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宛玉缓缓拿下面纱,望着湖水中的倒影。倒影被水波摇散。
“我昨日梦见他了。”
缨珞也解下面纱,“这有什么奇怪?郡主日日想着,自然就梦见了。”
“不只是梦见,就好像,就好像真的存在。”
“郡主。这世上再无这一人,他的棺木就在林子里,您亲眼所见!”
“不。这还不够。”商宛玉轻叹着,道,“如果是空棺呢?如果是空棺又怎样?”
缨珞咋舌,“如果您有这样的怀疑,三年前就该开棺验尸,又何必等到现在?况且,只要大公子活着,他是不会不带您走的。”
“三年前我只知道悲伤,我只想守着回忆了却余生。我仿佛站在世外,看着这些事、这些人、这些个悲喜。就好像官人,这样深情的一个人,可以对身为郡主的我深情,可以对沈红棉深情,可以对沈紫容深情,甚至可以对只有一面之缘的凝月深情,却不能接受侍女出身的钟司雪。难道是女子的错吗?难道就应当这样吗?父皇与母亲的恩德我已用三年报答,我已经不想再等下去,我要除去最后的犹疑——如果棺材里果真睡着魏明,我也可以安安心心地随他走……”
“郡主!”
“我嫁给官人,却没有一日忘记过他。当我看着窗户,我总会想起那时他叫我开着窗等他;当我走过湖边,想起幼年他曾将我救起;当我路过江岸,总会想起那一场离别。‘共眠一舸听秋雨 小簟轻衾各自寒。’这难道是宿命吗?”
“郡主——”
“不。”商宛玉眉目一转,忽而道,“湖水一阵一阵的波,吹散了影,还可以复还。我只是等着风静波停的一刻,他还是完整的,我也是完整的,再无羁绊。”
“可是,这样的湖水,已经陷入死穴。除非逝去后化作云彩,再如何努力也流不入江河。总该相信命运,总该相信,没有永恒的坚持与守候。”
“可我却相信,临走前他让我为他开着的窗户,总有一天,会迎来我的未来。”
“郡主!”
“我不再为他守丧。你找一些人,我要开棺。”
“那么另一个人呢?你要如何待他?”璎珞又问。
“我只望他敬我,而不望他爱我。”
“敬爱敬爱。除非差着辈分,男子很难单纯尊敬一个女子而不心生爱慕,更何况你是他的妻!”
商宛玉微一沉吟,眼中便流出决绝之意:“无奈何,只有伤害了。”
六月月末,沈紫容生女纳兰曦娥,纳兰宁函让府中人称之孺人。与此同时,挽太妃生一皇子,立为朱明帝。
第二年四月,沈紫容带着女儿纳兰曦娥来到云陵。商宛玉再没有理由住在娘家,一搬回函日居,便忙着准备。
纳兰曦娥刚刚足月,商宛玉因沈紫容未坐月子便匆匆赶来,遂令侍女们好生看护。女眷们一面逗弄着孩子,一面说着些客套话。其实沈紫容不比沈红棉漂亮,只是占着两年间一直陪伴着纳兰宁函,才早些有子嗣。
沈红棉送了纳兰曦娥一把可以佩戴的金锁,因怕勒着,只让纳兰曦娥抓着。钟司雪在一旁看着,道:“只可惜不是个男孩。”
沈紫容的面色变了变,道:“妹妹需要男孩抬高身价,我只要曦娥就够了。”
沈红棉是个快嘴的人,看见比自己小的沈紫容倒成了姐姐,不禁酸她一句。商宛玉调和了几句,二人便不再争论。沈紫容与沈红棉是旧识,商宛玉便带着钟司雪先走,留她二人说话。
出院来,钟司雪道:“姐姐病可好些?”
“照旧。”商宛玉自嘲一笑,“什么事,习惯了便好。”
钟司雪垂首道:“刚进府做小丫鬟时还会有奢望,后来做了贴身侍女,再至如今成了主子,却愈发心灰意冷。”
商宛玉宽慰几句,钟司雪告退,商宛玉对司伶道:“等官人回府,请他去看看谢孺人。”
“是。”
司泪扶着商宛玉回到未明居。司泪见商宛玉神色倦怠,便扶她在躺椅上休息。商宛玉问:“缨珞还没回来?”
“是。”
“你去吧,我一人呆会儿。”
时光飞逝,再睁眼就已经晚了。用过晚膳,缨珞还没回来。商宛玉索性端了一个绣墩,守在窗前。窗外是黑夜,她仿佛被这夜吸进去,身子冷得寒颤。过了许久,才听见马嘶鸣的声音,她走出房间,便见缨珞匆匆赶来。
“郡主。”缨珞道:“棺内有尸。”
“魏公子从未成亲。”李孚觉道。
纳兰宁函在房间里踱步,“他是什么时候死的?”
“三年前。好像就在公子成亲的前几日,因郡主出嫁,才把丧事延迟。我之后听说还惊讶了许久。”李孚觉见纳兰宁函神色凝重,继而道,“按说一个有病在身的人不会再劳心家事,夫人却常常带病查帐持家。”李孚觉神色一凝,“公子,可要查?”
“查她?”纳兰宁函一惊。
李孚觉道:“不如先去未明苑看看吧。”
未明苑内一片冷寂。司伶端着巾子出来,看见纳兰宁函,道:“公子,夫人昨夜昏倒,现在还未醒。”
纳兰宁函快步走入屋内,只见于大夫正在为商宛玉把脉。“怎样?”纳兰宁函问。
于大夫慢条斯理道:“夫人昏倒是因为气急攻心,过一会儿就好了。”
纳兰宁函又问:“她平常的病呢?”
“夫人平常的病是积郁所致,这病难从药除。夫人却教小的只管开治疗风寒的方子,小的怕夫人误服,所以只选了清神静气的药材。”
“很好。”纳兰宁函让李孚觉给予大夫赏钱,道,“下月依旧给夫人诊病,今日的话不要吐露半分。”
“小的明白。”
纳兰宁函看了看卧在床上的商宛玉,却没有上前,而是向外走去。李孚觉跟着纳兰宁函走出未明苑,纳兰宁函道:“怪不得每次去未明居都见门窗紧闭,想来是让药味更浓些,坐实风寒的名。”
李孚觉道:“夫人以为是风寒的药方,一定会把药倒掉。只要查查药渣就明白了。”
“你以为她会留着药渣让人查?未明苑中草木最多,谁也不知她倒在哪里。”纳兰宁函转过几番思绪,道,“也罢。等她醒来再说。”
商宛玉时醒时眠,纳兰宁函问了于大夫,才知她是真病了。纳兰宁函每日去未明苑中探望,却只见着她便走,旁人不知纳兰宁函的意思,只道他顾念与涪商王的情分。
这一日纳兰宁函到了未明苑门口,却见钟司雪从门内出来。钟司雪似在想着什么,等到快要迎面撞上,才蓦地抬起头,退后一步。
“官人。”
“你来看她?”
“是的。”钟司雪担心纳兰宁函误以为自己故意要撞见他,解释道,“我本怕打扰了姐姐清静,姐姐身边的司泪说姐姐有话与我说,我才来的。”
原来她是这个主意。纳兰宁函想了想,道:“你随我来吧。”
当晚钟司雪在主屋留宿,商宛玉听得侍女回话,淡笑道:“原是我害她处境尴尬,现在我也可以放心了。”
商宛玉愈发消沉,瞧着容色,竟比魏明刚死的时候更差。缨珞劝慰不得,只得一改往常的说法,在她身边假意道:“开棺的时候皮肉都腐烂了,谁知道其实埋着谁?”
商宛玉睁开眼,有些迷离地仰视窗帐。
“郡主。”缨珞将她扶起,道,“人总得向前看,公子待你,实在用情很深。”
“缨珞。我知你是为了我。”商宛玉感叹道,“人心就这么脆弱,总有理由使自己抛弃原本最珍贵的东西。但是,无论有千千万万个理由,我都不能背叛他。这是我与他的誓约——即使不能长相厮守,也要让自己一生都只属于这一个人。”
也不知是不是缨珞的话有了作用,商宛玉的精神竟然好起来,渐渐地便可以去院中走走。商宛玉开始喜欢回忆,讲些小时候的事,有时记不起来,便呆呆地回想一整日。