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渐的暗了,嫂子点燃半根红烛,将胭脂水粉放在菱花镜前。
叶三娘的房间很玲珑小巧,布置得十分清简雅洁,但并不矜贵华丽。“
红烛光里,叶三娘手持胭脂,对着菱花镜呆呆出神。
镜子里映出一幅好容貌,眉毛还是既细且弯,脸庞光洁柔滑,双唇红艳欲滴,平时挽起的长发,好像泼墨般垂下来,更增添了三分柔美。
叶三娘对着镜子左瞧瞧右看看,好久没这么仔细的照镜子了,似乎自从那一夜之后。
那一夜真是惊心动魄,前半夜宾朋满门,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欢笑和祝福,新郎轻柔的掀起她的盖头,她羞涩的低下头,眼角却忍不住偷偷扫去,在红烛的映衬下,丈夫英俊而又温柔,看得她心里好像揣了十多只小兔,砰砰砰的乱跳个不停。
丈夫看到她,似乎也很高兴,他说起话来就好像春风拂柳,好像生怕重些吓坏新娘。
“你的眼睛真好看,就好像平静的春水…………”
新郎的话似乎仍在耳边,心里甜滋滋的,好像做梦一样,对着菱花镜吐了吐舌头,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眼角处出现淡淡的鱼尾纹,就好像风吹皱了那一湖春水,漾起阵阵涟漪。
后半夜风云突变,不知哪里来的一支元兵,催促着战马,挥舞着马刀,亲戚朋友还没反应过来便纷纷被割了头颅,那个长相英俊说话温柔的新郎,就在她的面前,也丢了性命,自己也被一支箭射中。
当晚来喝喜酒的铁苍豁出命,救出了自己和嫂子,可父母、兄长、姐妹、朋友、乡邻都没能逃出来。
多亏嫂子懂些医术,照顾身受重伤的她和铁苍,这才活了下来。
后来村子里一些幸存下来的人聚在一起,大家公推铁苍为首领,可铁苍却不干,推举自己担任首领,一起上了山,当起强盗。
经过几年的苦心经营,断头贼发展到数千人,可当年村子里幸存下来,一起上山的人,陆续的战死,现在仅剩下嫂子、铁苍和她。
叶三娘轻轻抚平细如烟丝的鱼尾纹,手一松,却又恢复了原装,她苦笑一声,难道自己真的老了吗?
真是不公平,时光会让男人会越来越成熟,而女人却经不起岁月的风霜。
如果新郎看到自己现在的摸样,不知道会怎么说,还会说平静的春水吗?也许会说是个陈皮鸭,老太婆。
也好,最少在他的心里,自己永远是青春年少的新娘。
她歪着脑袋,对着镜子,眨着眼睛,新郎永远不会老,而自己再也不年轻。
“三娘,我说句话你别不爱听。”
叶三娘回过神来,拉住嫂子的手笑道“咱们之间还有什么说不得。”
嫂子拿着梳子帮她梳头道“你也不小了,总不能这么耽搁下去,你和铁苍…………”
不等她说完,叶三娘抢过话头“嫂子,他是个最值得信任的大哥。”
嫂子沉吟了一下,自从那夜上山落草为寇,叶三娘从未这样打扮过,直到今天那个秦锋上山,如今自己就这么一个亲人,必须要提醒她一下“刚上山的那个秦锋摸样很俊,我听说这次能反败为胜也多亏了他,那本事也必定差不了。”
叶三娘连连点头“是啊,你不知道当时多危险,眼看弟兄们一个个倒下去,真不知该如何是好,要不是他,还不知要折损多少兄弟,说不定我们这次就回不来了。嫂子,你说咱们山寨该怎么谢他,他有学问,又有本事,肯留下来吗,要是他能留下来,那弟兄们可就有福了。我想先让他担任山寨的军师,等再立些功劳,我便把这个大寨主让给他,说实话,这些年我真的好累,每次想起几千弟兄都指望我,晚上连觉也睡不安稳。”
叶三娘忽然觉得始终都是自己再说,回头见嫂子望着自己,以为嫂子担心秦锋年轻,于是道“嫂子你放心,我看秦锋是个有本事的人,这几千兄弟有个好前程,总比在这深山老林里吃苦强。”
嫂子决定把话挑明“秦锋的确很好,可咱们女人家求的是什么?图的无非是找一个对自己好,能过一辈子的人。铁苍的确长得凶恶,说话办事也不贴心,但据我的眼光看来,你若嫁了他,也许平平淡淡,却也安安稳稳,是能相依到老的伴,有一口粥,他自己饿肚子也会先给你,有一口水他宁愿自己渴着,也会先给你喝。秦锋长的好,本事也大,你要明白这样的人心里想的是那些天下大事,他们的心里是装不上女人的。”
叶三娘摸着胸口笑道“嫂子,你都说些什么啊,我要比秦锋大好多,我不过是看他能耐大,能带领山寨的弟兄们寻条出路,我的眉毛好像有些淡,你帮我画画吧。”
嫂子知道再说什么也是没用,暗想难道真是自己多心了,转念一想,反正时间还长,等以后慢慢再说吧,当下拿起眉笔,借着烛光仔细给叶三娘描眉。
庆功这件事,于得水本不想带张大虎,可秦锋却道“张各庄就剩下我们三个,又一起从雅葛里刀下逃出来,如今庆功,不管大虎明白也好,糊涂也罢,都不该落了他。”于得水瞧了眼呆呆傻傻的张大虎,也有些不忍,点头答应“不过这个傻老虎要是发起疯来,我可不管。”
断头贼正在互相攀比割了多少脑袋,有的互相不服,正拨弄割下来的脑袋查数,正在这时,于得水三个人走进大厅,众人都知道全靠他们三个,这才转败为胜,一看到了,顿时蜂拥过来,好像众星捧月一般,性子急的也顾不得地上的脑袋,心眼多的悄悄慢上半步,把脑袋拎在手里溜走,等着去换酒喝。
于得水从来没有这般风光,见众人这么给面子,顿时来了精神,把白天的情景添油加醋说起来“众位你们是不知道,那雅葛里有多凶,他平素吃的是人肉,喝的是人血,每天最少要杀一百个汉人才能睡觉,当时他看秦锋那小子细皮嫩肉,就想吃了他当夜宵,全靠我机智灵活,大喝一声‘男子汉大丈夫,你若是英雄便该吃英雄的肉,吃了狗熊的肉岂非变成了狗熊。’雅葛里闻了闻秦锋,狠狠的吐了两口骂道‘果然一股狗熊味。’然后他对我又看又闻,点头说道‘嗯,这才是英雄好汉的味道,今天就吃你了。’说完,命人摆上锅,放上油就要把我下油锅。你们猜,我怎么样。”
众匪徒听得入神,纷纷问道“后来怎样?”
于得水得意的看了看端坐一旁的秦锋,接着道“我当时暗想,我是汉家好儿郎,就算死,也不能在鞑子面前堕了威风,于是我怒目而视,高声大喝‘鞑子,这火烧的旺些,你家于爷爷钢筋铁骨,火小了恐怕炸不透。’那雅葛里见我如此胆大,竟然吓得脸色苍白,根本不敢到我近前,那些元兵更没有一个敢上前架我,我哈哈大笑,几步来到油锅前道‘别怪我没提醒你们,你家于爷爷是个顶天立地的好汉子,骨头硬的很,吃的时候别咯牙。’说完,我就要往油锅里走,那雅葛里见了一把拉住我,口中说道‘好汉,你是真真正正的好汉子,我们鞑子最崇拜英雄,怎么能让你进油锅呢,那个秦锋小白脸,一看就不是好人,还是炸了他,一会儿给于好汉吃肉喝汤。’我有恻隐之心,对雅葛里道‘秦锋是狗熊,肉是臭的,不吃也罢。’雅葛里连连点头‘于英雄说的是,臭肉还是不吃为好。’”
有个小喽啰奇怪的问道“雅葛里难道管自己叫鞑子?”
于得水轻蔑的看了他一眼道“鞑子最崇拜英雄好汉,他们被我震住,哪里还敢称自己好听的。”
旁边有人“噗嗤”一声笑出来,手指刮着脸笑道“好不知羞,也不知是哪位英雄好汉屎尿横流,最后还让我们找裤子换。”
于得水扭头见是彩云,不慌不忙的道“那是我的苦肉计,否则那雅葛里怎么能丢了脑袋,这条计策说起来一环套一环,这还要从头说起…………”
断头贼众人轰然大笑,油锅炸人没人看到过,可屎尿横流那是很多人都看见的,人群里有人大笑道“什么苦肉计,分明是吓破了胆,哈哈哈。”断头贼也都纷纷大笑起来,也不知谁说了一声“二寨主来了。”众人见铁苍走进大厅,不敢继续和于得水胡闹,纷纷各归位置。
于得水凑近彩云道“这么多人你就不能给我留点面子。”
彩云瞪了他一眼“你个小骗子,还说我一笑三天吃不下饭,吓得我把脸都憋疼了,也不敢笑,后来才想明白你在骗我。”
于得水嘻嘻笑着刚要说话,就听门口洪玉高声道“大姐到。”
乱糟糟的大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门口。
于得水只觉眼前一花,一个俏生生的女子走进大厅。
清水脸蛋,巧笑情兮,纤细的腰身,比弱不胜衣还要弱不胜衣,小小的挽了个发髻,垂落一缕流苏飘在额前,漆黑的发梢沾了几片雪花,令人来不及分辨她美不美便给她特有的风姿吸住了。
于得水一向为自己青春年少而自豪,此时此刻,,却忽然觉得自己年少生涩,恨不得成熟些老成些才好。
铁苍大步迎上来道“三娘,你、你、你…………”这个铁一般的汉子,看着叶三娘竟然说不出话来。
叶三娘慢着尾音道“今天一场大胜,心里高兴的很。”听下去仿佛很是慵倦,但是她拖着每个字来说,这种倦意就变得像烟一般淡,但仍薰人欲醉的。
叶三娘顿了顿,半侧过脸,带着些许羞涩却好风情的小声问铁苍“我好久不曾打扮,还过得去吗?”铁苍平时纵然连喝十坛烈酒也不会醉,如今一滴都没入口,却觉得熏熏然,似乎已经醉了。
“美,美…………”
叶三娘微微一笑,似乎放了心,大步走到前边的主位,朗声道“众位弟兄,自从开山立寨以来,咱们还从未打过这么一场爽快仗,杀了上百个鞑子,连鞑子千户雅葛里的脑袋也拿下来,让鞑子皇帝知道知道咱们的厉害,杀到大都,杀光鞑子,为兄弟姐妹报仇雪恨。”
大厅中欢声雷动,断头贼们大呼小叫,有的拔出刀剑大声喊道“杀到大都,杀光鞑子,报仇雪恨。”
叶三娘接着道“今天这场仗咱们虽是胜了,却也折了众多弟兄,这第一碗当敬他们。”说完,她把碗里的酒都倒在地上。
等众人都倒完了,她又道“咱们山寨规矩便是一颗头,一碗酒。醉了的是英雄好汉,喝不到酒的是狗熊窝囊废,今天这场仗全靠秦锋,没有他,咱们这些人的脑袋说不定摆在鞑子桌上,哪里还能在这里喝酒,更何况他亲手杀了雅葛里,砍下他的人头,所以我说他的功劳足以喝上三大碗。”
铁苍也来到叶三娘身边道“雅葛里的确是条汉子,就算是我也战不过他。”
当时众人只顾厮杀,谁能仔细去看到底发生什么,铁苍的勇猛在断头贼里绝对第一,听他亲口承认连他都无法取胜,大家都起了胆惧的心,又听大寨主说秦锋杀了雅葛里,都敬佩的看着秦锋。
秦锋低头看了看酒碗,犹豫着道“我不会喝酒。”
铁苍道“咱们山寨的酒是英雄酒,多少人想喝一口都喝不到,每碗酒都是要一颗鞑子人头来换的,醉了不丢人,能喝醉都是英雄好汉,懦夫胆小鬼才永远清醒,因为他根本喝不到酒。”
众人哈哈大笑,轰然叫好,目光纷纷投射过来,秦锋被逼无奈,把酒碗端到嘴边,顿时一股强烈的酒气冲进鼻子,呛得他眼睛都睁不开,强忍着喝了一口,刚刚沾到嗓子,好像针扎刀砍一般,再也忍不住,剧烈的咳嗽起来,好不容易进口的酒也喷了出来。
于得水在旁见他出糗,心里高兴,抢过碗来一饮而尽,哈哈大笑道“好酒,烈酒配英雄,连酒都喝不料,还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断头贼看着秦锋的眼神明显流露出不屑,在他们的印象里,能喝上酒那是莫大荣耀,如果桌前一碗酒都没有,那人都抬不起头来,只是看在他杀了雅葛里的份上,这才没冷嘲热讽。
铁苍端着酒碗道“酒量大小那是天生的,醉了大家也只能敬佩你,却没人笑话,可若一口都不敢喝,那还不如个女人。”
秦锋缓过气来,并没着急也没生气,只是淡淡的道“这酒太烈,我喝不了。”
于得水道“咱们一起来的,按理说我该向着你,可当着众多好汉的面,我却不能昧着良心,这酒烈,我看烈的好,烈的痛快,烈的舒服,喝着烈酒、拿着钢刀,杀着鞑子,这才是不枉了这一生。”
这些断头贼朝不保夕,几乎都是被元人逼得家破人亡这才上山,听于得水的话句句说到心眼里,四下应和,对于得水亲近了几分。
叶三娘见秦锋受窘,心里着急,自己是大寨主,一颗头一碗酒的规矩是自己定的,若公然替他说话,恐怕会冷了弟兄的心,若不管,按铁苍的脾气,就算灌也要把三碗酒灌下去,眼睛望向嫂子,希望她能出面帮忙。
嫂子站起来笑道“秦锋不会喝酒,大家就不要勉强了,能喝酒不代表能杀鞑子,不能喝酒秦锋不是照样砍下鞑子的人头,我不会喝酒,更没杀过一个鞑子,众家兄弟也从未逼我,他刚刚上山,又何必难为他呢。”
铁苍道“嫂子这是哪里话,咱们全山寨的弟兄下山做买卖哪个没受过伤,还不都是您给医治的,虽没杀过一个鞑子,可救了多少弟兄的命,要是没您,我已经死了三次了。”
嫂子道“秦锋被鞑子折磨了好几天,身子需要养养,的确不适合喝酒,等过些日子身子好了,他要不喝我第一个不答应。”
叶三娘连忙接着道“我看嫂子的话对,等过些日子他身子养好了,他要敢不喝,我就死给你们看。”
铁苍奇怪的看了眼叶三娘,又看看秦锋,若有所思,断头贼们见叶三娘和嫂子都说话了,而铁苍也沉默,也就不再勉强,纷纷去找于得水喝酒。
于得水万万没料到,本想趁机打压秦锋,结果自己反而被灌起酒来,他虽然从小偷酒喝练出了酒量,可那酒的确太烈,第一碗喝完就有些发晕,可话说出去,秦锋的三碗酒只好硬着头皮喝了。
吃喝一阵叶三娘有了些醉意,摇晃着坐到秦锋桌前,一支胳膊搭在桌子上拄着下巴,另一只手拿着酒碗道“山上的兄弟个个都是从鞑子的刀下逃出来,很多人都家破人亡,和你一样恨透了鞑子。”
秦锋来到这个时代不过三年时间,对张初三等人感情并不深厚,当时虽说痛不欲生,不过这几天已经淡了许多,听叶三娘这样说,心想说不定自己的事业就要从这断头贼身上开始,这支人马必须牢牢抓住,相同的遭遇无疑能得到好感,于是道“我亲眼看到爹爹被鞑子杀了,今生誓报此仇,和大姐、和弟兄们杀光鞑子。”
旁边始终痴痴呆呆的张大虎忽然道“还有陈二丫的仇。”
叶三娘道“陈二丫?”
张大虎道“她是秦锋的妻子,原配夫人。”
于得水刚才见叶三娘处处维护秦锋,又看她特意来找秦锋说话,心里正在泛酸,听张大虎张口,连忙道“是是,秦锋是成过亲的。”
秦锋缓缓的道“她的仇,我一定要报。”
叶三娘眼波流转,酒碗在唇边轻轻一点,笑着道“你看我们山寨有无数年轻美貌的女子,你若看上哪里尽管说,我给你做主。”
说完,她眼中带着七分醉意两分调皮,还有一分狡黠盯着秦锋,等待他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