫不掩口。士人恚甚,望空指划,詈妖狐。忽檐际大笑曰:“君太伤雅。曩闻周处士画松,未尝目睹,昨夕得观妙迹,坐卧其下不能去,致失避君,未尝抛砖掷瓦相忤也。君遽毒詈,心实不平,是以与君小作剧。君尚不自反,乖戾如初,行且绘此像于君家白板扉,博途人一粲矣。君其图之。”盖士人先一夕设供客具,与奴子秉烛至书室,突一黑物冲门去。士人知为狐魅,曾诟厉也。众为慰解,请入座;设一虚席于上。不见其形,而语音琅然;行酒至前辄尽,惟不食肴馔,曰:“不茹荤四百馀年矣。”濒散,语士人曰:“君太聪明,故往往以气凌物。此非养德之道,亦非全身之道也。今日之事,幸而遇我。倘遇负气如君者,则难从此作矣。惟学问变化气质,愿留意焉。”丁宁郑重而别。回视所画,净如洗矣。次日,书室东壁忽见设色桃花数枝,衬以青苔碧草。花不甚密,有已开者,有半开者,有已落者,有未落者;有落未至地随风飞舞者八九片,反侧横斜,势如飘动,尤非笔墨所能到。上题二句曰:“芳草无行径,空山正落花。”(按:此二句,初唐杨师道之诗)不署姓名。知狐以答昨夕之酒也。后周处士见之,叹曰:“都无笔墨之痕。觉吾画犹努力出棱,有心作态。”

景城北冈有玄帝庙,明末所建也。岁久,壁上霉迹隐隐成峰峦起伏之形,望似远山笼雾。余幼时尚及见之。庙祝棋道士病其晦昧,使画工以墨钩勒,遂似削圆方竹。今庙已圮尽矣,棋道士不知其姓,以癖于象戏,故得此名。或以为齐姓误也。棋至劣而至好胜,终日丁丁然不休。对局者或倦求去,至长跪留之。尝有人指对局者一著,衔之次骨,遂拜绿章,诅其速死。又一少年偶误一著,道士幸胜。少年欲改著,喧争不已。少年粗暴,起欲相殴。惟笑而却避曰:“任君击折我肱,终不能谓我今日不胜也。”亦可云痴物矣。

酒有别肠,信然。八九十年来,余所闻者,顾侠君前辈称第一,缪文子前辈次之。余所见者,先师孙端人先生亦入当时酒社。先生自云:“我去二公中间,犹可著十馀人。”次则陈句山前辈与相敌,然不以酒名。近时路晋清前辈称第一,吴云岩前辈亦骎骎争胜。晋清曰:“云岩酒后弥温克,是即不胜酒力,作意矜持也。”验之不谬。同年朱竹君学士、周稚圭观察,皆以酒自雄。云岩曰:“二公徒豪举耳。拇阵喧呶,泼酒几半,使坐而静酌则败矣。”验之亦不谬。后辈则以葛临溪为第一,不与之酒,从不自呼一杯;与之酒,虽盆盎无难色,长鲸一吸,涓滴不遗。尝饮余家,与诸桐屿、吴惠叔等五六人角至夜漏将阑,众皆酩酊,或失足颠仆。临溪一一指挥僮仆扶掖登榻,然后从容登舆去,神志湛然,如未饮者。其仆曰:“吾相随七八年,从未见其独酌,亦未见其偶醉也。”惟饮不择酒,使尝酒亦不甚知美恶,故其同年以登徒好色戏之。然亦罕有矣。惜不及见顾、缪二前辈,一决胜负也。端人先生恒病余不能饮,曰:“东坡长处,学之可也;何并其短处亦刻画求似!”及余典试得临溪,以书报先生。先生复札曰:“吾再传有此君,闻之起舞。但终恨君是蜂腰耳。”前辈风流,可云佳话。今老矣,久不预少年文酒之会,后来居上,又不知为谁?

高官农家畜一牛,其子幼时,日与牛嬉戏,攀角捋尾皆不动。牛或嗅儿顶、舐儿掌,儿亦不惧。稍长,使之牧。儿出即出,儿归即归,儿行即行,儿止即止,儿睡则卧于侧,有年矣。一日往牧,牛忽狂奔至家,头颈皆浴血,跳踉哮吼,以角触门。儿父出视,即掉头回旧路。知必有变,尽力追之。至野外,则儿已破颅死;又一人横卧道左,腹裂肠出,一刺棍弃于地。审视,乃三果庄盗牛者(三果庄回民所聚,沧州盗薮也)。始知儿为盗杀,牛又触盗死也。是牛也,有人心焉。又西商李盛庭买一马,极驯良。惟路逢白马,必立而注视,鞭策不肯前。或望见白马,必驰而追及,衔勒不能止。后与原主谈及,原主曰:“是本白马所生,时时觅其母也。”是马也,亦有人心焉。

余八岁时,闻保母丁媪言:某家有牛,跛不任耕,乃鬻诸比邻屠肆。其犊甫离乳,视宰割其母,牟牟鸣数日。后见屠者即奔避,奔避不及,则伏地战栗,若乞命状。屠者或故逐之,以资笑噱,不以为意也。犊渐长,甚壮健,畏屠者如初。及角既坚利,乃伺屠者侧卧凳上,一触而贯其心,遽驰去。屠者妇大号捕牛。众悯其为母复仇,故缓追,逸之,竟莫知所往。时丁媪之亲串杀人,遇赦获免,仍与其子同里闬。丁媪故窃举是事为之忧危,明仇不可狎也。余则取犊有复仇之心,知力弗胜,故匿其锋,隐忍以求一当。非徒孝也,抑亦智焉。黄帝《巾机铭》曰(机是本字,校者或以为破体俗书,改为機字,反误):“日中必慧(按:《汉书·贾谊传》引此句,作熭。《六韬》引此句,作彗。音义并同),操刀必割。”言机之不可失也。《越绝书》子贡谓越王曰:“夫有谋人之心,使人知之者,危也。”言机之不可泄也。《孙子》曰:“善用兵者,闭门如处女,出门如脱兔。”斯言当矣。

姜慎思言:乾隆己卯夏,有江南举子以京师逆旅多湫隘,乃税西直门外一大家坟院读书。偶晚凉树下散步,遇一女子,年十五六,颇白皙。挑与语,不嗔不答,转墙角自去。夜半睡醒,似门上了鸟微有声,疑为盗。呼僮不应,自起隔门罅窥之,乃日间所见女子也。知其相就,急启户拥以入。女子自言:“为守坟人女,家酷贫,父母并拙钝,恒恐嫁为农家妇。顷蒙顾盼,意不自持,故从墙缺至君处。君富贵人,自必有妇,倘能措百金与父母,则为妾媵无悔。父母嗜利,亦必从也。”举子诺之,遂相缱绻,至鸡鸣乃去。自是夜半恒至,妖媚冶荡,百态横生。举子以为巫山洛水不是过也。一夜来稍迟,举子自步月候之。乃忽从树杪飞下。举子顿悟,曰:“汝毋乃狐耶?”女子殊不自讳,笑而应曰:“初恐君骇怖,故托虚词。今情意已深,不妨明告。将来游宦四方,有一隐形随侍之妾,不烦车马,不择居停,不需衣食,昼可携于怀袖,夜即出而荐枕席,不愈于千金买笑耶?”举子思之,计良得。自是潜住书室,不待夜度矣。然每至秉烛,则外出,夜半乃返;或微露鬓乱钗横状。举子疑之而未决。既而与其娈童通;旋为二仆所窥,亦并与乱。庖人知之,亦续狎焉。一日,昼与娈僮寝。举子潜扼杀之,遂现狐形,因埋于墙外。半月后,有老翁诣举子曰:“吾女托身为君妾,何忽见杀?”举子愤然曰:“汝知汝女为吾妾,则易言矣。夫两雄共雌,争而相戕,是为妒奸,于律当议抵。汝女既为我妾,明知非人而我不改盟,则夫妇之名分定矣。而既淫于他人,又淫于我仆,我为本夫,例得捕奸。杀之,又何罪耶?”翁曰:“然则何不杀君仆?”举子曰:“汝女死则形见,此则皆人也。手刃四人,而执一死狐为罪案,使汝为刑官,能据以定谳乎?”翁俯首良久,以手拊膝曰:“汝自取也夫!吾诚不料汝至此。”振衣自去。举子旋移居准提庵,与慎思邻房。其娈童与狐尤昵,衔主人之太忍,具泄其事于慎思,故得其详。

吉木萨(乌鲁木齐所属也)屯兵张鸣凤调守卡伦(军营了望之名),与一菜园近。灌园叟年六十馀,每遇风雨,辄借宿于卡伦。一夕,鸣凤醉以酒而淫之。叟醒大恚,控于营弁。验所创,尚未平。申上官,除鸣凤粮。时鸣凤年甫二十,众以为必无此事。或疑叟或曾窃污鸣凤,故此相报。然复鞫两造,皆不承,咸云怪事。有官奴玉保曰:“是固有之,不为怪也。曩牧马南山,为射雉者惊,马逸。惧遭责罚,入深山追觅。仓皇失道,愈转逾迷,经一昼夜不得出。遥见林内屋角,急往投之;又虑是盗巢,或见戕害,且伏草间觇情状。良久,有二老翁携手笑语出,坐磐石上,拥抱偎倚,意殊亵狎。俄左一翁牵右一翁伏石畔,恣为淫媟。我方以窥见阴私,惧杀我灭口,惴惴蜷缩不敢动。乃彼望见我,了无愧怍,共呼使出,询问何来;取二饼与食,指归路曰:‘从某处见某树转至某处,见深涧沿之行,一日可至家。’又指最高一峰曰:‘此是正南,迷即望此知方向。’又曰:‘空山无草,汝马已饥而自归。此间熊与狼至多,勿再来也。’比归家,马果先返。今张鸣凤爱六十之叟,非此老翁类乎!"’据其所言,天下真有理外事矣。惟二翁不知何许人,遁迹深山,似亦修道之士,何以所为乃如此?因忆《树屋书影》记仙人马绣头事,称其比及顽童,云中有真阴可采。是容成术,非但御女,兼亦御男。然采及老翁,有何裨益?即修炼果有此法,亦邪师外道而已,上真定无此也。

张助教潜亭言:昔与一友同北上,夜宿逆旅。闻有声,或在窗外,或在室之外间。初以为虫鼠,不甚讶。后微闻叹息,乃始栗然,侦之则无睹也。至红花埠,偶忘收笔砚,夜分闻有搁笔声。次早,几上有字迹,阴黯惨淡,似有似无。谛审,乃一诗,其词曰:“上巳好莺花,寒食多风雨。十年汝忆吾,千里吾随汝。相见不得亲,悄立自凄楚。野水青茫茫,此别终万古。”似香魂怨抑之语。然潜亭自忆无此人,友自忆亦无此人,不知其何以来也。程鱼门曰:“君肯诵是诗,定无是事。恐贵友讳言之耳。”众以为然。

同年胡侍御牧亭,人品孤高,学问文章亦具有根柢。然性情疏阔,绝不解家人生产事,古所谓不知马几足者,殆有似之。奴辈玩弄如婴孩。尝留余及曹慕堂、朱竹君、钱辛楣饭,肉三盘,蔬三盘,酒数行耳,闻所费至三四金,他可知也。同年偶谈及,相对太息。竹君愤尤甚,乃尽发其奸,迫逐之。然积习已深,密相授受,不数月,仍故辙。其党类布在士大夫家,为竹君腾谤,反得喜事名。于是人皆坐视,惟以小人有党,君子无党,姑自解嘲云尔。后牧亭终以贫困郁郁死。死后一日,有旧仆来,哭尽哀,出三十金置几上,跪而祝曰:“主人不迎妻子,惟一身寄居会馆,月俸本足以温饱。徒以我辈剥削,致薪米不给。彼时以京师长随,连衡成局,有忠于主人者,共排挤之,使无食宿地,故不敢立异同。不虞主人竟以是死。中心愧悔,夜不能眠。今幸献所积助棺敛,冀少赎地狱罪也。”祝讫自去。满尝宾客之仆,皆相顾失色。陈裕斋因举一事曰:“有轻薄子见少妇独哭新坟下,走往挑之。少妇正色曰:‘实不相欺,我狐女也。墓中人耽我之色,至病瘵而亡。吾感其多情,而愧其由我而殒命,已自誓于神,此生决不再偶。尔无妄念,徒取祸也。’此仆其类此狐欤!”然余谓终贤于掉头竟去者。

田侯松岩言:幼时居易州之神石庄(土人云,本名神子庄,以尝出一神童故也。后有三巨石陨于庄北,如春秋宋国之事,故改今名。今石在易州西南二十馀里),偶与僮辈嬉戏马厩中。见煮豆之锅,凸起铁泡十数,并形狭而长。僮辈以石破其一,中有虫长半寸馀,形如柳蠹,色微红,惟四短足与其首皆作黑色,而油然有光,取出犹蠕蠕能动。因一一破视,一泡一虫,状皆如一。又言:头等侍卫常君青(此又别一常君,与常大宗伯同名),乾隆癸酉戍守西域,筑帐南山之下(塞外山脉,自西南趋东北,西域三十六国,夹之以居,在山南者呼曰“北山”,在山北者呼曰“南山”,其实一山也)。山半有飞瀑二丈馀,其泉甚甘。会冬月冰结,取水于河,其水湍悍而性冷,食之病人。不得已,仍凿瀑泉之冰。水窃甫通,即有无数冰丸随而涌出,形皆如橄榄。破之,中有白虫如蚕,其口与足则深红,殆所谓冰蚕者欤?此与铁中之虫,锻而不死,均可谓异闻矣。然天地之气,一动一静,互为其根。极阳之内必伏阴,极阴之内必伏阳,八卦之对待,坎以二阴包一阳,离以二阳包一阴。六十四卦之流行,阳极于乾,即一阴生,下而为姤;阴极于坤,即一阳生,下而为复。其静也伏斯敛,敛斯郁焉;其动也郁斯蒸,蒸斯化焉。至于化则生,生不已矣。特冲和之气,其生有常;偏胜之气,其生不测。冲和之气,无地不生;偏胜之气,或生或不生耳。故沸鼎炎熇、寒泉沍结,其中皆可以生虫也。崔豹《古今注》载,火鼠生于炎洲火中,绩其毛为布,入火不燃。今洋舶多有之,先兄晴湖蓄数尺,余尝试之。又《神异经》载,冰鼠生北海冰中,穴冰而居,啮冰而食,岁久大如象,冰破即死。欧罗巴人曾见之,谢梅庄前辈戍乌里雅苏台时,亦曾见之。是兽且生于火与冰矣。其事似异,实则常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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