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炳应 梁松涛
作者说明：本文是笔者应俄罗斯科学院东方学研究所和圣彼得堡大学的邀请、于2006年11月2日在圣彼得堡大学《唐古特研究领域最著名学者聚会》上的发言稿，受到与会专家的高度评价，唯独对于星占文书中“大轮七年”是年号还是藏传佛教转轮七年有不同意见。因此，该文先在《甘肃文史》发表，请文史专家、特别是熟悉星占学的学者参与讨论，提出高见。
学术界一直认为，黑水城只是西夏黑水镇燕军和无代亦集乃路的治所。14世纪70年代，因明军攻城堵绝河道或因战乱河渠不修、水绝流而废弃，即流经黑水城的河渠先改道而后城废弃。本文提出全新的研究成果：黑水城还曾是北元的首都之一，废弃时间比学术界认定的时间要晚60年；城先废弃，而后河渠改道、荒漠化；城废弃的原因不在明军，而是瓦刺和东部鞑靼军造成的；对垦区荒漠化的原因提出多元说；对民间有关黑水城的传说也找出其真实的历史原型。
1979年9月，我随纪录片《黑城与西夏文物》摄制组到黑水城与额济纳旗考察半个月。在随后几年的研究中考定：黑水城始建于西夏，是1047年以前西夏建国时期修建的；“额济纳”、“亦集乃”源于西夏语“黑水”的音读；黑水城是西夏黑水镇燕军的驻地，而不是《元史·地理志》所载黑山威福军的驻地。以上论断已被学术界认同、采用。同时，我还根据黑水城和老高苏木出土的西夏文音韵书《音同》残篇和元代汉文文书，对《音同》残篇进行整理复原与研究；初步研究了元代亦集乃路的驿站交通、农田水利、行政建置、税收借贷、诉状书信、公文制度、钱钞制度等。同时，译介了俄国科兹洛夫所写1908—1909年黑水城发掘报告，算是对这次考察的一个小结。1983—1984年，内蒙古文物考古研究所和阿拉善盟文物工作站等单位对黑水城遗址进行科学发掘，有许多重大发现。虽然正式报告至今尚未出版，但从原考古所所长、黑水城考古队长李逸友先生惠赐于我的大著《黑城出土文书<汉文文书卷>》和发表的发掘简报、文章看，这次发掘成果给人们提供了很多珍贵的研究资料，使许多问题有可能进行较为深入的探讨。由于篇幅限制，本文只就黑水城的建置及其废弃、沙漠化的时间、原因和黑水城最后统治者的有关传说等问题，提出与前贤不同的见解，揭示历史的本来面目，如有不妥，惠请指正。
一、黑水城曾是鞑靼可汗建衙之地，或曰北元首都之一
过去，人们只知道黑水城是西夏黑水镇燕军和元代亦集乃路的所在地，是夏、元两地的边陲重镇和丝绸之路的枢纽之一，在历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但是，黑水城的历史地位远不止于此，有资料显示，黑水城还曾是鞑靼可汗牙帐的所在地。《明史·鞑靼传》载：宣德九年（1434年），“阿鲁台复为脱脱不花所袭……未几，瓦刺脱欢袭杀阿鲁台……阿鲁台死，其故所立阿台王子及所部朵儿只伯等复为脱脱不花所窘，窜居亦集乃路。外为纳款，而数入寇甘凉”。正统元年（1436年），明朝“将军陈懋败朵儿只伯于平川，追及苏武山（甘肃民勤县东南）……”上统三年（1438年）夏，明军“复败朵儿只伯于石城。阿台与朵儿合。（明军）之兀鲁乃地，追及黑泉，又及之刁力沟（以上地点应在巴丹吉林沙漠和腾格里沙漠南缘），出沙漠千里，东西夹击，敌几尽，先后获其部长一百五十人，于是，阿台、朵儿只伯等来归。未几脱脱不花捕阿台等杀之”。《明史·瓦刺传》载：正统元年，瓦刺脱欢“以兵迫逐鞑靼朵儿只伯”。“未几”，脱欢统一了瓦刺部，“欲自称可汗，众不可，乃共立（元朝皇帝后裔之一的）脱脱不花”，以先所并阿鲁台部归之，“自为丞相，居漠北”。“已，袭破朵儿只伯”。那么，这个阿台王子是鞑靼可汗、还是众多头领之一呢？我们认为是可汗。其根据有四个方面：
第一，按《明史·鞑靼传》的记载：鞑靼强臣阿鲁台于永乐三年（1405年）拥立元帝后裔本雅失里为可汗。永乐十年（1412年），瓦刺马哈木等杀本雅失里，“又擅立答里巴”为可汗。阿鲁台等鞑靼人肯定不承认，肯定会另立可汗。因为元朝亡国之后，其后裔继续在明朝北部边境活动，史称“北元”。但经常处于分裂状态，几经争战分合，基本上分为两大部。一是鞑靼部，以元朝皇室后裔为主；二是瓦刺部，是元朝强臣猛可贴木儿的部属及其后裔，虽有首领，便仍要尊鞑靼部的可汗为其共主。有些瓦刺首领，自恃势力大于鞑靼，要自立为可汗，但众人不从，只好放弃，立鞑靼部的元帝后裔为可汗，如上述的脱欢。有的不顾一切，自立为可汗，但很快就被杀。例如，大败明军、俘虏明英宗的也先，景泰四年（1453年）自立为可汗，六年即被杀，瓦刺部也衰亡了。原因很简单：只因“番人重种类”，元朝统治下的其他民族，“非得蒙古后裔镇之不可”。蒙古族非皇族后裔不尊。当时的北元、鞑靼可汗都活不了几年，都不得善终，几立几废，不得而知，但阿台王子肯定是阿鲁台所立的最后一位可汗，故史称为“故所立”。
第二，可汗初立，称为“王子”的，在鞑靼历史上屡见不鲜。例如，景泰二年（1451年）脱脱不花被杀，权臣求其子麻儿可儿立之，号“小王子”。又如，弘治元年（1488年），鞑靼“小王子奉书求贡，自称大元大可汗”等。虽然，当时鞑靼人也分裂为东、西二部对立，但西部的阿台王子是正宗的鞑靼人的共主，东部的鞑靼首领脱脱不花虽然力量较强，但仍然要等到杀死阿台王子之后，才能被拥立为可汗（后面还要说到）。
其三，上述资料表明，1438年，明军东西夹击阿台王子部时，俘获部长就多达一百五十人，若再加被杀的和逃跑、投降的，数量就更多了，也就是说，其属下的部落很多。又据《明英宗实录》卷12记载：宣德十年（1435），明军败阿台王子军，“获其枢密院印一颗”，是北元中央一级的官职。
第四，阿台王子有自己的年号。1983~1984年，内蒙古考古工作者在黑水城遗址进行科学发掘时，发现一些西夏文文献残片。1987年，我和内蒙古原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长、黑水城遗址考古发掘队队长李益友先生一起筹办《敦煌·西夏王国展》（1987~1988年到日本很多城市展出）时，李先生让我看了这些西夏文献，允许抄录，让翻译研究后告诉他，都是什么文献？有没有重要内容？并与我订一个口头的君子协议：希望在他们的发掘报告出版前，我不要把这些文献翻译发表。后来我告诉他这些西夏文献的主要内容，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有一个新年号，即大轮七年癸丑岁（原文和译文见附录），这是迄今所知西夏、元朝和北元年号中所没有的。我也信守约定，在他们的发掘报告发表之前，不公布这些文献及研究成果。时至今日，二十年过去了，由于李先生过早仙逝，发掘报告至今尚未出版，我也一直没有发表这些西夏文献的译文和研究成果，现在因研究需要，只提出这个新年号加以讨论。
这是哪个王朝？哪个皇帝的年号呢？考黑水城的历史，经历西夏、元、北元（包括鞑靼、瓦刺）和明四个时期。其中，明朝只是几次攻打、攻占过黑水城，但旋即放弃，其目的只是肃清元朝残余势力，保卫河西走廊的安宁，并未在此设立行政建制。有时，亦集乃的鞑靼头领接受明朝封爵，明朝曾派官员前往镇抚，仅此而已。同时，夏、元、明的年号序列清楚、完整。而北元的年号，迄今所知只有北元初期的宣光、天元两个，其后的皇帝的事迹都不清楚，何况年号。这在《明史·鞑靼传》、《新元史·惠宗纪》和《高丽史·辛礻禺列传》等史籍中有明确记载：洪武元年（1368年），元顺帝退出北平，先后逃奔上都开平（今内蒙古锡林郭勒盟正蓝旗东上都河北岸）、应昌（今内蒙古赤峰市克什克腾旗达里诺尔湖西岸）。三年元顺帝殂，太子爱猷识理达腊嗣位，奔和林（今蒙古人民共和国鄂尔浑河上游哈拉和平）。洪武四年（1371年）改元宣光。洪武十一年夏（1378年），故太子爱猷识理达腊卒，子（据考证应为“弟”）脱古思帖木儿继立，改元天元，在位十年，洪武二十一年（1388年）为其部下也速迭儿就杀。“而敌自脱古思帖木儿后，部帅纷拏，五传至坤帖木儿，咸被杀，不复知帝号。有鬼力赤者篡位，称可汗，去国号，遂称鞑靼云”。据柯劭忞《新元史·宗室世系表》等书可知，脱古思帖木儿之后，先后是恩克卓里克图、额勒伯克、鄂勒哲依图鸿拜济和坤帖木儿继位，正好五传，但他们的事迹、年号仍然不清楚。鬼力赤篡位的时间，史籍失载，但说他在明成祖时就与瓦刺相仇杀，永乐三年（1405年）被杀。那么篡位时间应该在明成祖即位的1402年左右。
关于“北元”有人认为从爱猷识理达腊到坤帖木儿，经历六主，30多年，以后就改称鞑靼、瓦刺了。有的则认为其下限到明末后金并吞林丹汗统治下的察哈尔部为止。我们赞同后一种说法，因为鞑靼之主仍是元帝后裔。瓦刺是元代强臣猛可帖木儿部及其后裔，也继元统，并打着元的旗号，也有年号。所以，我认为，鞑靼、瓦刺也应包括在北元之内，这在《明史·鞑靼传》和《明史·瓦刺传》中有明确记载。例如：永乐三年（1405年），鞑靼知院“阿鲁台杀鬼力赤，而迎元之后本雅失里于别失八里，立为可汗”。正统三年（1438年）“瓦刺脱欢既击杀鞑靼（权臣）阿鲁台，悉收其部；兼并（瓦刺内部的）贤义、安乐二王之众，欲自立为可汗。（但是）众不可，乃立（故元之后裔）脱脱不花……”，景泰四年（1453）冬，瓦刺也先势力强盛（俘虏明英宗），不顾一切，“自立为可汗”，给明朝的书信中自称“大元田盛可汗，末曰，添元元年”。六年即被杀，瓦刺从此衰弱，并于鞑靼。弘治元年（1488年）鞑靼“小王子奉书求贡，自称大元大可汗。朝廷方务优容，许之”。显然，鞑靼、瓦刺都打着元朝的旗号，应归并于北元之内。每个可汗都有年号，只是多数失载而已。出土文书中的“大轮七年”，显然也应是北元年号。谁的年号呢？史籍失载。幸运的是保留下干支纪年“癸丑岁”。据《明清甲子纪年表》，有明一代，属于癸丑年的有：洪武六年（1373年），宣德八年（1433年），弘治六年（1493年），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万历四十一年（1613年）。其中，洪武六年，北元已有“宣光”年号，可以排除。而1438年之后黑水城已经废弃，无人居住（后面将要说到），也可以排除。剩下的1433年，应该就是大轮七年。上述资料表明，亦集乃原是阿台王子的属地，1434年，他又把可汗衙搬到亦集乃城。那么，亦集乃城（黑水城）出土的1433年文书中的年号“大轮”，肯定就是阿台王子的年号了。
综上所述，阿台王子肯定是鞑靼（或称为“北元”）可汗无疑。至于哪年即汗位？据发现文书大轮七年为1433年来推断，大轮元年应是1427年。如果阿台王子被推上可汗宝座的头几年尚没有年号的话，其即位时间就可能提前几年。
虽然亦集乃城（黑水城）做为鞑靼可汗衙帐（或北元首都）只有四、五年的时间（1434—1438年），而且，是在势力衰弱、战争不断的时代。它的发现，使黑水城从以前所知的夏、元时期的地区性军政建置，一跃而成为少数民族政权的首都，其历史地位大大提高了！与此同时，额济纳旗土尔扈特人关于黑水城最后一位统治者的种种传说，也可因此而破解。
1908—1909年，俄国科兹洛夫探险队在黑水城收集到当地土尔扈特人的有关传说，“哈拉浩特城最后一个统治者是一位巴图尔（蒙古称谓’勇士‘之意）黑将军，他依靠自己不可战胜的军队，立意要夺中国皇帝的帝位。中国政府被迫派遣大军去征讨他……黑将军战败……皇帝的军队从四面包围了这座城堡”。黑将军杀死妻儿，把财宝埋藏于井中，然后带领战士们突围，壮烈牺牲。
中国考古学家黄文弼先生1928年在额济纳旗考察时，听到的传说略有不同：“老人传说，此河（额济纳河）初时水极大，居民亦众，故在此建城，为一蒙古王子所居，称西王。后有南方蛮子带兵自民地来……”。
刚看到这些传说时，我曾经产生怀疑：一个远离中原数千里，偏处西北边陲的将军、头领，怎么会有争夺中原帝位的想法呢？不可思议。现在弄清楚了，是元朝后裔在此定都，北元统治者一直都在为恢复元朝而奋斗，这就顺理成章了。那么，最后的统治者是“西王”？还是“黑将军”？我认为应该是“西王”。因为，当时鞑靼人分裂为东、西两部分，东部的首领脱脱不花也是元朝皇族的后裔，不服从鞑靼可汗阿台王子的领导，想争夺汗位。因此，阿台王子只能领导西部挞翅人，形成二王并立的形势。后来脱脱不花杀了阿台王子，也当上了鞑靼可汗。所以，后人称他们为“西王”、“东王”就是很自然的了。黑将军可能是指阿台王子手下的大将朵儿只伯。传说中有一个差错，说黑水城最后毁坏于中原军队，这不准确，毁城的应该是瓦刺和脱脱不花部（详见第二个大问题）。
二、黑水城废弃的时间要推迟六十年，废弃的罪魁祸首是战争
关于黑水城废弃的时间、原因及其与黑水河改道的因果关系问题，以前中外学者们做出过许多分析、推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