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都继承了父亲术赤的主要优点,比如对待蒙古族将领从来就是彬彬有礼,而不以大汗的嫡孙傲视群雄,因而即使在爷爷铁木真对术赤充满了不满的时期,在爷爷生前“一句话顶一万句”的时候,术赤系统领的蒙古军队依然能够保持对拔都的效忠。
拔都从父亲手里接过来的遗产,是额尔齐斯河以西的大片已经被征服和被列入征服计划的土地,他牢记着父亲生前的忠告,即在日常事务上尽量不关心哈拉和林的事情,而在重大问题比如汗位继承人选问题上必须发出自己的声音。更重要的是,术赤要求拔都和后代们:不要去追求担当帝国大汗,但是要积极支持叔叔拖雷成为大汗。
在一段时间里,拔都专注于整理辖地内的情况。
十三世纪初期术赤系的领地在黄金家族中是最为特殊的,它既不同于汉地高度发达的农耕定居生活及其配套的郡县制管理传统,也不同于花剌子模城邦经济结合绿洲农业和牧场的情况,他所据有的主要是荒凉而人烟稀少的草原,统治的人民主要是突厥语系的一些民族和部落。
尽管铁木真在术赤死后半年左右也在进攻西夏的战役中死去了,但他生前还是利用自己的权威,以忽里勒台大会的形式通过了窝阔台为汗位继承人的决定。
拔都当然根本不敢挑战爷爷的权威。但是在铁木真死后,拔都还是和四叔拖雷联手阻挠了三叔窝阔台的立即即位,生生把四叔拖雷推到了“前台”——在哈拉和林履行了两年的监国权力。这两年时间对于拖雷非常重要,他得以在那位在蒙古人中享有很高威信的妻子索鲁忽帖尼的协助下,为以后本系人马的强大进行了充分的积累。
毕竟铁木真余威尚存,加上“铁杆同盟”察合台,以及深得铁木真信任、在蒙古上下享有崇高威望的中书令耶律楚材的大力帮助,窝阔台汗还是在1229年召开的一次忽里勒台大会上,再一次被确认为帝国大汗,并很快在哈拉和林举行了登基仪式。
有早年忽里勒台大会的决定和铁木真遗命两项尚方宝剑的窝阔台,居然在铁木真去世两年以后才费尽力气坐上汗位,让窝阔台及其系的人马愤懑不已,而且也狠狠地丢了一把面子,也就为后来拔都和贵由的交恶乃至差点就发生的内战埋下了了伏笔。
1235年(元太宗窝阔台汗七年、南宋理宗端平二年),窝阔台和察合台经过研究,决定召开一次忽里勒台大会,来共同商量下一步帝国军事征服的方向。在经历了术赤负气而走以及窝阔台的即位风波以后,此时的黄金家族出现了少见的团结景象。
但是平静的湖水下面自然会有暗流涌动。
会上,察合台提出,鉴于帝国局势比较平稳,建议派出非常具有战争经验的拔都为首,进行第二次西征,由各系的长子随同拔都出征,称为“长子军西征”。
这一着确实厉害,除了为黄金家族占有更多土地和财富的直接目的外,大大削弱术赤系的实力也是不言而喻的事情。我们知道,术赤留下来给拔都的不光是大片让游牧民族眼热的草原,还有跟随术赤征战多年的强大的蒙古骑兵,虽说名义上都是帝国大汗的军队,但实际控制权均在拔都手上,更重要的是拔都是术赤的忠实接班人,窝阔台汗和察合台当然都不喜欢他。
这次会议拔都也参加了,毕竟从小和这些叔叔们一起长大,尽管他清楚不是一路人,但是爷爷铁木真去世才几年,表面的亲情还是存在的,再说了,征服世界可是黄金家族每个人的共同心愿,作为长期生活在里海-咸海一带、对欧洲情况比较了解的拔都,又是长子中的老大(其实是次子,长子早夭),自然认为责无旁贷。
公平地讲,拔都是黄金家族中最为耀眼的将星之一,和他那郁郁而终的父亲有些相似,他的性格上也充分体现了“二元性”,一方面,父子二人在对帝国征服土地面积的贡献上要远远领先于其他的支系,特别是拔都,在1235年—1241年间,用短短六年时间就征服了包括今天俄罗斯欧洲大部分领土在内以及东欧的保加利亚、匈牙利、摩拉维亚等在内的近四百万平方公里土地,击败了当时在欧洲以战斗力强而著称的匈牙利军队,而且他经常面对的是以逸待劳且兵员比蒙古人充足得多的欧洲各公国联军。
但是术赤、拔都父子二人在黄金家族内部的汗位争夺中,却表现得更象一名“局外人”——他们似乎从来没有想过利用自己强大而充满了对抗性的军队,在铁木真离世以后把汗位掌握在自己手中,相反,却表现出有些“过分”的谦让。自然,术赤的血统问题是他们父子俩心中永远的结;当然,即使他们有这样的想法和举动,也很难赢得多数把血统看得无比重要的蒙古人的支持。
另一方面,他们又在长时间里深深影响着帝国汗位的传承。前面说过,术赤对铁木真把汗位交给窝阔台很有意见,甚至在最后以悄然离去、至死不与黄金家族其他成员包括自己的父亲铁木真见面而告一段落;窝阔台本来应该按照父亲遗命和忽里勒台大会决议,顺理成章地承继汗位,但是拔都暗中相助驻守在哈拉和林的四叔拖雷,使之居然能把窝阔台的即位延迟了两年之久。
拔都和窝阔台、察合台系的矛盾,在西征中间极度恶化了。窝阔台的儿子、拔都的堂弟贵由,在西征中根本不理会主帅拔都的命令,甚至公然在将领们的聚会上向拔都挑衅,并在一番争吵之后扬长而去,无奈之下拔都只好将贵由的事情报告了窝阔台,这窝阔台明知自己的儿子触犯军规而且有侮辱主帅人格的嫌疑,却玩了个花招,命令拔都用军法处置贵由,拔都当然知道三叔爸烫手的山芋甩给了自己,也只好不了了之了。
但是这个梁子结的太深了。在1241年窝阔台去世后,拔都连忙率军回撤。在他的坚持下,窝阔台系纵然有术赤一代人中仅存的察合台的百般帮助,也没办法将汗位通过忽里勒台大会交给窝阔台生前属意的接班人贵由,折中之下,只好由窝阔台寡妻脱烈哥那监国,直至1246年。
贵由最终在窝阔台留下的一帮旧臣的帮助下,召开了忽里勒台大会,并在拔都不在场的情况下“强行”通过了由贵由担当大汗的决定。拔都没有到场,并不等于他自行废除了自己的权力,他只是按照他父亲的遗嘱,继续和一向结盟的私塾拖累的寡妻索鲁忽帖尼及其长子蒙哥汗等人保持秘密并且密切的联系,准备等待时机来“翻盘”。
拔都无疑是铁木真孙辈中最为杰出的政治家和军事家,也是其父术赤政策的忠实履行者,他在完全由实力和能力操纵政局的情况下,对帝国保持了他人难以想象的忠诚,从来没有任何自登大位的念头和行动,不免让他的后人们也扼腕叹息。
但是埋藏在拔都心底深处的却是和父亲一样的来源于血统问题的自卑。是否可以大胆提出一个猜想:术赤的确不是铁木真的亲生儿子,但是他们以作为黄金家族成员而深深的自豪,并且他们为了报答铁木真的抚养之恩,以永不担当大汗的实际行动,来表示对铁木真一手创建的帝国的忠诚和回报。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的,为了证明自己或者为了消除别人的误解、偏见或者是猜疑,而不得不做出常人难以想象的努力,付出常人难以承受的代价。结果是在旁观者看来,更多的是矫枉过正的结果。
历史不时地和人们开玩笑。对拔都恨得咬牙切齿的贵由,在1248年精心准备了一场远征。当时贵由由于拥有了整个帝国的实力,因而具备了远胜于拔都的优势,一方面他毕竟是蒙古人公认的大汗,掌握着几乎全部帝国的政治、经济和军事资源,并且贵由还精心设计了分兵集结、突然袭击的策略,欲一战而彻底消灭拔都的术赤系势力。
一直在韬光养晦的拖雷寡妻索鲁忽帖尼,连忙派出精干人员提前将情报告诉了拔都,使得他有时间从容准备应对,这样就让贵由行动的突然性优势荡然无存了;蒙在鼓里的贵由,又在即将和拔都交火的时候暴亡。群龙无首的帝国“中央军”对“地方军阀”的一场大规模战争竟以这样戏剧化的方式草草收场了。
真的,欧洲人应该发自内心地感激这场行动的突然中止。我们知道,贵由是这样一个人物,他在当年随从拔都西征的时候,对战斗不是非常专注,但是对欧洲文化特别是建立在基督教基础上的物质生活方式格外垂青,他消灭拔都的另一个目的就是继续把黄金家族和蒙古人的足迹向西方延伸,他不满足于帝国势力仅仅达到多瑙河一线,而是希望能够在有生之年饮马于法兰克王国和在波罗的海边漫步,所以,横亘于这条道路上的拔都,无论如何是他首先要清除的对象。
“壮志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贵由的“英年早逝”,恐怕是当时窝阔台系和察合台系的最大痛楚了。但是,在更早些时候察合台的离世应当是窝阔台系最大的损失,因为他们再没有以为象他那样唯一能够对拔都略有节制的“庇护者”了。
于是,在贵由寡妻海迷失的短暂“主持工作”以后,1251年7月,由拔都一手操纵的忽里勒台大会召开了,“唱白脸”的拔都坐镇,其弟弟别尔哥“唱红脸”——陈兵于大会会场之外,用类似当年北宋太祖赵匡胤和其弟赵匡义对后周“逼宫”的方式,终于成功地把汗位生生从窝阔台系手中夺了过来,交给了拖雷长子蒙哥。
拔都就是这样一个人,当他看到形势不够明朗的时候,就专注地带领蒙古人在他所熟悉的西方战场上浴血奋战;当窝阔台的旧部依然具有左右政局的能力的时候,他又远远地躲在咸海一带自己的天地中静观其变,而当他看到贵由突然暴亡后窝阔台系惊慌失措、六神无主的时候,他则坚决站出来,屹立在“力挺”蒙哥的第一线。
拔都是非常务实的,他深知自己的术赤系毕竟是帝国的一个部分而已,在实力上无法与整个帝国相抗衡,为了让本系能够完全真正地在俄罗斯和东欧方向实现“割据”局面,必须保证帝国大汗是“自己人”,所以他坚定地坚持着从父亲以来就实施着的“联(合)拖(雷系)”的政策,终于取得了成功,并且得到了他计划中的回报。同时,他也无比清醒:如果术赤系要以军力来把汗位夺取过来,势必改变了整个黄金家族的战略形势,迫使窝阔台、察合台、拖雷三系产生联合,这样一来,术赤系的下场将会凶多吉少。
一个具有雄才大略的拔都,一个恰到好处地知进退的拔都,一个时而远远观望时而拔刀相向的拔都,一个冷静观察、不轻易出头的拔都,既主导改变了黄金家族汗位的传承方向,也奠定了术赤系钦察汗国的基础,更改变了世界历史特别是欧洲历史的前进方向。
不仅如此,拔都如同一个“黑社会老大”一样地爱憎分明并且手段残酷,在他成功地帮助蒙哥登基以后,联手杀掉了窝阔台系和察合台系后裔多达40余人。蒙哥的即位还标志着钦察汗国的正式形成,拔都正式获得了中亚塔拉斯河以西、以北地区的完全控制权,而在此之前,至少名义上这些地区还是统一的帝国的领土。
1255年(元宪宗蒙哥汗五年、南宋理宗宝佑三年),48岁的拔都带着满足的微笑,在他习惯了的东欧草原上,悄然结束了自己非常具有成就感的一生,这时候,他一手扶持上台的、对汉文明更加倾心的堂弟蒙哥,正在加紧进攻顽强抵抗蒙古人的南宋皇室,另一位堂弟忽必烈则在彻底征服了汉地的大理王国后在滇池边上漫步,同样英武的堂弟旭烈兀已经奉其亲哥哥蒙哥之命,率军进行帝国历史上第三次西征,并带队穿越了中亚费尔干纳盆地,准备渡过阿姆河以后攻占波斯。
而失去了对帝国控制权的窝阔台系与察合台系,已经熬过了失去权力后最初的愤恨和失望,在中亚开始认真地经营自己的领地,当然,窝阔台汗的孙子海都,则充满了伟大的恢复其爷爷光荣的理想,在密切关注其北方术赤系和东方帝国本部的动向,准备着在不久的将来与拖雷系的进行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