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愣在那里,盯着大胡子不停地开合的嘴,至于那本该传出的声音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这些似乎已经不重要,因为直到他说完,将业务表交回到我手上的时候,我记得他是笑着的——这便是我要的答案,这说明我这周的业务是让他满意的。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就走出了大胡子的办公室,此时我仍像是被那块“志当存高远”的匾额砸中了脑袋,眼前一片混沌。
在关门的那一刹那,我听到了大胡子第四次的“很好很好”,直到他的声音完全被厚重的门隔绝,我的灵魂仿佛才重新回到了身体内,顿时清醒过来。
“大胡子,不是一般人啊!”我不禁在心中感叹,一转身碰到了站在门边的刘冠杰,“神啊,你吓死我了——”
我不悦地吼了一句,考虑到在大胡子办公室的隔音效果,我还是有意压低了声音,白了刘冠杰一眼,说,“你干嘛呢,站这儿一声不吭?”
“14分42秒——”
刘冠杰收起他那个不知道在哪儿淘的老式翻盖怀表,满脸得意地看着正前方座位上的某某君。
刘冠杰三十二岁,中等个儿,较瘦,长脸,在长相上可以说和大胡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就连性格上——
在我看来,大胡子喜欢装老板,刘冠杰却总给我一种——太监的感觉!
也许真的是互补的作用,亦或许只是因为他是大胡子的“开国功臣”的缘故,他俩相处起来倒是很投缘,如果不是我的错觉,我甚至觉得还有点相得益彰的味道!
这“主仆”二人一唱一和总让我像是看到了风云里的雄霸和文丑丑。
我不大喜欢刘冠杰,当然,并不是因为羡慕嫉妒恨,而是他那独特的忸怩的嗓音,每次听到我都浑身直掉鸡皮疙瘩。
他说的每一句话末尾,我总觉得那语气似乎总应该接一句“包邮哦,亲~”——还好我听不到画外音。
此时,看着他这种表情,我立刻意识到又有一位不幸的仁兄要破财了。
果然,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我看到高凡很不高兴地打开了钱包。
高凡是跟我同一年进入这里的,26岁,因为是专科毕业,比我早半年就业,也是直到认识他时我才发现,原来本科还可以让人一不小心就成了后辈。
我更庆幸自己是中国人,不是日韩的,这样我也不必要像日韩剧里面那样“前辈,前辈”的叫,那之于我还真是一种悲剧,尤其是,高凡还比我小一岁,为此,我着实捏了一把汗!
“凡高,怎么又是你啊?好几回了啊——”
由于高凡名字念着很怪,我习惯于将他的名字倒着念,后来大家也都跟着叫他凡高了,他对此也从未表现过不悦。
我径直朝高凡走去,企图安慰安慰他受伤的心灵,身后的刘冠杰也一扭一扭地跟过来。
“还说呢,都怪你,就不能在里面呆久点儿,就差那么十几秒——”凡高不悦地冲我道。
“no,no,no,是二十几秒哟——”身后的刘冠杰故意拉长了音调,高凡的脸气的通红。
我站在他俩之间,不知该干什么,索性什么都没说,静观其变。
或许只是因为生活太过平静单一,像这样的针锋相对,基本上每隔几天都会上演一次,有时我也会成为这一幕的主角,而且,总有人扮演着我现在所扮演的角色,成为无形中的导火索。
我退到一边,刘冠杰的假声还响在我耳边,可以想象他现在有多么的得意,他是我们所有人中最乐于玩这种没有任何技术含量的打赌游戏的人。
看着他的脸,我想假如我是高凡,此时此刻,他肯定已经被我扔出了窗外。
没办法,作为一个旁观者,无论我可以想象的多么美好,现实晃动在我眼前的,怎么看都是一张欠揍的脸!
悲剧的是,我还不能动手,师出无名啊!
我无法想象高凡此时的心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的生气是假的,毕业以后将近五年的社会经验,遇到过形形色色的人,我不得不说,高凡——当真是个尤物——是我见过的最单纯最老实的人。
我从没见他对谁发过脾气,即使是当初我们共同去“跑业务”时——
没办法,由于大胡子让我们每人每周制作业务报表,其实是记录我们做了多少个活计,因此,我们都习惯把接活出去工作称为跑业务——为此我们的职业常常让外行的人误解。
当然,这并没有给我带来什么苦恼,可笑的是,当我煞费苦心地向一个个不明所以的人解释,看到他们恍然大悟的样子时,我还有些乐在其中。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脸皮厚的表现,但由此我发现我的另一潜能——当老师,俗话说立己方能达人,我为此很肯定现在是老天给我的立己的过程考验。
我为自己失业以后(我是说假如),可以向这一方面发展而感到高兴。
我一直都相信小人物也可以有大智慧!
说真的,如果不是高凡稍微有些激动就会脸红,我肯定会以为他是我在俗世遇到的又一个圣人——上一个是大胡子。
我承认我只是一个凡夫俗子,放在古代要么是一个绿林好汉,要么就是一个贩夫走卒!
我很庆幸自己生在文明法治的现代化国家,约束一个人不只靠夫子的教诲,不然以我不平则鸣的本性,我的双手恐怕早已沾满了鲜血。
高凡不同,无论在古代还是现代,他都绝对算得上一个翩翩公子,他的忍耐力和涵养确实是我所无法企及的。
我无法体会他是怎样面对一个嚣张跋扈,蛮不讲理的泼妇仍然保持微笑的,如果不是当初他的脸色变的潮红,让我明白他此时也是难以忍受的,我甚至会怀疑他其实是比我们普通人少根筋而已,而少的那根筋定是与情绪相关的。
“我知道其实你很好,你自己却不知道~~~”
刘冠杰刺耳的歌声几乎要刺穿我的鼓膜,我向他投去愤怒的一瞥。
“拜托,刘姐,放过我们吧——”
不等我开口,刚进门的李小虎就抢了我的台词。
李小虎25岁,是我们S公司有名的不死神,拥有让男人看了都会垂涎的肌肉和异于常人的旺盛精力,更可气的是,他而且还长了一张美男子的脸——看到他,我总会生出对老天创作能力的无比钦佩。
今早我们俩是一起出去的,现在他比我晚回来足足有一小时,我知道他跑业务的地点就在公司附近,只要不是伤残人士,步行十分钟就可以到达;而我跑的业务却是刨去塞车的可能性也要至少半小时的市郊。
看着他汗流浃背几近崩溃的身体状态,在场的所有人,也许只有我能明白这个中原因。
这晚回来一小时的代价把李小虎都折磨成这样,要换了我,该是有去无回了吧?
好险!我在心底暗暗庆幸道。
李小虎不顾众人讶异的眼神,直接望向我,我立刻正襟端坐,向他投去深深的同情的目光。
我并非刘冠杰,这眼神也并非挑衅,而此情此景也容不得我挑衅。
我相信李小虎了解我的意思,他什么也没说,直接走进了洗澡间。
说实话,倘若我们能忘掉他疲惫的脸,在他关门的那一刻,留给我们的仍是一个健硕的背影。
我不禁下意识地偷偷捏了捏自己的胳膊,其实,撇掉与李小虎的对比,我的身材还算可以,可此时,我似乎再也喊不出我一直自诩的铮铮男儿的铁拳傲骨!
意识到李小虎没有把我扔向窗外,意识到我还活着,我深深呼出一口气。
四周的空气似乎在这时才又开始了它本来无规则的分子运动。
我的思绪回到了今天早上——
大胡子安排给我们两个单——一个是家庭业务,一个是一家材料厂。
很明显,这两个业务孰难孰易一目了然。
对于这种赤裸裸的差别,为了不伤和气,我们决定采用我们祖先发明的最有智慧最直接的决断方式——划拳。
三秒钟过后——
“不行,三局两胜!”
对于李小虎的这种明显的赖皮,我第一次见时着实喷了一口血:谁能想到如此一个肌肉男,会有如此女人的一面?
不过,在此之前我已料到了这样的变故,但是迫于他的拳头,我还是极力配合着他,“喂,刚刚你可没说?”
“现在NBA都是采用积分制的,你哪里不服?”李小虎的下巴已经微微有些扬起,我知道这是他动用威吓和武力的先兆。
“好吧——”我做妥协状,虽然我有必胜的把握。
在这里,大家都知道,李小虎划拳历来只出“石头”,至少十有八九。
我曾经甚至怀疑过他可能不知道可以出“剪子”或者“布”,或许这跟他习惯用拳头来说话脱不了关系。
别误会,他从不打人,只是吓唬吓唬你,可即使是这样,天知道他的拳头哪天会真的挥向哪张不知进退的脸。
生命弥足珍贵,保险起见,我还是乐于选择这种形式化的屈服。
又是三秒钟后——
“天意,我也没办法——”我耸了耸肩,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李小虎则一脸的无辜,似乎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出拳了还会输。
——这样子,我还真的有些不忍心,可没办法,对他仁慈,就是对我残忍!
洗浴间里传来哗哗的水声。
——由于我们特殊的工作环境,大胡子很人道的在办公室的一角装了两间浴室——其实只是在厕所里面新装了两个热水器,虽如此,足以。
生活有时告诉我,知足也可常乐尔!
我回过神,在刘冠杰尖锐的歌声再一次刺穿我的鼓膜之前,先行捂住了耳朵。
高凡依然是通红着脸,从钱包里拿出两张皱巴巴的十块,这让我突然想到今早那只玉手夹着的一大一小两张崭新的钞票,眼前的一切仿佛是对生活的讽刺。
不过,现在的我更有兴趣想知道,高凡此时脸上尚未退却的红晕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刘冠杰尖锐的音调。
刘冠杰“嗖”的一下从高凡手中拿走那两张纸币,如同看到什么美味一样在纸币上亲了一下,然后我看到他几乎是把钱在众人面前扬了一下才放进口袋。
“兽性!”
不知怎么的,我的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个词——其实用在这里也确实不恰当,从刘冠杰身上我可看不出有什么雄赳赳的气势。
考虑到噪音已经平息,我慢慢松开了手。
乐观者说,暴风雨过后总会出现彩虹,可我知道,无论我多么乐观,在这间不到十人的办公室里,是看不到彩虹的——因为不曾有过暴风雨。
想想,这不失为一种幸运!
不过,经历了高凡和刘冠杰这场毛毛雨,不必期望彩虹,甚至也看不到阳光,谢天谢地,在这个阳光灿烂的初春,我居然看到了一个风平浪静的阴天!
哲人说的对,万物只是你心灵的一面镜子,就看你看它的心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